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天下』成都,我用羊肉温暖冬天
本文原载《中国美食地理》2006.01
在成都的老街小巷间游走,浑身绵软地陷进那些古旧而破烂的、热气蒸腾的小食店时,总会让我无端端地想到博尔赫斯的阿根廷,那些隐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区的小酒馆,当朗姆酒和杜松子酒的香气从那些致命的文字中飘向我,往来的食客在眼中竟显出一些熟悉和陌生。这是一种毫无来由的联想。面对一盆热火朝天的羊肉汤锅,我有时也会想,为什么读书、行游、美食,这些人生的至乐会在我短暂的生命中不失时机地反复出现,盘剥我、压榨我、诱惑我,让我不断地处于一穷二白的境地却又乐此不疲?
但是冬天到了,这是让人放下所有思绪、致力于行动的季节。特别是对于那些吃遍天下的老饕,冬天显然有着更强的吸引力。他们深知,冬天的美食更多地是和温暖系于一体,它有时甚至可以成为温暖的代名词:它多数时候是以火锅或汤锅的形式出现在你眼前。它们总是沸腾的、跃动的,充满了与时俱进的、绵绵不绝的、返老还童的热力──它拥有的甚至比温暖还要多、还要盛大,还要无边无际、无法无天!
○小关庙,消逝的时间
就是在这样的冬天,我一头扎进了小关庙,扎进了这个在成都老幼皆知的民间美食场所,── 一个人,用我最热爱的过冬方式,无声无息地进入,直到深入骨髓,化在浓得散不开的羊肉汤锅中。
“王牌”、“大华”、“德荣”、“品味轩”、“利群”……,在小关庙,都是老饕们的熟脸熟面了。我却独钟情于“彤庭”。这说来其实也没有多少由头。正如今天我坐在店里,看着热情的店老板迎来送往,伙计们手托配菜在人缝中风一般穿梭,未及喝汤,心里便有了一种暖暖的感觉。而“彤庭”的汤总是很浓,色如凝脂。我更喜欢白汤,汤面浮着几片番茄,让奶白色的羊汤生出了遮挡不住的艳丽。这且不说。将白汤中的羊肉与剁碎的青、红两种鲜辣椒、芫荽相混,放入嘴里,立时便有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如果细加体会,你会寻找到一种若隐若现的膻味在你的味蕾上轻舞飞扬。这种感觉是十分奇妙的。再喝上二两店家自制的泡酒,锅红酒绿之间,又怎分得清天上人间?红汤更刺激、更霸道,热辣逼人,但多少掩盖了羊肉自身特有的鲜香。虽然它仍然鲜香,于我,却已是别味。
我之钟情于“彤庭”,还有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理由,就是它的店面,简单而素朴,毫不起眼,却亲切,如同一个久居的邻里。看着大街上那些打扮得入时、装修得堂皇的各类酒店,我总有说不清的拒拆之感。它们内里的吃食也必是堂皇的、入时的,在店家的精雕细琢之下,在名师名厨的闭门造菜之后,很难想象还有多少东西是可以让人大快朵颐的?
在小关庙,最早做羊肉汤锅的并不是“彤庭”,而是一个姓程的老板,他开了一家叫“王牌”的店,那已是10多年前的旧事了,大约是在1992年吧。1993年,“品味轩”在“王牌”斜对面开始跟进,当年,小关庙就成了名符其实的羊肉火锅一条街,食客太多,多得让那些巨大的铁锅变小了,食客们不得不从冬天漫延而出,一路坐进了夏天。但世事难测。今天的小关庙早已今非昔比,面目全非。从2003年开始的拆迁让小关庙真正地小了起来,许多店不得不迁往它处,跟着迁走的,当然还有众多的食客、记忆和淡淡的伤感。曾经从冬天漫延出去的食客,又一步步退了回来。他们当年万人云集排队等羊、等座头、等车位,到了晚上还要等蜡烛,那时的小关庙一条街早就座无虚席,性急的食客甚至会让店家将汤、肉、佐料全部打包,或者换一个地方,或者转回家中。老饕们自然舍不下这儿的氛围。等就等吧,看着眼前闹腾腾的人群、想着锅中沸腾腾的羊肉,在凛冽的寒风中跺脚哈气,又何尚不是一件赏心乐事呢?
看着街面上零零星星的行人,我似乎又回到了那些个万人空巷的时间。我突然了悟到,一些时间在消逝,一些时间停驻了,一些时间会倒流,一些时间却流传不息。美食也是这样,只要抛开伤感,往前走,前方总会有新的风景、新的心情。
○黄甲:唾手可得的美食
从成都驱车出发,经龙泉、兴龙、柏合、白沙、公兴,最后到黄甲。一路上是既养眼又养口的田家风光和乡间美食。印象最深的是柏合,一进古镇,遍街的食店一律打着豆腐皮的招幌。类似的食店在经过龙泉时也零零星星地见到,不想至此竟成了星火燎原之势。在这样一个小而又小的镇子上会有如此多的豆腐皮店,实在是一件令人很难想象的事情,你会对从哪儿冒出来这么多食客感到疑惑,青天白日中不免生出一种虚幻的感觉。而进入临近黄甲的公兴镇时,路边的羊肉店就会不时地映入眼帘,它们就如黄甲羊肉店派出的哨探,让我在滑过一首歌曲的前奏后,能有准备地进入它的内部。
但面对黄甲扑面而来的数十家羊肉馆时,我依然被弄了个眼花缭乱、手足无措。不得已,只好压下肚里蠢蠢欲动的谗虫,先将小镇的每一个角落走遍。
在黄甲,规模最大的羊肉馆也许是能容纳2000余食客的新皇城大酒店。但我更感兴趣的是阮氏三兄弟的羊肉馆。我又开始了胡思乱想,直将时空转换到了宋朝:水浒英雄,阮氏三雄。这显然勾起了我的念想,便直奔阮老大羊肉店。
听镇上的住户介绍,阮老大在黄甲镇上有两个店,一老一新,老店是典型的村酒店模样,新店是一个三层的楼房。我自然是先到老店。老店很小,门外放有一副木架,上面挂着新鲜的羊肉和羊肉香肠、薰羊肉、薰羊排,店门口是一个大铁锅,里面沸沸腾腾的自然是羊肉和羊杂,旁边是小巧的竹格蒸笼,粉蒸羊肉的香气夺人心魄。一个伙计手持尖刀,正在木架前挥刀解羊,其娴熟的手法让我想起曾经反复看过的一部电影《新龙门客栈》。听这个伙计说,阮老大这家店是黄甲镇做羊肉汤锅的第一家,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我问他旁边打的店招怎么会是阮氏羊肉总店呢,他说不错呵,那是阮老大的幺兄弟后来开的店,他父亲在那儿帮着打理,自然可以叫总店了。
老店正好开在镇上一条丁字路口的交叉点上,从店里出来,沿丁字的一竖向下,前行约300米就是阮老大的新店。店门口的木架换成了铁架,上面挂着更多的羊肉,旁边是铁制的烤架,一个伙计在转动着烤架上两副黄灿灿的羊排。我径直走进店内,十多张大圆桌上坐满了热火朝天的食客。穿过大堂,里面是很大一块空地,上面摆满了方桌,空地尽头,是一字排开的平房,门前站定两个迎宾小姐。里边自是包房。这时我听见空地的左边传出羊鸣声,过去一看,竟然发现有几十只活蹦乱跳的黄甲麻羊。但让人沮丧的是,我同时又看见一个伙计,他就在羊群的一侧捉刀剖羊。他的脚下排着一溜宰杀后的乳羊,面前的木架上是几只剖后的羊。我想,他也许就是屠夫吧。
这个小小的插曲让我打消了进店喝汤的欲望,也打消了我前往阮老二店里去看看的初衷。
出得门来,我再次经过阮老大的老店,阮老幺的总店,走向丁字那一横的左边。此前我早已打听到在那儿还有一家历史悠久的老店。
严格说起来,廖羊肉才算得上黄甲第一家羊肉汤锅店。1979年,4个成都的下乡知青和3个搬运社的工人一起开了这个店,形成了一个有中国特色的大集体。从时间上说,阮老大的店也是开在这一年,但卖羊肉汤锅却是廖羊肉在先。当然,廖羊肉当年肯定不是打的这个招牌,廖只是将这个店面支撑到现在的其中一个知青,现在和他在一起经营的,还有当年一位姓杨的女知青。
进店之前,照例我会先去审视一下门口的那只大铁锅。揭开锅盖,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随之而来的香气让我心头一凛:这是一种我已久违的香气,淡泊而绵长、从容而镇定。未及看清锅里乾坤,便赶紧落坐,让老板从锅中捞出肉和杂,胡乱切了丢入一盆汤锅之中。待锅一上桌,便将一块羊肉放入口中。轻轻一咬,但觉齿颊留香。于是放口大嚼,吃得满脸油亮,额头上放出光来,直将一盆羊肉连肉带汤悉数收入腹中。
廖羊肉的汤能让我吃而忘形,细究起来,其实并没有多少秘诀。它只是没有在汤中下味精,因此免去了那种浓烈的俗艳之香;它也不胡乱加水,汤味因之绵长而厚道。我想,只要我们不胡作非为,顺从食物的本性,美食其实是唾手可得的。
○悦来:如果可以,我想让时间后退一小时
出三环路上成温高速,在发动机30分钟欢天喜地的轰鸣声中,大邑到了。
大邑,最著名的自然是刘文彩庄园,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收租院风波不知是否已经尘埃落定?刘氏庄园就在离大邑城区仅13公里远的安仁古镇,古镇除去自身本就值得一游外,还有川西民俗博物馆、刘元瑄公馆、刘湘的表兄乐自能公馆、刘体仁小独院、刘湘公馆、同庆茶楼等众多的历史遗迹,以及遍布在街头巷尾的各种特色小吃。大邑还有四川最著名的香酥鸭。但这次吸引我奔吃大邑的缘由却和它们无关。我的目标在正前方,继续向西,向西,有一个叫悦来的小镇。它在静待一个游人的脚步。
汽车上到大邑至悦来的那条公路,便开始爬坡。蜿蜒起伏的公路让车窗外的景色也变得起伏有致、多姿多彩。但在我还来不及尽情地观赏时,原国民党师长冷寅东那座著名的西洋建筑“觉庐”──也就是俗称的冷公馆──就在一片柏树和香樟树的浓阴中映入了我的眼帘。
停车后,沿着冷公馆外的田间小道前行,是一段幽静的小巷,小巷的尽头就是悦来正街。悦来古镇的古名叫灌口肠,由四条正街和一系列小巷构成。古建筑集中在悦来正街和河坝街上,主要是清末至民国时期的木结构小青瓦平房,这是中西建筑元素相融合的风格,这也是悦来古镇与其他古镇的不同之处。
悦来风物古朴,民风淳厚。在街头巷尾随处走动,总会有人向我介绍当地的各种趣闻野史。走过“川王宫”的红墙黄瓦,走过铺着木板的、古旧的鹤林铁索桥,看当地人跷着二郎腿,在桥头的茶馆里慢悠悠地消磨时光,耳中传来隐隐约约的川剧的唱腔,感觉空气突然凝固了,时间之箭瞬息间掉转了方向。
对老饕而言,悦来还有一个特别需要前往的所在,就是悦来正街309号的车耀先故居。车耀先不仅是著名的烈士,同时也是闻名遐迩的成都老牌餐厅“努力餐”的创办者。
奔吃悦来,我的目标仍然是羊肉汤锅。悦来是继黄甲之后打造的又一个“麻羊之乡”,每年的冬至前后,“悦来麻羊节”都会吸引附近场镇、乃至成都附近成千上万人与会,场面十分壮观。根据当地居民的介绍,我先到了位于惠民路上的“三代邹羊肉”,由于早已过了就餐的时间,店堂里显得特别冷清。穿过大堂,就看见煮汤的铁锅放在一个宽大敞亮的过道里,锅里煮着满满的一锅羊肉,显然是为下午的食客准备的。
让店里的伙计切了半斤肉、3两杂、一份羊肉香肠,打了2两老白干,我又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但是且慢,虽然汤味纯正,但总觉其厚道不足,肉也略感绵牙。而羊肉香肠价格虽高,味道却远非猪肉香肠可比。当即购走5斤,用币200金。在往“海师麻羊馆”的路上,我似乎恍然而悟,羊肉的绵牙、汤味的欠厚,也许是炖煮的时间不够?
“海师麻羊馆”就在进入悦来的路边,与“邹羊肉”一样,店里也显得特别冷清。只有进入内院,看见热气蒸腾的一口大铁锅,才会挑起味蕾的狂舞。据老板介绍,他们店的麻羊汤讲究浓淡适度,汤在冷却后可变成冻子,汤白如玉,也象大风卷起的雪浪,滚动着翡翠似的油珠。如果油珠变得透明无色,汤的香味就淡了,如果再变成深黄色,这汤则不喝也罢,──这时你喝到的汤会没有一点香味。
如此一来,不免让我对其羊肉汤起了觊觎之心。但肚子并不争气,更重要的是,在饱腹之后紧接着比较同一种食物,难免不会生出一些失之客观的判别。于是开始后悔,如果在“邹羊肉”只是浅尝辄止,如果时间能够后退一小时……
○简阳,味觉与记忆的嬗递
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坐在从重庆开往成都的一辆敞篷大货车的车厢里。夜已经很深了,细雨和冷风交相侵袭,肚子里发出一个旅人饥饿的呼喊声,而路和时间似乎又永无尽头。我抬头看天,微暗的天光一闪即逝,在我空濛的目光中划过了一道难以抹掉的印痕。
就是在这个时候,汽车停在了路边的一个小店前。
这是简阳县(现在已经是简阳市了)境内一个名符其实的乡野小店,没有店招,店面也破旧而逼仄,桌凳上积满了黝黑的油污。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铁锅里煮满了羊肉,挤在门脸前的炉灶上,占去了一大半进出的通道。店子深而窄,灯光幽暗,几个货车司机坐在阴影里,对进店点菜的我们视而不见,只是自顾自地埋头大吃。我们落座,将老板端上桌的一大盆汤肉,于瞬息间全部倒进了胃里。这也许是我有生以来最美味、最畅快的一餐,对饥寒交迫的我来说,这个小店在当时的意义,远远超过了那些装饰华丽的星级酒店。
今天,当我驱车前往简阳的时候,老实说,我已很难说清它是怎样的一种美味了。它更多地只是一次记忆,既清晰又模糊,引领我穿越时间的藩篱,在回想与现实中游走、沉迷。
简阳羊肉汤能被誉为“西部第一汤”,绝非空隙来风,近千家羊肉汤店遍布于市境内各乡镇的街头巷尾、村边道旁就是最好的明证。翻出各种资料,一番温习之后,我选择了先到贾家。尚未到贾家,就见路边一个小店挂满了鸡、鸭、猪肉,在阳光下显得极为夺目。于是下车拍照,不曾想,竟如此这般地一路拍进了镇上,以至后来再见到这种景象时,便再也提不起拍照的兴趣──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审美疲劳罢?
当然,贾家的风光不会被这些风干肉独占。羊肉汤仍是主角,只是它要低调得多。一家又一家的羊肉汤店全都静悄悄地蛰伏着,以至于在外乡人的眼中竟然分不淸彼此。它们看上去全都是相同的:老旧而窄小,陷在街卷深处,没有招引人的店名,甚至连使用的铁锅似乎都是同一只,装满了逝去的时间。我从当地土著那儿探明消息,便直奔一彭姓大姐的羊肉汤店。不用说,过往的记忆再也找不回来了,虽然汤味仍能让我陶醉,让我口舌生津,但在我们虚渺的生命中,又有谁能够再度涉入同一条河流呢?
简阳羊肉汤最集中、生意最好的地方,仍然是简阳市区。一出高速路口,就看见公路两侧全是大大小小的羊肉汤店,门外一律停满了各地牌照的汽车。驱车进入市区,羊肉汤店仍然随处可见,店内人头攒动,热火朝天。我早就听说白塔路上有一家廖世羊肉汤,在羊肉汤中加入煎制过的鲫鱼同煮,其味道别有所长。于是便急切地坐进了店里。
老板先端上一大盆羊肉汤,然后是粉蒸羊肉、羊肉香肠。佐料两碟,一碟是用二荆条青椒剁成节,加入味精和盐;一碟是以干朝天椒面,加入花椒面、味精和盐。吃羊肉汤锅,我照例是先喝汤,因为汤是最能看出店家水准的,汤不香,肉和杂便味如嚼蜡,难以下咽。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汤面上浮着一层暗褐色的油衣。向老板打听,才知道这油衣是因为放入了煎炸过的鲫鱼。揭开油衣,汤色呈乳白色。将汤入口,便感觉有一股异香在舌尖上荡涤,细品,似乎有一种犹如陈年老窖般、缓缓释放的芳香,嘴里立时便生动起来。再细品,终于分清了与我吃过的其他羊肉汤的不同之处:它没有了那种暗中潜藏的、隐秘的膻香,而代之以一种混合了鱼和羊的、水陆杂陈的鲜香。但我很难说出二者之间的优劣,环肥燕瘦,花红柳绿,你怎能分得清这些迷人心魄的美?也许,任何美食,只要它能经历岁月的浸渍,就自有其传之久远、让人爱不释口的不二法门。
听老板说,不仅这家店是由其祖上一手传下来的,其制作方式也是一脉相承。我想,也许这就是答案之所在?
本文原载《中国美食地理》20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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