江湖郎中、“荷叶”和“西湖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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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石羊,旧行当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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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前,川西人把那些游走于城乡之间,奔波于市井码头,用各种不同手段谋生的人,通通叫做“跑滩匠”。“跑滩匠”三个字涵盖了旧社会“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人等,所以,跑滩匠这个群体构成十分复杂。这次只讲讲其中三种:江湖郎中、唱“荷叶”的和拉“西湖景”的。
“江湖郎中”。
旧社会,乡村几乎没有西医,老百姓治病主要靠中医中药、民间偏方。有句老话“到了端午节,草草都是药”,啥子牛黄狗宝,啥子草根树瘤,只要病家相信,万物皆可入药。乡下人把医生称为“先生”或“郎中”。当年,没有专门机构管理,做个江湖郎中,十分容易,没有门槛,不需资历,不要准入证,谁都可以给人治病。只要不把人治死,出不了大问题。这个群体,鱼龙混杂,真真假假,与今天上过大学,经过培训实习,严格考试,拿到行医资格证书的“中医”,不能同日而语。
当年,正二八经的医生有两种,就是药铺的坐堂医生和自己开办诊所的医生,犹如现在的“实体店”。坐堂医生一般是行医多年的老中医,戴个花镜,穿着长袍马褂,颇像“账房先生”的样子,头发越白,胡子越长,越是被病家看重。看病时,一番“望闻问切”之后,用毛笔开个药方,就近抓药,收几个问诊钱。有的坐堂医,自己就是药铺的掌柜。当年石羊场下场口有一家姓陈的骨科大夫,专治跌打损伤、骨折脱臼、风湿麻木等等。几代相传,名声远播,自制秘方,密不授人,医术了得。方圆数十里的病人都来找他看病。生意兴隆,门庭若市。自家也赚得盆满钵满的。
还有一种“医生”,被人称作“江湖郎中”的,也就是现在人们戏称的“蒙古医生”(即“懵人”医生),相对于坐堂医生的“实体店”,有点像现在的“网店”。这种人不挂牌子,不开铺子,游走于集市街巷。多少懂点医术,不开方子,随手给点草草药,或是开个方子,叫病家自己去抓药。能不能治好,就要看病人的造化了。乡下穷人家看病,大多是找“江湖郎中”。为什么?一则是就近方便,二来是便宜省钱。
“江湖郎中”治病,有些办法十分奇葩,现在想来,简直不可思议。
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事情:小时候,身体羸弱,一副病病殃殃的样子。本来嘛,饥一顿,饱一顿的,自然体质不好。邻居见状,对我母亲说:这娃娃的两个小乳头(之间的距离)那么宽,可能是“走石胛子”了。某某郎中,都说他“手艺”好,去找找他看看。于是,我便大难临头了。妈妈连哄带骗,背着我找去找这位江湖医生。我被扒光衣服,由两个大人按着,赤身裸体躺在地上,“医生”用灯草,饱蘸清油,点着明火,围着两个乳头,噼噼啪啪,各烧了七八个斑点,烧得皮焦肉烂,焦臭气直嘭鼻子,痛得钻心。我拼命哭闹挣扎,毫无用处。痛了半个多月,烧伤才渐渐愈合。遭了这份罪,我也没见胖起来。除了留下那场噩梦之外,我也没有整明白,“石胛子”是啥子意思。
还有一次,我不爱吃饭,一打嗝,嘴里就冲出一股恶臭。说我“渴起”了(四川话,现在称为“积食”,就是消化不良),于是又去找江湖郎中给我“打积食”。诸位绝对想象不到是如何“打积食”的。把我按在椅子背上,抬头张嘴,用剐了皮的芋荷杆,从嘴里直接插进喉咙肠胃,就像捅下水道一样,上上下下,捅了好几个来回。芋荷杆至少有一尺多长,捅进肚子,比今天做胃镜还难受,折腾得我死去活来。当年幼小,无力抗争。长大后,想想:难道母亲不知道儿子难受吗?知道!母亲除了爱,一是愚昧,二是穷呀,没有别的办法。
另一种 “卖打药”的江湖郎中,逢场赶集,找个宽阔热闹的地方,在地上划了个圈子,先练几套把式,再来几套拳脚或硬气功表演。最后掏出几包粉末,两人一问一答,一唱一和,说他的打药,如何灵验,不为挣钱,只为传名,只有几包,欲购从速云云。花了钱,买回家,就着开水吃下去,灵验不灵验?有效果没有效果?只有天晓得,鬼知道了。此外,还有乡下逢场过节,摆个摊摊卖草药兽骨,号脉看病的;街头挂个幌子卖假“膏药”的等等,不一而足。
还有一种“端公道士”,手执桃木剑,身披戏服,装神弄鬼,画符占扑,用符水给人“治病”的;还有用铜钱(就是那种内方外圆的“孔方兄”),“立水肚子”,预测吉凶,祈求神灵的;晚上举着灵幡,在房前屋后,给病人招魂的;这些东西,在解放前虽然以治病的名义,大行其道,很有市场,但实际上,干的都是坑蒙拐骗、封建迷信的活,随着解放,很快就销声匿迹了,不在江湖郎中之列,就不再一一述说了。
“荷叶”
我曾经想写一个系列文章,题目都拟好了,叫“故乡的曲艺”。因为内容太多,太杂,写了一半,又放下了。当年,故乡的曲艺很多,如:金钱板、莲花落、清音、评书、道琴、荷叶、独角戏(一种街头自拉自唱自演的说唱艺术,不是剧院里演出的“谐剧”)、皮灯影(四川话,念“皮灯音儿”,就是北方说的“皮影戏”)和肘头子(木偶戏,四川人称杖头木偶为“肘头子”)等等。演唱这些曲艺的民间艺人,被叫做“卖唱”的跑滩匠。都是生活在社会底层,靠一技之长挣钱糊口的。跑滩匠大多邋邋遢遢的,和叫花子(乞丐)没有多大区别。而曲艺艺人,可能是多少认识几个字的原因,大多和读书人一样,穿着长衫,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现如今,金钱板、清音和道琴等在省会成都,或其他地方,还能见到,有的甚至成了“非遗”,暂且放下不说。这里,单说在石羊乃至都江堰已经绝迹的“荷叶”。
川剧锣鼓中有一种打击乐器叫苏铰(小镲),将一半苏铰,仰放桌案上。演唱者右手持筷子,敲击苏铰发出高低快慢各种悦耳的声音,左手拿檀板拍打节奏,以此来为自己伴奏。因半边苏铰,很像荷叶,故这种演唱艺术,被叫做“荷叶”。演唱“荷叶”,一般只有一个人或一男一女两人。以说唱为主。演唱内容,有川剧折子戏,或长篇故事。边说边唱,有的则以说为主。在茶馆里搭好台子,演员坐在台子后面。先用口语押着韵脚,讲述故事的来龙去脉,介绍故事中的主要人物。间或,插上个人独唱或两人对唱。看看听众多起来了,和说评书的一样,在故事情节发展到紧要关头,立马打住,叫一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次分解”,两人便端着盘子,下台收钱。
“荷叶”这种曲艺的产生,还有一个有趣的故事。在清朝末年,有一个跑江湖的川戏班子,经营不善,垮台了。领班老板卷钱潜逃,演员们一怒之下,把戏班给砸了,把道具服装也抢了。当时这个戏班的“打鼓匠”(司鼓),不在场。等他得知情况,赶回戏班,,只捡到一副檀板、半扇苏铰。为了谋生,这位“打鼓匠”用一根竹筷敲击苏铰,拍击檀板,敲出各种川剧锣鼓点子,配以川剧戏文演唱,流浪于城乡码头、茶房酒肆。就此,催生了一个新的四川曲艺——“荷叶”。再后来,追随他演唱“荷叶”的人越来越多。从移植川剧短篇折子戏,融入了四川金钱板的说唱形式,原来以唱为主,演变成以说书为主。插科打诨,幽默风趣,很受百姓欢迎。上小学时,班上有个同学,听“荷叶”入了迷,竟离家出走,追随演唱“荷叶”的人学艺去了。
由于演唱“荷叶”,道具简单,人少精干,场地要求不高,适合茶肆和露天演出。所以,“荷叶”艺人,成了当时活跃在乡镇码头的跑滩匠。他们生活在社会底层,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也过得很艰难。
“西湖镜”
四川人叫“看西湖镜(川话,音:“劲儿”)”,北方人叫“拉洋片”。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没有几个知道“拉洋片”为何物。拉洋片的道具为一个多边形大木箱,每个边壁板上安装有放大镜头,箱内有灯光照明。木箱上面还有一个扁平的巨型木箱,底部,与多边形木箱相通。上面这个扁平的木箱挂着多幅美图(当时罕见的风景或人物故事画),有两根细绳,可以一张张上下拉动图片。在木箱背后,巧妙地固定一些打击乐器,如锣鼓、苏铰等响器。通过绳索控制在表演者手中。右手拉拽绳索,依照设计好的顺序,交替敲击乐器,演奏出节奏感很强的音响。撤换图片时,拉拽另外一根绳索,将看过的画片吊上去,把新图片放下来。每变换一张图片,表演者在敲击锣鼓之后,要结合图片内容进行演唱和讲解,甚至手舞足蹈地进行表演。
“咚咚锵,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拉洋片的人拉一通锣鼓,看看有观众靠近了,就唱道:
叫幺妹,喊老乡,“咚咚锵”。
快来看,好风光,“咚咚锵”。
西湖美景天下闻,
想看你嫑急得慌。“咚咚锵咚锵咚锵”。
西湖美,有十景,“咚咚锵”。
爬了双峰游花港。“咚咚锵”。
苏堤断桥赏风荷,
南屏晚钟看夕阳。“咚咚锵咚锵咚锵”。
……
表演者使出浑身解数,一边操作拉片,一边敲锣打鼓,一边演唱,一边还要手舞脚蹈进行表演。光听锣鼓,就足够吸引人的,木箱里美妙绝伦的“西湖景”,不交钱,不准往“洞洞”(镜头)里头看,搞得神秘兮兮的,完全征服了孩子们的好奇心。当年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掏几个小钱,看看“西湖景”,就相当于现在看一场好莱坞大片,是难得的视觉享受,成了乡下孩子们趋之若鹜的趣事。
现在,男男女女,都是低头一族,玩的是微信,看的是三维电影。更有徒步或驾车的驴友,跑遍全国,周游世界,赏尽异域风光,看遍天下美景。“拉洋片”,看“西湖景”,不仅在四川,在全国,这种娱乐方式,早已“应运而死”,几乎绝迹了。唯独北京,“拉洋片”被当做传统文化,在二环路西南角的大观园还留有一块“活化石”。北京春节赶庙会,偶尔还能看见“拉洋片”表演。有去北京玩的年轻朋友,感兴趣的,游览大观园时,不要忘了去看看“西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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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现在重庆某些县乡还能看到“荷叶”表演。(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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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在北京南二环的大观园内还保留了“西湖镜”的活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