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我还非常青春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近距离与佛有过一次亲密接触。事情还得从我高中毕业说起。
那年我刚高中毕业,高考成绩尚未出,百般焦急之余,恰逢和我一起学美术的几个师兄接了一单大活,需要人手,于是我便爽快的跟他们进山去画一单生意。
我这几个师兄均非凡人。早年与我在县立文化馆一起学习绘画,均是绘画班里专业能力出类拔萃之人。后期他们跟随甘孜州噶玛嘎孜画派一位唐卡大师潜心研习唐卡绘画。在德格县印经院喝了三年素面汤汤,经过艰苦的洗礼,师兄们练就了一身唐卡绘画的高超技能。下山后曾在新都宝光寺,广汉龙居寺等寺庙绘制佛教壁画。两年过去了,他们在四川省内“寺庙圈子”中小有名气。
那年正逢石经寺重修大师殿藏经楼,楼内需要绘制一大批壁画为大殿添彩。藏金楼楼主素慧法师经得石经寺方丈贞意法师同意,联系到师兄,邀请他们上山为石经寺藏经楼绘制唐卡壁画。有如此德福,师兄们当然是慨然应允。上山后他们对现场壁画面积进行了评估后,认为工程较为浩大,必须增派人手,于是紧急联系其他师兄弟。数日之后,包括我在内的原县立文化馆美术班的一行十五个精壮小伙便一同上山来了。
我清晰记得,那年去石经寺的公路还是老柏油路,运送我们上山的是一台老式嘎斯货运卡车,时近三伏天,车如老牛般在凹凸不平的龙泉山道上缓慢前行,时不时车轮碾上路中的石子,便能将我们这群人从车厢中颠上半尺高,稍不注意,便有被颠出车厢,坠下山崖的凶险。
经过三小时的颠簸,我们这群如炒豆般的人终于抵达位于山中的石经寺。当然,我们也都快被“颠熟”了。
师兄和素慧法师已经微笑着在山门外迎候。那时候石经寺尚未有现在这般气派。现在大家看到的前大门以及门前金碧辉煌的金刚杵那会儿还没有。仅有山门外左右的法物流通处和客堂斋饭厅已经建成。
为了迎接我们这批“匠人”的到来,石经寺上下煞费了苦心。专将天王殿左侧回廊后的二层客堂全部腾出来,让我们搬入,并在客堂一楼外的大坝子设立了壁画绘制场地,供我们创作之用。并且考虑到我们不是僧人,寺中还专门请了俗家火工头陀为我们在寺中偏远之处支起了俗家小灶,便于我们自行开火。在随后的日子里,我们吃猪肉炖粉条,烂肉豇豆可劲造的时候,也不在少数。
当晚,知客僧来请师兄们前去方丈堂协商壁画的绘制内容。我有幸陪同参加了本次与贞意法师的会面。那会儿贞意法师已经是天下闻名的得道高僧。同时还兼任了宝光寺的方丈。可谓是声望极高。我们一行四人来到方丈院,这是一座古朴典雅的四合小院。院中种着两株苍绿的古松,修剪塑形极为精细,考究。知客僧引导之下,我们依次进入方丈室,室内很大,四周墙上挂着许多古墨字画,一个铜绿的香炉飘着徐徐青烟。室中座东面西的方向放着一张宽大的禅床,一个慈眉善目,须发皆白的老僧坐在其上,正双目微闭着念诵着经文。
奉茶童儿依次为我等奉上香茶,3分钟后,贞意法师睁开双眼,微笑着与我们交谈。我依稀记得当时师兄们拿出数本唐卡样本供他选择,他戴上老花镜来来回回认真翻阅了之后,扭头吩咐作陪的素慧法师去藏经楼取几本样书。
不大工夫后,素慧法师领着五六个年轻僧人进来,每人怀中都抱着一大摞书籍。我当时随即拿起一本翻阅,便被震惊住了。原来这些书全部是梵文字体的孤本唐卡老画册。印的非常精美,每一尊佛都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可以说,这些孤本都是价值连城的文物。
贞意法师让我等众人围在他四周,他开始慢慢翻阅起来,他的记忆力非常好,他每翻到一页佛像,便能如数家珍的说出这尊佛是什么来历,有什么典故,代表什么意义。对于古稀之年的老人来说,还能有如此记忆力,实在让人颇感意外。
那晚谈了很长时间,贞意法师兴致很浓,后来又谈到石经寺的起源,谈到藏传佛教,谈到宗喀巴大师……直到夜阑更深,玄月当空,最终将每一个位置绘制什么画面,初定下来。
随后的日子里我们便开始了艰苦而漫长的唐卡创作。当时绘制唐卡所用的颜料是价格昂贵的矿物质颜料,需要从藏区采购。石经寺全面支持原材料的采买工作,联系到藏区的兄弟寺院,源源不断的从外地邮寄过来。论绘制技术,除了师兄三人以外,其余的十五人都是半吊子学徒。于是为了赶工期,我们进行了分工。复杂的佛像人物由师兄三人负责。花边,云案,法器,龙纹,顶文图案由我们十五个学徒绘制完成。具体的绘画过程,我不便细说,在此我只讲感悟最深的三件事。
(1)石经寺蚊子天下无敌
在石经寺居住绘制唐卡期间,至今让我记忆犹新的便是那里的蚊子。石经寺的蚊子真可谓天下无敌。用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来形容再合适不过。最初的绘制过程中,我们忽略了蚊子的存在,没有购买灭蚊器材和蚊香。后来发现,你只要在绘制现场站上一分钟,你的四肢,脸上但凡裸露在外的位置都会受到蚊子的袭扰,红肿大包密集的遍布皮肤之上,让你奇痒无比,痛苦难当。第一天,和我同宿舍的吴大胖去上厕所,刚一脱裤子便觉得情况不对,提起裤子跑出来,回宿舍脱裤子一看,两瓣雪白的大屁股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大大小小四十余个蚊子叮咬的大包!现在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最要命的是晚上睡觉。起初我们都认为蚊帐是最安全的防御措施,谁曾想,石经寺的蚊子全部是微型战斗机,能穿透蚊帐的小孔钻进来。即便把自己全部包裹进被子里,微型蚊子也能寻着人肉味钻进来,狠咬上几口。于是乎,所有人都彻夜难眠,次日一早起来发现大家都成了“大花猪”。
于是我们便和蚊子打起了攻坚战,灭害灵,蚊香一齐上阵。每日出入寝室,必须先洗一次“花露水澡。”如此三番,情况有所改观。但仍难以彻底控制。最让我感到困惑的是寺中和尚似乎能与蚊子和平共处,我很少看到他们为了蚊子而狼狈不堪,或许是因为我们凡人吃荤,僧人吃素的缘故,也未可知了。
后来在人生的低谷时期,我几次三番想回石经寺皈依佛门,但一想到寺中残酷的蚊子,这颗虔诚的心便颤抖起来,皈依的愿望就此打住。
(2)石经寺多山鸡,毒蛇
石经寺自然生态环境极好,山中树木茂密,各种奇异植物不在少数。但这些都不是我们所感兴趣的。最使我们兴奋的是,这座山上,有很多野生的山鸡,清早起来,只要你绕着寺院跑上一圈,你总能在曲曲折折的山道上与成群结队的山鸡相逢。抓是很难抓住的,山鸡总能在你即将靠近的时候呼呼的飞上树或嗖的跑远。运气好,你可以在草丛中拾到山鸡蛋,那便是中了幸运奖。
山中有鸡当然也少不了蛇,石经寺山中蛇还不少,菜花蛇,三角蛇均有。一次我们正在现场绘制,突然一条五尺长的菜花蛇爬了进来,引来众人一片惊呼。
(3)当和尚太苦
很多人认为当和尚是一件天下最容易,最得闲的生活,其实不然。我在石经寺画唐卡的数周之间,亲历了寺中生活的不易和艰辛。
寺中凌晨五点开始敲钟,五点半准时开早斋饭。和尚们吃的都是简单的泡菜,稀饭,豆腐乳之类的饭食。六点开始早课,一直持续到早上八点。然后各院,各殿,各塔负责人带回各自人员,分别开始每天的扫除工作。中午十二点开午斋。如平常日子,和尚吃的就是厚皮菜,清水煮萝卜,南瓜之类的菜配米饭。如遇佛教法会,大节庆,寺中会做一些花样的素斋,面食之类的给大家换换口味。下午五点晚饭之后,开始晚课,一直持续到深夜方才结束一天的修行。
石经寺寺规极严,僧人稍有违规,必遭惩罚。我亲眼见到因每周诵经课考试不认真,答不上经书段落的僧人被罚在炎热的酷暑天,绕圈行走数万步。也有早课,晚课迟到被罚往山上跳水的僧人。
(4)最终的坚守
我们在山中坚持了大约一个月,十五个精壮男便有些支撑不住了,在没有电视,没有音乐的环境中,每日残灯古佛的生活实在难熬,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多如牛毛的蚊子袭扰。最终是十五人跑了十二人,唯有师兄们坚守到最后,在多少个日日夜夜中,用平凡的笔将宏伟的画卷最终完成。
数月之后,当我坐在宽敞的大学教室里上课的时候,一封来自石经寺的信递到了我的面前。师兄们在信里告诉我,大型唐卡佛教壁画“玄奘东归图”已经完成。并寄给我一个小小的开光金佛挂坠以示纪念。
多年过去了,偶尔还去石经寺,回想起那段往事,内心仍不住有些许怀念。寺中变化真是不小,各殿均进行了翻修。山路也拓宽了许多。最让人感到惊喜的是,寺中自2008年供奉了乌木千手观音,此是目前东南亚最大的乌木千手观音。
我只一次机会进到藏经楼看到那幅当年师兄和我们日夜努力完成的巨幅唐卡画,真是气势磅礴,光彩四溢!站在这幅巨制面前,回想起上面也存在有我的笔迹,内心唯有宽慰和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