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梨树

莫笑清云 · 发表于 2020-2-25 11:57

麻梨树

小那时，和我家同住在一条小山沟里的瓦房有三座，都是坐西朝东一条线上，分上中下三个位置修的，三座房子都相距很近，我们家居中，前后上下两家炒菜煮饭闻得到香味，说话吵架都听得一清二楚，算是真正的左右邻舍，鸡犬相闻，唇齿相依了。
上下两家的房子都比我们家早，我们家的房子是后来搬来修的，比前面雨伯伯家的高一丈左右，比后面祥伯伯的房子矮一丈左右，象个楔子一样插在中间。乡下的人家都特别看中风水，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上下两家人都对我们家的房子特别心怀着怨恨。背地里前面的人家总说我们家的房子把他们压住了，后面的则说我们家的房子把他们的正向挡住了。总之，三家人就为这个最主要的事情心里一直都暗暗有些耿耿于怀的。
祥伯伯家地坝边挨我们房子后面有很大一棵老麻梨树。
那树粗得连一个大人都怀抱不过来的，必须要两个人牵手才围得住，具体有多粗也从没量过。粗壮的主干并不高，不过就两三米，但它的几个分枝却都比我家门前的那两棵梨树要粗壮两三倍。这棵老梨树有多少年了，我不清楚。反正它下面的树干都树皮都剧烈地皱裂着，纵横交错地暴露着深深的凹裂口子，并且黝黑潮湿的老厚树皮上长满了许多厚厚的青苔。但它的上面却长得特别的枝繁叶茂，弯曲的虬枝像巨龙一样匍匐生长在我们家瓦屋后面，整个房子后面靠灶屋那一大片面积几乎都在它的笼罩之下了。
每年春天的时候，这棵麻梨树，就开满了雪白的梨花，但我小时候却很少特别去留意过这些梨花。也从没具体观察过它开花的时候到底和我家门前的那两棵苍溪雪梨是不是同时开花。这棵老梨树每年都要结很多密密麻麻的梨子，一到成熟的季节，满树都是繁星一样的麻梨。
麻梨树在乡下并不多见。
在梨子的家族中，麻梨算不得什么，根本就排不上号的。那时一般人们最喜欢的是苍溪雪梨，然后是那种叫水冬瓜的青皮梨。麻梨皮厚难啃，几乎都很少有人问津。
麻梨是熟得最晚才可以吃的，按现在的说法应该是最典型的晚熟品种了。一般所有的梨树都摘完吃光之后，这些麻梨都还没有熟，皮依然梆硬，啃都啃不动的。我家门前有两棵苍溪雪梨，但比起祥伯伯家的这棵树，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它随便一个枝桠都比我们家的梨树主干都要粗，并且我们家的雪梨每年最多只结几十个，根本就不够我们几个小孩吃。而祥伯伯家的麻梨树却是铺天盖地一样，数都数不过来，这让我们家的人都很羡慕嫉妒恨了。
父母主要恨它每年结这么多梨子，每年都会落很多叶子、梨子和枯树枝下来将我们家后面房子上的瓦打烂。厚厚的枯枝落叶总是将后面盖瓦巢里的雨沟填满，遇到下大雨的时候，雨水跑不赢，就会渗漏到后面屋里来的。并且那些树叶总把特意安在房子上面采光的仅有几匹亮瓦都遮着了，让后面倒堂屋里经常都光线很暗，根本就看不清楚。每年那些麻梨熟了的时候，都要落很多下来，就是平时没数的时候，遇到吹风下雨也会有不少衰败的落果掉下来。特别是他们家摘梨子的时候，落下来的梨子和攀断的枝桠总是经常将我们家房子上面的瓦片打烂很多。
这时候爱冲动的母亲总会跑出来，朝后面忍不住骂几句人。
于是两家人就为这些吵吵闹闹。母亲说他们的麻梨打烂了我们家的瓦。他们屋里的人就说他家的树一直早就长在这里，是我们家自己后来非要在这里修房子的，打烂了也怪不得他们家的梨子树，是自己活该！
现在想来，人家这话说得有理啊！
只是我们那时小，也还不完全明白他们在争吵些什么，只不过人都是自私的，五根指拇总是朝内撇的，自然小小的心里也对祥伯伯他们家充满一些怨恨。要说有多大的怨恨也说不上，不过只是恨他们家的麻梨树经常打碎我家的屋瓦。可惜我们家的孩子那时都小，如果两家人闹得太凶的话，要是光靠父亲一个人怎么也打不过他们家三四个主力的。况且，我父亲是很讲道理的一个人，心胸大度，都不会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邻里反目的，很多时候都是父亲把正在气头上的母亲压制住，主动息事宁人。所以每次争到最后，总是我们家最后掩旗息鼓，母亲骂了人，算出了心中的恶气，也就算了。
父亲是个大度的人，面上一点动静都没有，依然和从前一样招呼说话，找了晴天上房去把那些枝枝叶叶扫干净，把那些打烂的瓦片再重新换上好的新瓦。祥伯伯其实也是一个老实憨厚的人，只是女周伯伯和毛老二爱叽叽嘎嘎的，总爱和我母亲为这些骂来骂去。祥伯伯每次都会叫他们家的人端一撮箕刚刚摘下来的梨子给我们家让我们小孩子吃。母亲要争口饿气，怎么也不要，但祥伯伯是真心要送给我们家的，我们小孩子也很想吃，所以最后父亲就发话收下了。
其实，我们小孩对这棵树并不怎么恨，至少我是不怎么恨的。
每年深秋已快接近初冬的时候，当祥伯伯家的麻梨熟透的时候，我们就躺在老麻梨树下面的后面倒堂屋里睡觉。那时，一般都是秋雨连绵的雨季了，听着深秋的雨声下个不停，半夜里忽然头顶房顶就听见有熟透的梨清脆地掉下来，
“咚”的一声重重砸在房顶瓦片上，有时瓦片随即就“啪”地发出破裂的声响，然后就听见掉下的梨滚落在瓦槽里，顺着瓦沟噼里啪啦地往下滚落，最后再“咚”的重重一声落在屋后的阴沟里。
有时只有一两个梨子丢下来，有时风雨太大，隔一会儿就“咚咚”落几个梨子下来。我和哥哥躲在被窝里，在黑夜里悄悄数着落了几个梨子下来，后来等了好久都没有动静了，只有外面的雨依然静静地下着。再后来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等第二天睡醒，天才刚蒙蒙亮的时候就悄悄光脚溜到屋后面去，将那些落在阴沟里的梨子全部捡起来拿回我们家里来。
那些落下来的梨子，都是熟透了的大麻梨，一个个金黄亮色的，但这些落下来的梨子都是摔烂了，用水洗干净之后咬一口，那都是特别的甘甜爽口的，比起我们家的那棵雪梨不知道要好吃多少倍。
我就是在那棵麻梨树下这样长大的，后来长大就离开了老家。
就再没有吃过那麻梨了。
时间是最能摧毁人间的一切。
二三十多年过去之后，我们原来住的那条山沟被高速公路全部占据了，三座瓦房自然早就片甲不留，灰飞烟灭了。三座房子里的开疆辟地的老一辈们都早已归于泥土离开了这个人世，后面祥伯伯一家几乎都走得没剩几个人了。那棵老麻梨树，是好久被砍掉的我也不知道了。总之，现在我试图想努力再回忆最后一次见到它的情景已经是一片模糊，再想不起来了。
我唯一还记得的都是以前自己小时所见到的它的模样。
在春天的时候，等它所有的花都开出来之后，屋后竟然是一片如云一样的雪白梨花在煦暖的春风着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