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 天际线
阳光下,苍穹一碧如洗,透明湛蓝,羊群在草甸、灌木簇拥中游荡,河对岸的俄罗斯村庄隐约在霞光里,木格楞房的村落炊烟袅袅。
房车、帐篷、萨摩耶、我们五个人静静地感受着这童话世界的纯净、美丽。
“阿木勒,赛百诺!”毕力格肩上扛着一只羊,拎着马头琴走过来:“今晚咱们烤羊子,喝奶酒,吃炒米。不醉不眠!”。
毕力格是我相识十多年的兄弟朋友,精通蒙语、俄语,彪悍的布里雅特蒙古族,号称自由翻译人,立志穷其一生编写《阿拉坦嘎拉布诺颜英雄史》。
近一个月来,我们一路向北,浪迹天涯,席天幕地的晃荡生活将在明天转折南下,返成都。神仙谪坠,重归生计,今夜,别有一番滋味。
毕力格一边吆喝,一边生起了篝火;儿子江山和爱人“夫子”(很老套吧?我是一直习惯在介绍自己丈夫的时候说“爱人”)忙乎着搭手整理烤架;妞子和“星期五”很小资地摆放餐具酒水。
“星期五”——在我的企业王国瞬间崩塌,落魄奔突的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日子里,会计阿菊抛家舍业,无视荣辱,一路追随。我是被俗世放逐的鲁滨孙,阿菊便被大家呼成“星期五”了,以至于朋友们都忘记了阿菊的名字。
“大掌柜,让兄弟我唱一曲巴尔虎英雄史诗为你明天送行吧!”毕力格拉起了那把油腻破旧的马头琴,伴随他沧桑浑厚的长调:
在久远的美好时代
阿古乌兰汗的儿子
阿拉坦嘎拉布诺颜
刚到十三岁时
就要上战场了
其夫人是阿拉坦旭日
他还有众多忠实的官吏
……
毕力格悠远飘荡的长调将草原天地、五个人和一只萨摩耶狗框画在天际线上,这瞬间的定格,滚烫了心窝。
古诗有“断肠人在天涯”的凄苦喟叹。今天,我人在天涯,此时此景却是:碧草、霞光、篝火、琴声、酒香,亲人、朋友——原来,我的生命里竟然还能拥有如此多的美好!
莫名的心悸,我已然泪盈于睫。
“妈……”江山摸着我的肩膀,讶异而担忧的眼光,让我感觉
温暖。哦,曾经,儿子的眼光是那么笃定般的冷漠,永远倾斜150地昂扬着头,一身戾气。一个月来,我们开着房车,一起旅行的日子,不觉间,江山蜕变成了暖男。
帐篷下,妞子认真地帮星期五挽扎被撒下来的长发。她原本是冷漠到唯有自我感觉的一个姑娘,24小时在一起的房车流浪生活竟然激活了她女性的娴雅。
“哎~哎”,我禁不住长长地吸气,酸酸甜甜的。
江山突然一声不吭拉着我走进房车,从床边的小壁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本子。唉,这本日记的封套是我的手工,牛皮封面上的《黑白日记》题字是用烙铁粗糙的烫写。这个日记本伴随我七年了,有行车的路线,揪心的发泄,随手的涂鸦,驴友的调侃,户外的攻略,甚至有——遗言!
所谓“黑白日记”,就是白天是“邦掌柜”在路上、黑夜是“董事长”在回忆里的记录。
“妈,妈!”江山低头用食指一遍遍描着牛皮封面上那粗粝的“黑白日记”四个字,仿佛自言自语般,一字一顿地讲,“都过去了……我们在一起,现在挺好的。这本日记太沉重了……妈,咱们留下开心、美好的页面……把那些闹心的日子和日记撕掉吧?”
那些闹心的日子!
七年,抵死于悬崖的煎熬,歇斯底里地寻找沦落的因缘,泣血捶胸地苟活于无妄的果报。
七年,我还没有能力修炼到风轻云淡的境界。每每触及,都会让我喉头梗塞,有锥心的痛感。
七年前,是我一路喝彩的生命的断崖岁月,我热闹的人生在瞬间坍塌,破产荡业,“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桂冠华服抖落下的是一地的虱子和蛆虫——十余载生命苦心经营的不过是一场恶心。
闹心的日记页面可以轻松撕掉,岁月烙刻在我灵魂里的疤痕和伤痛可否随之撕掉?
七年所走过的路……
我的母亲身怀六甲,依然羁旅风尘,奔波不已,或许这便是胎教吧?幼时所有的胡思乱想绕不开的画面都是:竹杖芒鞋,雨蓑烟笠,单刀匹马,听鸟语、闻花香,看竹叶纷飞,侠客行的乐途。
十年寒窗,研磨掉生命本真的快乐。为生存计,被喝彩声裹挟,莫名其妙披上了“企业家”的大红袍,波谲云诡。
是宿命之手激发了坍塌的多米诺骨牌?
2008年,是我泪飞倾盆的灾年!天诛地灭于我吧?
地动:5月12日,汶川大地震,我们的鼎丰新能源厂房在这场国殇中坍塌。
时势:光伏产业链的崩盘,导致国内行业哀鸿遍野,企业瞬间崩塌。
人世:随之,亲情撕裂,凄惘迷离,心魔困窘,我的人生也开始了塌陷。
一夜间,曾经的企业家成了千夫所指最为卑微的人。成王败寇的溃败,世态炎凉的辛酸 ,站在生命的悬崖上喟叹:“To be or not to be, to be, or not to be — that is the question”。
生无可恋,自我放逐。
至于这种放逐是为了救赎还是为了逃避,我来不及想。我只有先走出去,把自己抛诸荒野。
我像一只受伤的狮子,愤怒而无奈,冀望奔突可以甩掉伤痛和耻辱,然而,每当夜幕下,舔舐伤口,依然是甩不掉的痛、抹不去的伤。
白天,生命在一路向前狂奔,美景悦目;晚上,身体被分割成基本粒子遣返到昨日,杀伐纠缠。
眼在天堂,身在地狱。
周而复始,不休难眠,写就了这一段末路狂奔的“黑白日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