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叫周永,户口本上这样写的,是旧社会过来的人。人都称呼她刘婆婆,因她丈夫姓刘,死得早,连我妈都没见过他,外婆带着我妈一直守寡。外婆是个裹脚老太太,个子不高,体重只有60斤,每天杵着个灰灰菜杆做的手杖,这个手杖很轻巧,手拐处被摸得溜光。我再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第二个人用过这种棍子。灰灰野菜多大点呀,能长2公分粗,七八十厘米长,得长多少年呀!可惜没有留做纪念。俗话说家有一老犹如一宝,确实如此。年轻迷糊,不知道珍惜的东西太多。
我跟着外婆一起生活了5年,来时10岁1980年,刚好上小学三年级。我外婆已经八十多岁了。头两年她带着我去买菜,她颤巍巍地杵着棍走前,我提个竹篮子跟后面,若前面人多,她就拿棍子开路,这一老一小走在街上,路人遇到都得礼让三分。
外婆见了熟人总笑眯眯的,不过性子透着刚烈。我见过一次她与隔壁阿姨吵架,当时惹急了,她杵着棍子疾步往前冲,决不退让,阿姨见状大惊失色,连连后退,退无可退……最后阿姨不禁笑了!只好不了了之。吵架原因是她不让我们到她家门口摇水用了,那摇水井是她家打的。难不成我们自己也得打口井?打井很贵的!我真的是很佩服外婆倚老卖老的勇气!
http://a1.qpic.cn/psc?/V13CeZKS3qsFpF/.iXrRpyf8uMJ6D8uriNaY.lVWy9A*dy89DTcHVwhQYYWvXQxCo0m0IqTf5wnk6Sp6nIGL7ZFldtm5hGu2XJTwOAhWXxqRSpzu7o1eNOd3DQ!/b&ek=1&kp=1&pt=0&bo=OASgBQAAAAARB6k!&tl=1&su=0223545074&tm=1581130800&sce=0-12-12&rf=2-9
我家另一个邻居老万是个缺德的男人。他要在院里搭房子,侵占我家门口的空间。我外婆原来在门口种了棵花,还有一颗桑树他也要砍。我外婆不让,说桑树是她种的,砍了她头会晕,心里也要不舒服。当时外婆已经不能下地走路了。老万说是封建迷信,胡说八道!老万的老婆余姐是个善良孝顺的女人,平常就很照顾我们婆孙俩,劝说后才罢休!让开了这棵花和树,我家门口总算保有了一溜天井。他们的房子都搭到对面去了,把方方正正的院子从中分割成东一块西一块。
我从来没见过外婆有什么毛病,感冒都没有。这疼那疼的更没有。我妈说外婆年轻时练过功,我家祖传的坐马功,能做一百多次。外婆也教过我,我最多做50次脚就抖得不行了,没坚持几天。我妈有时也做,不过我看她动作太快,马步也没蹲下去。
外婆到最后两年说脚走不远了,走到街口头就晕。后来她就在院门口买点挑担路过的菜,我去替她卖肉买米。猪肉最初是九角九一斤,我买5角半斤肉,因为金额少,我又面浅,每次站肉摊外看半天,等到最后才能买上。米是一角三分八一斤,我每次买五斤,粮店的人觉得太少不好弄,每次去我都不太好意思开口。外婆最后一年卧床时我去帮他请过几次医生,到家来看病,医生说是肺气肿,我估计是常年烧蜂窝煤所致吧。直到最后那几天日病重了,她才叫我去发电报给我妈,妈妈过来没几天外婆就走了,那是1984年。终年八十多岁,具体多少不清楚。
外婆每天坐在板凳上做饭,烧蜂窝煤炉子,每天2砣煤,每个月买60个,不多不少。有时我到同学家贪玩回来晚了,外婆就站在院门口历声骂“你野人啊!煤都要烧过了,难道要加三个煤?”,当我经过她身旁,她会举高棍子,然后轻轻打我身上。有一次,我回头就看见她正冲对面一家人笑!脸上深深的皱纹灿烂成一朵菊花!我外婆不舍得打小孩。我赶紧回去把一个一个扣子样的煤眼小盖子夹开,趁着大半个煤的火力,下面吃,然后续煤。当时生活很拮据,每个月到月底我就去找院门口一个领工资的大爷借5元,才勉强维持。我妈每个月汇35元钱,有时汇钱晚了,就由我写信催。写不起的字就写拼音,我记得一句是“猫盖屎”,意思是钱接不上用。
原来和妈妈住一起的时候,我吃饭总没胃口,半碗都吃不完,爸爸笑话我吃的鸡食。和外婆一起后饭量瞠瞠见长,我们每天的饭都一个小锅,我和外婆一人一碗米饭,菜一碗。她每天中午吃饭前都喝一小杯白酒,好像很香,其实就是最便宜的白酒,一元钱一斤,喝完我又去街口打。外婆吃面条有讲究,非买葱不可,还要小香葱,醋比酱油放得多,一大股醋味。我就觉得那个小瓶子里的花生油滴几滴真香!余姐老说“刘婆婆的面远远的闻着就香!你手上有味精嗦!”。有的时候,没有菜,外婆会给我的米饭上放一个陶瓷勺,里面盛满满的猪油和酱油,放蒸隔上温热着,勺里白花花的猪油衬着酱油红,格外诱人!还有一次吃炖猪膀子,里面就放了点白糖,却那么的香糯可口了。反正外婆弄什么菜,都好吃下饭。
晚上我们的小屋里点一盏煤油灯。即使院里其他人家都安电灯了,我们也没安。后来我妈过来才给换成电灯泡。外婆晚饭后就在宽宽的街沿上对着天洗她的小裹脚,天黑就上床躺着。每天晚上我在油灯下做作业到很晚,有外婆的鼾声做伴,就觉得很安心。油灯其实并不坏眼睛,造型也好看,很精致,铁皮的肚子,细细的腰,罩着一顶玲珑剔透的高帽子,火苗跳着舞,屋子里人影晃晃的,听我和外婆闲话。
外婆说他们老家以前在官仓镇白马泉,因为连年水灾,就搬到现在的城厢镇了。当时家境还不错,请有长年短工。不料解放后被划为地主,家产全部归公,家里没有男人,亲戚还来趁火打劫。我妈正直妙龄,长得又好看,心怀鬼胎的人不少,只好送去成都亲戚家借住,自谋生路。外婆说当时乱极了,拉了几车人去枪毙。有受不了折磨自杀了的;有的不愿意缴公,偷偷把东西一包包往沟边拱桥下扔的。外婆一人每天开会挨批斗,被安排住到现在这个“地主窝”。有一天晚上开完会,回家路上一不小心栽进池塘里,心想完了!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又浮上来了,“毛根尖尖都打湿了!”外婆说。
http://a1.qpic.cn/psc?/V13CeZKS3qsFpF/p4b63XAxeBU0dFwQicUt3HZisqVYJB*u6wvwZGW98*j2dfvHCt9bc8D3psgx3lEbhzgLqhiLCI7YrzKHmGRL1g!!/b&ek=1&kp=1&pt=0&bo=OASgBQAAAAARJ4k!&tl=1&su=2108103938&tm=1581130800&sce=0-12-12&rf=2-9
我们这个小屋我怀疑以前是鸡狗屋或者柴屋,住人真是委屈!地面黑乎乎油浸浸的,我想种菜应该长势不错。一墙之隔是另一个大院的公共厕所,外婆说以前时常浸臭水过来,后来厕所弄了一下才好点。由于屋里地势比院子低,一下大雨就淹水,每次我都用瓢使劲舀水往外泼,其实没什么用。等水退了我就用烧过的煤渣铺一层,吸水,再倒掉,来回弄几次,只是心理感觉好点。屋顶瓦也没人捡,下雨哪漏水就用盆接着。真是名副其实的“地主窝”。我们住的院西北角,院的南边那一溜四家就挺好,是木地板,踩着干爽很多,那应该原来就是寝室,住人还差不多。
不知道当年远在千里之外的我妈是什么感受?本来我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住在单位修的带着小天井的套房,她非得想方设法把我弄这来?没见她理想中的美好故园都那么残破不堪了?我觉着她把我忘脑后了。原来每年我妈都给做几套衣服,现在冬天我还穿着单鞋,冷就跳!一年到头都是一床被子,冬天感觉冷,我就把被子垫一半盖一半。我外婆盖的丝棉被也不厚,上面多一床小被子。还好我也熬过来了。
只记得有一次咳嗽,时间长,越咳越厉害,我上课也不停地咳,还吐痰,痰把座位下面都打湿了一大片。后来是我家对面的邻居看见,给了我几片药,吃下去居然就好了。
这样的经历有意无意地培养了我坚忍独立的个性,和忧郁的气质。
而我的外婆是多么豁达的一个人。经历了朝代的更替,生活境遇从天堂跌到地狱。那些往事她只是聊聊就过了,平时一样把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开开心心的,不焦也不愁。照现在的话说外婆是一个吃货,只要有小酒喝,其他住的穿的都不太在意,即使有点紧巴巴的也不要紧。我听我妈说,外婆年轻时能做一桌菊花宴。我家门口那颗花,长长的叶子,开白花也可以吃。可惜我却没看见她开过花。
一次余姐拿了一包喜糖喜烟送我们,我拿了几颗糖就爬桑树上去采桑果吃。无意间瞅见外婆叼了一根烟,吞云吐雾的享受!让我联想到了电影中的女特务!吓得我都呆了!没想到她会抽烟!
外婆常年穿藏青色衣裤。都自己裁剪自己缝。我看她把布料铺床上三下两下就剪出一件衣服样子,没一会就缝好了。腋下开缝的旧式上衣,大裤腿的裤子。外婆确有一双大手。我妈说大手的人手巧。
http://a1.qpic.cn/psc?/V13CeZKS3qsFpF/.iXrRpyf8uMJ6D8uriNaYy4YcvuXphKCL6yMapEZb68HHU7hVsrR10fkMquaFFZWiyEweUKSdJKenzpBp0pw6SI1fRJc9u8f4rphHiynKcU!/b&ek=1&kp=1&pt=0&bo=OASgBQAAAAARB6k!&tl=1&su=075507954&tm=1581130800&sce=0-12-12&rf=2-9
我们的小屋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钟。外婆和我都习惯了。记着我读初一的那年,班主任罗老师带着我们跑早操。外婆每天早上听鸡鸣喊我起床。“鸡叫第三遍了,起床了!你想当最后一名吗?”她总这么说。有几天早上,我跑到街上,发现安静得出奇,一个人都看不见,跑到学校门口,打了一套体育老师教的拳,校门还没开。我又跑回去,看了一会书,又跑出来,在校门口等了好久,罗老师才终于出来。隔壁的余姐笑说“刘婆婆,你咋个4点过就在喊你们英英起床了?”,气死我也没法子!至于什么时候买的钟我都不记得了。
读初中的那三年,我都能坚持每天6点起床,周末节假日一样,围着小镇跑一圈早操,回来自己一边煮饭,还炒个泡菜,一边早读。成绩当然总是年级第一。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认真学习?就觉着拿第一老师喜欢,同学尊重。学习的过程于我也是一种享受。享受静谧的清晨,新鲜的空气,湿漉漉的露珠……这一切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拥有的。也可能那种清贫简单的生活,让我能够更容易管好自己。俗话说安贫乐道,如果一个人能有意识这样做,看淡名利,专心做事,那就难能可贵了!
我们的小屋正对着门还开有一个窗,窗子两扇木门左右开,外婆用石板和砖头搭几级梯子,可以翻过去,窗外是一个小天井,地势几乎齐着窗口了。外婆种点花草,有菊花,茉莉,葱,还有些草药。左角是装粪的大缸子,这里也是我们的厕所。天井后面连着另一个大院,套着四进院,我估计原来肯定和我们这个院是通的,因为他们有两住家窗子都开在我们院的。住着好多螺钉厂的上海人。天井右边是邻居,两间房,一个老头常居乡下,偶尔过来住几天。两家用篱笆简单地隔开。
小镇居民什么都得买,那怕一根钉子一截铁丝,也什么都可以卖。最好玩的是粪水也可以卖钱。每天都可以听见街上叫买粪水。那时还没有化肥,后来慢慢都用上化肥了,也就没人再费神费力地跑来街上收粪了。我家的粪不好弄,粪桶放窗下的梯级上,我外婆在屋里给稳着大桶,舀粪的是我家一个远房亲戚,换别个人家嫌麻烦。不过这个亲戚也不白要,过不了多久就会拿来萝卜青菜什么的。
http://a1.qpic.cn/psc?/V13CeZKS3qsFpF/.iXrRpyf8uMJ6D8uriNaY2OboKwG46O3JJfJ5pqYtY0pg1PTZXlM3jN8Zyozk9CLtdUnqmTG5jccY*NEWP8GlRT8fN4zd.V9*QQDHlA4p5k!/b&ek=1&kp=1&pt=0&bo=OASgBQAAAAARB6k!&tl=1&su=0173164738&tm=1581130800&sce=0-12-12&rf=2-9
外婆的娘家亲戚还有她亲侄子一家,生有一个有点傻傻的脸上总堆着笑的憨憨的儿子,在隔小镇不远的大同乡农村。每年过年都由他送一碗满满的烧白肉过来孝敬“幺婆”,上面还放一个大鸡腿。临走外婆也会给他一份红包小钱。外婆亲侄子在川化三桥街边买点蚊香和叶子烟,我妈叫他表哥,我叫表叔。表叔的老婆有点木呆呆的,所以儿子体着她。连后来的孙子也有点遗传这种毛病。我妈和表叔一家最亲。后来才听说他们本来就是亲兄妹,我妈是过继给我外婆的,估计外婆没生育。我外婆的亲哥哥就是表叔的父亲,我妈喊舅舅。我外婆和我妈都从来没给我提过这事。倒是外婆有一次很吃醋地跟我摆过,说她看见我妈走到街角给我表叔的妈妈塞了5元钱,“凭啥子嘛?她算什么?”外婆说。我妈和外婆一直不和,说不上三句话。外婆讲我妈从小聪明乖巧,打牌厉害 !一看就会,家里人都宠着她。我妈老了也爱打麻将,输少赢多。
我还有一个表叔,我妈不喜欢。外婆挺喜欢。他住玉虹乡下,姓周,每周都要来我家,来时带一个锅魁夹蒸肉给外婆,中午和我们一起吃一顿饭。我觉着他人好,很安静。外婆说他以前当老师的,解放后也是成分不好,迫害得受不了,自己抹脖子上吊,被人发现才没死。他每周来赶场最喜欢的就是看电影,外婆就让他也带着我。他一路牵着我,说他以前的工作就是搞电影剪辑的。表叔身材高高长长的,表情总透着忧郁。后来我妈回来住他就再也没来过,听说他女儿把他接走了。
外婆死前总叨叨不要把她烧了,不用棺材用席子裹裹就行。她的黑皮箱里早就自己准备好了老衣老鞋什么的。可是朝代不一样了,哪里还能土埋呀!头七那天晚上我倒洗脚水,刚出门就看见一阵灰卷起一人高,直往后退,难到是外婆来了? 惊了我一场!
外婆死后,我妈陪我过了一年,我爸退休回到了城厢,我们家搬到了上寿巷,条件稍微好点。我妈终于如愿以偿地回老家了。不过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舒服。倒水得出院门提两个大门坎,厕所就是院外菜市的公共厕所,还脏,那一片就是“棚户”。比起原单位的住房条件,这里差远了……
http://a1.qpic.cn/psc?/V13CeZKS3qsFpF/p4b63XAxeBU0dFwQicUt3JbWvuv6jdIp4rbbAR0yU4Jr1ZJQvsnFYLSM7risfnVTvEZzdgJL7.TV5x6Qaujumw!!/b&ek=1&kp=1&pt=0&bo=OASfBQAAAAARF4Y!&tl=1&su=269618306&tm=1581854400&sce=0-12-12&rf=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