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狗

莫笑清云 · 发表于 2020-3-11 21:15

《家狗》

这是一篇以前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谈起乡下即将被高速公路占掉的老房子时，所写的怀旧文字。
那时母亲还在，已离开乡下老家在成都跟哥哥一起住了好多年了。
那时南大梁高速公路还没有修，乡下的老房子和自留地也都还在，只不过屋好几年都锁着没人住，早就自然破烂了。地也再没有种了，早就长满了野草荆棘。每一次回家都是满目荒凉的感觉，但即使那样，那时我们的老家总还算是在的。
可现在呢？什么都没有了。
母亲也去世了快三年了，南大梁修通至今也十多年了，老家的房子，四周的竹子树木，还有种菜的自留地也都不再有了，就只剩下那条日夜川流不息的高速公路横穿而过，只留下旁边不远的山坡上父母紧挨的两座土坟，在四周长满疯狂野草的寂寞时间流逝中，静静在那里守望着。
那一次，我和老母亲自然对老家过去的那段生活，充满了很多说不尽的留恋。
说完父亲，说完那座即将拆掉的老房子，最后又说到那些曾经养过的家狗了，比如连长和花儿。
连长不是人，是我们家养过的一条狗，名字是父亲那时给它取的。
我考上学校那年，第一次离开家，要很早赶到相邻的渠县去坐火车才能赶到成都旁边的都江堰去报名读书。那天很早，小妹和母亲天没亮就起来煮好了饭，我们三点多吃过饭，就一起出发往营山城赶了。
那还是漆黑的四点左右，我推着父亲老掉牙的大自行车，母亲给我背着行李,小妹打着手电筒，帮我背着书包。我们就这样在茫茫夜色里借着微弱的手电筒光出门了。
到村子学校边的时候，连长还一直跟着我们，母亲就大声呵斥它回去。连长听到母亲的呵斥，忙停下来，摇着尾巴，不停的用舌头蹭着我的裤腿，在我面前望着我，眼睛里流露许多可爱的调皮与眷恋，在手电筒光明亮的照射下，它显得异常的兴奋欢喜，也有些羞怯祈求的感觉，我们忍不住都笑了，母亲也没有再继续呵斥它了，大家又继续赶路。
过了文家桥，我回头看见连长依然跟着。停下脚步，不再吼它，只是用电筒光照一下它，它就乖乖地扭头回家去了。电筒光一直照着它一路小跑回去的那条土路，我们看见它的身影从电筒光里照亮的远处消失在回家的夜色里，然后才继续前行。
继续前走，十多分钟后，我们到双河口了，拐弯的时候仿佛听到身后有细微的声音跟着，小妹的手电筒光回照来路，夜色里豁然又出现连长默默跟随的身影。原来它还一直跟着我们啊！我心里不由一软，母亲也没有再吼斥它了，现在这里已经离家很远的路程了，我们都担心连长跟远了，会不会迷失了回家的路。我蹲下来，用手摸着连长的头额，它柔软的毛发上已经被夜色里的雾气湿润了，我轻轻为它摸去沾在毛发上的露水，用手摸索着它的脊背，
“回去吧！连长。”
它似乎懂得我的意思，抬起头来，仔细看了我一眼，然后默默转身，在那道直呆呆的亮旺旺的手电光柱里往回走去，我们一直目送着它的身影无声消失在依然深邃的夜色里，这才继续往公路赶去。
终于到舒家桥公路边了，我们把所有行李都架在自行车上，由我推着往县城里赶路。这时虽然离天亮还早，但在公路上已可以看见一条大致灰白分明的弯曲大道了，我很想叫母亲和小妹也可以回家去了。但她们执意要把我送到县城里去。到公路上，就不再需要打手电筒了，公路很宽，这时候也没有什么车辆，到处都是黝黑沉睡的安静。
那是人生里难忘的一个与亲人和故乡离别的黎明，我们这样一起往县城方向赶路，争取在天亮前赶到城里去，赶最早那趟班车去渠县火车站。
大约快一个小时，我们走到罗家咀的时候，突然发现身边怎么又多了一个细微的声响。难道又是连长吗？小妹的手电筒亮了，果然是那家伙，调皮地摇头晃尾对我讨着欢喜。这里已经离家很远很远了，这个不听话的家伙，它怎么还跟着我们啊！
我们都惊呆了，那一瞬间，我停下脚步，眼睛里禁不住一阵酸涩，差点就要流出泪来。
那天晚上的经历，我一直记得，虽然过去了已经33年了，母亲也死了，年轻的小妹也和我现在一样慢慢发福变得臃肿了，但那一夜的情形我依然记得清清楚楚的，母亲还是年轻的母亲，小妹还是稚气未脱的小妹，连长也还是那样摇头晃尾的调皮可爱。一切都那样鲜活，一切都那样亲切！
遗憾的是，那一别之后，我就却再没有看见连长了。
第一次远离家乡的那一年，感觉过得特别漫长，好不容易等到第二年放暑假回家，等我迫不及待风尘仆仆走近老家的时候，心里一直想着该是连长老远就摇着尾巴欢叫着跑来迎接我了，但等我一直走进家门，放下书包行李，却始终都没有了它的影子了。
我忍不住问母亲：连长呢？
母亲笑着看我回来了，有些失落的告诉我连长不在了。
后来我才知道就在我走的那年夏天，有收买狗的人到处买狗到广州去卖，连长就是这样被母亲五十块钱卖掉了的。我低下头，听着母亲这样无奈地诉说着连长最后的命运，心中莫名的难过与惋惜起来，眼泪都差点悄悄掉下来。但我不敢这时候在母亲面前将这样的泪水流出来，我怕母亲看见了心里难受，于是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淡然一笑，但心里却是流着泪，抱怨着母亲，默默的又想起了那天离走的夜里连长对我的十里相送。
而花儿算是我们家最后养的一条狗了。
那时候只有父母住在老家，兄弟姊妹都远远地离开了他们，老家就只剩下父母和他们的花儿了。
父母都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每天都还有很多的农活要忙。家里没有儿孙伴着，晚上要防贼怕偷，就从人家那里要了一条小狗来养，因它白色的底毛，有黑的斑点，看起来就好像黑白相间的花儿一样，所以父母就叫它花儿。花儿从小就跟在父母身边，当家里的人一样养大，花儿就这样守在家里日夜陪伴着我们的老父母，看家护院。
花儿从幼崽的时候，每次回去，它就会很远出来迎接了。
狗这东西说来也怪，听说它对其他人都很凶，看见就咬。其实我那时和孩子老婆真正呆在老家的时间也少，但花儿却好像早就知道我们是这家的主人一样，每次回去，就远远地迎来了，最开始我们还很怕花儿咬人，特别是怕它用爪子伤到孩子，我们都害怕人们最心虚的狂犬症，总担心的叫母亲把它管住，但父母总是笑着摇头，说不会的，它比人都乖，花儿知道是自己家里的人，认得人的。
果然那家伙从来都对我们很亲呢，不时摇头晃尾，亲昵可爱，难道它真的知道我们是父母的儿女吗？
父亲去世后，我们不放心母亲一个人留在家里，决定要把她从老家接走。但母亲舍不得她的花儿，说要把它带到城里我家去住。我一想它是乡下的土狗，它那么凶，会咬人，带到城里是不合适，也不安全的，万一咬到人怎么办啊？并且它会到处拉屎拉尿，身上也爱生虱子跳蚤，怎么适合养在城里的家里呢？不但我不会同意，妻子孩子也不会答应的，到时候不要为一条狗，弄得全家不宁，最好还是送给乡下的亲戚吧！
母亲见我这样坚决，也就不好再说了，只是一脸无奈的叹息模样。花儿那时就在她的面前转悠，还不时对我讨好地摇摇尾巴。但它却听不懂那时我们正在决定它的去留。
我们就这样要走了，离开老家的那天，母亲最是恋恋不舍，有一刻竟然眼泪打转，左顾右盼，两眼通红，一脸凄惶，差点就要流出泪水来了。我知道她是舍不得即将就要长久远去的老屋了，也舍不得丢下她从小带大亲如小儿一般的花儿了。花儿见母亲跟着我们要走了，也摇着尾巴想跟在母亲身后一起走。母亲低头摸它的头，又暗自用衣袖擦一下自己的眼睑，不时回头祈望我一样。
我懂她是什么意思。但这狗是不能带走的，城里没有办法养，再舍不得也只能这样了，这是早已给她说好了的，怎么可能更改呢？
我理解母亲的心情，这个时候就不能再由她了。长痛不如短痛，就只能靠我狠心了。我故意一脚踢向花儿，虽然并不是很使劲，但动作突然还是很逼真的，花儿没意想到，本能机敏反应往后一退想躲开，但还是被我踢在了屁股上。它凄惶地一声惨叫，也许根本就没有想到会突然遭到我这样的翻脸冷遇，所以它感到委屈伤心，一脸可怜兮兮的样子。但它却只是委屈和凄惶，它所有的表情和叫声里都没有对我一点的仇怨和报复愤怒。
其实，那时我好想它也对我翻脸仇恨，对我本能地狂叫，甚至冲过来试图咬我啊！
可是它压根就没有一点这样的反抗，它只是用凄惶的眼神朝母亲乞望着，尾巴无力地耷拉着，连平时习惯的亲昵讨好摇尾都忘记了。
母亲知道我对花儿的心意已决，不敢去看花儿的眼神了，将头一埋，就独自在前面匆匆走开了。我们见母亲在前面都走了，就都提着大包小包跟在后面一起离开了老家。
我走在最后断后，我看见花儿见母亲不再理它，见我们都快走出老家院子，就突然伤心扭头飞快地从老屋前面的地坝跑过，几步就窜过房后朝山坡的那条小路，很快一晃眼就跑到老家后面的山坡上去了。
我最后看见它孤独地站在高处发呆，眼巴巴地望着我们一家老小簇拥着母亲即从老屋院子渐渐离去。它不叫，也不动，可怜兮兮地呆在那里，其实，我们都看在眼里，但谁都不敢再停下来，再回头去看它，也不忍心这个时候去叫声它的名字和它说再见。
最后我看见它朝山梁背后那边飞跑去了，只一晃眼，它的身影就被山上密密麻麻的柏树树枝遮挡看不见了，也不知道它那天会跑哪里去了？
母亲到城里后，每到父亲烧七的时候，我又会回去的，老房子已经没有人再住了，门紧锁着，房子的人，也是刚刚才离开没有多久，所以并不显得特别的凄凉，好像还是有人在住一样的感觉。开始回去的时候，花儿还是会从某个角落跑出来，兴高采烈地摇头晃尾迎接我，然后陪我一起到父亲的坟头去烧完纸，再送我离开。那段时间，我不知道它是在哪里吃东西的，也不知道它是不是每天都守着我们的老屋。
它知道我们不会带它走的，所以每次也只送到地坝边的小桥边就不动了，默默站在那里，看我走。如果我停下来看它，它则低下头，无精打采地往屋后的山坡上走去，有时候是慢腾腾地走，有时候也会一口气，头也不回的就跑到那上面去，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我知道花儿心里很失望，也很难过。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花儿啊，为什么你是一条狗，而不是人啊！你要是人，我们绝不会丢下你的。
老家的风俗，亲人死后要烧七个七，七天为一七，父亲的七还没有烧完，我再回去的时候，就再没有了花儿的身影出现了。
老家再没有人了，也不知道花儿到底怎么样了，死了，还是被人养着的呢？
没有人知道，也不忍心去打听，反正那以后就再没有看见过了。
唉，谁叫它只是一条狗呢！
只是它实在太听话，它太逗人喜欢了。那时父母身边一直没有我们做儿女的在，花儿是从生下来就一直被我的父母带在身边的，花儿这一生都是这样守在我的父母身边长大的，一直与二老相依为命地过了六七年。虽然它只是一条狗而已，但和父母他们朝夕相处的感情，却早已情同儿女亲人一样深厚难以割舍了。听母亲说，以前那时候，它经常陪着父母，父亲在地里种活的时候，它就一直跟在山上，父亲去买酒的时候，它也会来回的跟随着。就连父母感冒生病的时候，花儿也是特别懂事地蹲在床前守护着，要是干活不小心划破了手脚，它会小心地用它软软热热的舌头不停去吻舔，比亲生的儿子都还亲热与忠厚。
所以多年以后，当我和母亲在成都玉林路的住处，再一起这样无意说到那曾经的两条家狗时，我很害怕会勾起母亲的怀旧，又让她想起父亲，惹动她心里永远的乡愁，然后就忍不住伤感起来。就赶忙找了个开心的借口，故意岔开了话题。
母亲是很简单的老人，自然不懂我暗自狡猾的意图，就顺着我的话题重新说到了大城市的繁华，说到了现在的生活这些开心的话题。看见母亲笑得孩子一样的开心，我的心里其实还一直在想着那两条我怎么也不会忘记的家狗来。
其实为它们，这已经是我给它们写的第三篇文字了，这样说来，我已经是很对得起它们的了。无论它们知道不知道，明白不明白，无论它们现在还在没在这个生命的世界里，其实在我的心里，它们永远都这样被我记忆着，感动着。
都说时间可以让我们淡忘很多东西的，可对于这些家狗，我总是不想忘记。
现在，母亲也不再了，除了我留下的这些文字，除了我的心里，就再没有谁会知道那两条家狗了，也再没有人会和我一起回忆家狗的事情了。
哎，假如人世间真有因果轮回的话，下辈子我们还可以再相见的话，我倒真希望它们还记得我曾经就是它们的少主人。
哪怕就只有了怨恨，只要还能如我这样永远记得，就是忍不住要咬我，都是可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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