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水]重叠

goonewic

　门铃响时，我还没有完全清醒，睡眼惺松里，他们三个像刚刚从梦里走出来的，裹着一身的风尘与晨雾，微笑与声音却清晰跳入我的眼帘与耳朵，好找好找，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我也同样报以微笑，叫他们爸、妈、弟。恍惚间，自己已经成了另一家人里的成员，看他们叽叽喳喳地清点从家乡带过来的礼品，糟过的极品黄花鱼、肥大沾满黑泥的海蛏，普通话里带着生硬的福建口音，与我略带儿化音的普通话似是而非。
　　
　　当然，大多数时候，家里回荡的，只有他们三个的谈笑声，拖沓、模糊的闽东方言。她却坚持尽量多地说普通话，孩子似地装做生气大声抗议他们欺负我，当我是哑巴，笑吟吟地走过来问我，一个人在家怕不怕，辛不辛苦。
　　还在两个月前。我跟安英就开始准备迎新他们的到来。其实，是他们在准备，是几个月，也是数十年。三个月前的一天下午，我意外地接到她的电话。以为是有什么急事，她却在那头不好意思地笑开了，支支吾吾地说，想找我聊聊天，和媳妇聊聊家常事。我问她的腰痛好些了没，走路脚还酸不酸，末了，她又说，每次跟安英通话都想找我说两句，话在嘴边，却又想不起来了，老了。我边听她说，边无意识地搅着电话线，临了才发现线团已经搅得解不开了。
　　她其实并不算老，再过几天才五十岁，只是结婚早操劳过多，过早地呈现出老相，还是那样软绵绵的话语，像一朵微风中的小花。站在洗脸池前梳过头后，侧身冷不丁地向我问道，利华，厕所里怎么没有垃圾桶。
　　我正在书房上网，顺口回她，没关系的，放了垃圾桶反而脏。
　　不行，厕所一定要放垃圾桶。
　　我还是没在意，要扔就扔房间，每个房间都配了。这是我一贯的态度，越是易脏易乱的地方，越是要简洁，最好不着一物，其实是为着自己的洁癖，想想那些扔过不知何物的垃圾桶，却要经我的手置换移动，心里便涌起一层不适。
　　那就把我房间那个放厕所吧。她的话依然绵软，却听得出一丝堵气。我不答话，只听见她说还要去买一个小脸盆，她每天晚上要用。
　　
　　他们总是闲不住的，一大早起来，他像在家时一样，依然沿袭习惯，爬后面的山，回来后，兴冲冲地说起，已经很熟悉了，今天还跟一起爬山的老头聊了很久，约好明天再一起去爬。她则像在家里一样，熬好白粥、弄好咸菜，然后，戴上从家里带过来的医用手套，勾下身，小心仔细地做卫生。我起床时，他们的活计已经接近尾声，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开玩笑。她穿着睡衣，额头渗出汗珠，一手揉腰一手指着桌上的白粥，让我先吃饭。他也配合似地不住点头，埋怨她逼他拖了两次地，她以为还像那边的家，儿子的房子拖一次就干净。他哈哈地笑，像天真的孩子。她不理他，勾下身，绣花一般擦拭灶台上的几道痕迹，心疼我们把这么好的灶台划花了，吹一口气，俯下身继续用力擦拭一道无法清除的污痕。
　　除了早餐，午饭晚饭，他们也会积极地做。不等我开口，早已从超市买来鲜嫩的青菜，哧啦一声下了锅，贱起一屋白色的浓烟，也贱泼一屋的香气。我要帮忙，他们急忙推我出来，不用不用，你忙你的事，忙你的事。
　　在他们没来之前，我曾经数次训练过自己的饮食，尝试吃一些清淡无味的东西，甚至尝试吃一些稍带甜味的菜。我想，会习惯的，像母亲喂给我第一口食物，最初只是一口，而后是一勺、最后是一碗。然而，渐渐地，餐桌上出现了数碟不同颜色不同原料的食物。我的辣椒、牛肉，他们的糖与海鲜，偶尔的一筷，她会颤颤地夹起，笑着说要尝尝我的手艺，未待细心地品茗，表情已经被辣椒呛僵了。
　　屋外已有了连续不断的鞭炮声，空气变混了，在薄雾下慢慢发酵，粘稠了不少。临近春节，贴完从家里带过来的红对联后，他们也有了好心情，嚷嚷着要把深圳都走遍，想了几年了，不能白来一趟。
　　
　　说好了要给他买一套运作服的，早上爬山穿。于是，挤在人堆里逛出一身味，才找到他满意的店。
　　上衣外套很精神，裤子也很好看，透气、舒适，大码中码，试了又试，镜子里的人早已绽出一个忍禁不住的笑。他却犹豫了，说不要了不要了，太贵了。却没有走开，手指继续拨弄着货架上的衣服。我和她就在一边的凳子上坐下，店里人来人往，人声嘈杂，我们肩挨着肩，几天以来，还是第一次，周围的凌乱与嘈杂，反倒像一层厚壳，把我们包围在了安静的旋涡中心。
　　她说起昨天早上我爸妈请的早茶，说不该那样的，让他们破费，很不好意思，明天晚上的饭局，就不要再麻烦他们了，不去了。
　　那怎么行，说好了的，就是一顿便饭，不麻烦什么。我的直性子让我当即否定了。
　　还是不要去的好，我都不好意思了。她依然笑吟吟地。他们去我们那边玩时，我们都没有表示过什么，怎么好……
　　她跟我爸妈，一直是客气的。甚至客气得让人有些别扭。
　　爸爸爱说话，无论遇上任何场合，任何对象，都要聊起他的历史，在早茶市里，也不例外。他说，当初，到深圳来，还是部队里表现优异的人才有机会，我还是偷偷走了后门的呢，现在回头看看那些当时一个连的兄弟们，退了休，也就一千块钱，还是深圳好。她点头听着，顺便问身边的妈妈，像你们退了休一个月有多少钱？妈妈支吾了一下，报了一个大概数字。她又默默地点点头，扭头盯着旁边的茶壶。
　　店里的人越来越多，椅子甚至都被人挤了一半，但我们的谈兴却越来越浓。接着试了一身衣服后，他又在销售小姐的推荐下试起了一套蓝色的。成什么样，看到别人穿好的，他也要。她指着他笑，然后扯扯身上的绿色外套，这件衣服还是二媳妇买的呢，三百多。我也扯过衣服，夸着好布料。她突然就叹了一口气，你爸买运动服的钱也是女儿给的，走时硬要塞给我们，不要都不行，还是女儿好，当初结婚时就给男方说，我父母没有工作，每个月要给一半的钱给他们。我没料到她突然说起这个，一时有些局促。她却一点不顾及了，我和你爸没本事，老了挣不来一分钱，什么都要靠儿女。我盯着她，依然局促，觉得手脚都有些多余。她从来不在我面前谈这些的，印像中，她总是有使不完的干劲，前两年回去，她还在开着一片小店铺，吃住都在不足五平米的店里，只在大年初一的上午，勉强放了自己半天假，尽管从店铺到家不过五分钟车程。
　　而对于家中因抚养四个孩子欠下的债，她却从来不提起，仿佛那只是一个小数字，每每谈及，也只是眯眯眼，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说着，快清了，快清了。
　　他们曾经是庄稼一样的农民。
　　在闽东咸腥的海风里、毒辣炎热的阳光里，利用农闲之余，种花生、种茉莉、帮人采果子、看林子，除此之外，还在小学校园里开着一个杂货铺，兜售各种零食、作业本，以供给几个一般大小的孩子一枝笔、一个作业本、以及一碗带着油星的饭菜。
　　那年，为了让成绩资历都不出众的女儿，能进市里最好的医院成为一名护士。她一下老了几岁。当时在学校里做着主任的舅舅曾劝过她，别白费力了，不可能的，换了我也不可能。可她却不信命。
　　现在，她就坐在我身边，平静、内敛，两只眼圈又黑又深，粗大的双手平摊开无力地搭地膝盖上，一定是走累了，走路一超过半小时，她的双腿就酸痛难忍，头昏脑涨，而坐车，更是让她生不如死，恶心连连。我不知道，那个毕业的六月，火热烦燥的天气里，瘦弱的她是怎样来回奔走于乡村与城市之间，提着什么，遭遇了什么，身后又是什么，但可以肯定，她的表情一定是绝决而坚定的。
　　我说，你还有是好福气的，也不容易，儿女如今都不错，一个是护士，一个是教师，一个是研究生。她却又叹一口气，捶着自己的双腿，说自己真没用，连路都走不得，坐个电梯，也恶心得要吐。
　　那个下午，到底我只给他买了一套运动服，轮到她了，她不好意思地推迟了一下，伸了头去看价码牌，手一摆，絮絮叨叨地走开了，买什么新衣，家里衣服多得穿不了。
　　
　　或许是出于同类，或许是熟稔，我们开始聊一些越来越亲密的话题。比如，她会给我说一些烦恼，女人间特有的事情，说她年纪也该到了，怎么还是那样，别的同龄人早都没有了，自己却每个月都来两次，看了医生都没用。我也给她聊我的事，聊我夏天时内分泌失调，长满一脸痘痘，丑得出不了门。她还小心地叮嘱我，若是怀孕了，千万别忘了忌牛肉，吃了牛肉，孩子将来是哑巴。见我体虚缺血，买来上好的红枣，清洗干净，藏好，让我一个人吃。
　　早上起床时，她依然不要我做任何家务。伸伸懒腰，打一个呵欠，能闻到清新好闻的水汽，玻璃窗擦得透明反光，家里很久没有这么干净过了。
　　只是她从不打扫我的书房，她说，利华，你自己弄干净些。
　　我的书房，准确地说，是家里唯一一个私人专属的地方，其内，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我的气息，每一本书里，更是留下了我厚厚的目光。书房像一个深重的秘密，用刁难的密码锁了，只有我才能开启。
　　其实不过五平米见方，除去置放书架电脑台的面积，仅余一个人伸腰大小，十分钟不到，即可抹遍角角落落。我拧干她递过来的抹布，默默地整理擦拭。
　　我也会帮着她做一些事。她的手过敏，一碰上含了化学成分的物品即起泡发红。这双曾经不知劳累的手，如今却以这样奇特的方式抗议。厨房重新回到了我手上，他们坐在客厅看电视，或是打牌，传出歌舞节目欢快的节拍，以及他们不时爆发出的一阵阵笑声。
　　糖、酱油、米酒、辣椒、虾、鸡肉，我已经运用熟练，看料就能出菜，开玩笑说，自己不去开餐馆，真真暴殄天物矣。
　　饭后，她习惯去阳台小站，或是顺手做一些活计---收拾衣物、浇花。她说，小区里的小孩真多，老人也多，还是热闹嘛。
　　然后，她转过身来，将收下的衣服递给我。我双手接过来，因为看电视，特意戴上了眼镜，镜片后，她的脸清晰无比，甚至看得清每一个毛孔。
　　那张脸，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是那样的一张脸，憔悴、疲惫、亲切，眼神里却有躲闪、隐隐的不甘。我几乎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她的脸，惟一的一次，还是在她那边家里的卧室里，一张补拍的放大便服结婚照。朦胧的灯光与厚厚的妆容，使她看上去也不美，起码，我一直认为，她没有我的妈妈美，我的妈妈，由里到外，都是众人公认的美，特别是一对扑闪的眼睛。
　　但镜片后的她却让人生出几分怜爱，她的好看，属于小巧式，小家碧玉，单眼皮的小眼睛也很特别。
　　我们四目相对，我的眼睛，许多人说，是借了你妈妈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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