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的鱼》 小小说三题

安岳杨天朋

《勇敢的鱼》

  作者 杨天朋


不知从何时起，她变得狂躁不安。她发现眼前的水越来越浑浊，头上的光线越来越昏暗。
她每天在河中游，越来越吃力。
她知道自已病了，感觉自已时日不多。
于是，她开始等岸上的两个人。
她相信这两个人能帮到她，让她的愿望得以实现。
第一个人来的时候，眼前的鱼钩在左右晃动，闪着寒光，钓上诱饵奇香无比。
她知道这是人设的陷阱，但她必须咬钩。她有苦说不出，她的嗓子变哑了。
她没有半点犹豫。她被长长的鱼竿拖上岸去。
真的很疼。她的眼泪滚落下来。
她伸开眼，发现垂钓者长得肥头大耳。
她想把愿望告诉他。她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但她嘴里发不出声来。
她努力在河坪上打滚，想把自已表现得健康活泼一点。
那人把她捏在手里，令她透不过气来。
她看他一副不屑的神情，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是啥子鱼，瘦得跟纸片似的，有啥子吃头？
愿者上钓，谁又真愿上钩。她希望他能杀死她。
可她的想法落空了。 只听“咚”地一声响，她又被他重新扔回河里去。
她眼前一黑，失望透顶，仿佛一下掉入冰河里。
她嘴角扯动，想骂一句: 这是什么鸟人！
她等的第二个人来时，阳光正暖。鱼钩上挂的诱饵是新鲜王米。
她觅香而来。她不想再次错过机会。她一口咬下去，血在口中流。
她再次被鱼竿拖上岸去，眼前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她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这一次，她改变了策略，不想再失败。她躺在草坪上，一动不动。
他端详她许久，如有所思。
他逮她的手法很轻很柔。他把她放入透明塑料水袋里。
她有点兴奋，马上就快成功了。
塑料袋内的水，清澈透明，甘甜可口。她好享受。
随后，她搭上他的车子，穿过乡村，穿过城市。
她听见厨房内热油滚沸的声音。她想，她即将变成人类砧板上的肉。
但她发现，他对她有点下不了手。
她微闭双眼，感到刀锋的气息正朝她慢慢地逼近。
来吧。一切准备就绪。只见刀锋顺着她的肚皮向尾部缓缓移动。她已是满身是血。
剧烈的疼痛在她体内蔓延。她从不相信，人类会给他的食物打麻药。
她强忍着痛，但她从不后悔。
她自愿上钩，慷慨赴死。她希望他对她开膛剖肚，最终能看见她的愿望。
疼痛中，她想起了岸边善良的小男孩。小男孩母亲病了，只想给母亲煲一碗鱼汤。
小男孩在农田逮住她后，看她身体瘦小，觉得她可怜，又把她放回了村头的柳溪河。
当年的柳溪河特别美，绿波荡漾，游鱼如织。两岸青山碧田，村落如点点星辰散布。
谁知几年前，河上游建了一个偌大的工业园。从此，河水变脏了，河水变臭了，鱼儿生病了，岸上的人也变忧郁了。
人类不管，鱼类不管，可她不得不管。否则，河水污染，水族死亡，人类残伤，这是何等可怕的事。
因此，她等的第一个人是环保局长，但环保局长对她不感冒，因此，她失败了。
而此时，她发现他怔住了，眼珠越伸越大，握刀的手抖个不停。
随后，他关掉煤气灶，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木椅上，一言不发。
她觉得自已的气息愈来愈弱，血即将流干。她快不行了。
这时，她看见他的老婆走进厨房。你咋弄的，半小时了，还未把鱼端上桌来。
他仿佛从梦中惊醒，从木椅上弹起身来。
这鱼不能吃！他老婆急了。为什么？
她是一条生病的鱼。你看看，她的内脏已全变黑了，身体也是乌青色的。
他想，她一定是专门来找他的。
他用手指着砧板上的她。她为什么生病，显然柳溪河水出问题了。
鱼不能吃，拿去喂狗，扔垃圾桶算啦。
不行！我要救活她，我要为她找医生。
你疯啦，她只是一尾鱼，你身为大厂长，别人会把你当神经病。
可他不理睬老婆，把她放进塑料袋中，急冲冲地跑出门去。
那一刻，她感动得落泪。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她永远闭上了眼。
一年后，柳溪河水变清了。据说，她的遗体被他凉干，制作成生态标本，挂在厂会议室最醒目的位置。


《王草根》

在王草根眼里，城市就像一片海，每一个过往的人就是一滴水。无数的水滴汇聚，组成了城市流动的风景。王草根来到这个小城打工已有两年，干着与水相关的工作。
每天，王草根骑着电动三轮车，走街串巷，乘电梯，或者爬楼梯，给贾老板的每一个客户送桶装水。
王草根很喜欢这份工作，他也需要这份工作。王草根说，一个农民工没啥技木没啥文化，一个人能在城市里站住脚，找一份工作确实不容易。
因此，王草根干起活来特别卖力，不怕苦，不怕累，贾老板也很喜欢他。王草根心里明白，农民工就是靠卖汗水卖力气来赚钱的。只要每月能往家里寄回钱，想着老婆幸福数钱的样子，他就偷着乐。
“盛世首座“是小城的一幢高档写字楼，里面住的全是名企。“时尚科技“躺在十二楼。办公区高端大气，科技感十足。严主管的办公桌居中，饮水机放在右前方的角落里。
这一天，王草根跟往常一样，骑着电三轮来到大厦负一楼，一块“电梯正在检修中“的提示牌让他犯了难。等吧，不知何时能修好？楼上的人没水喝，一定会投诉他的。爬楼梯吧，十二楼，好艰难，但他最终决定爬楼梯。
”时尚科技“每天需要王草根按时送上三桶水。扛第一桶水时，王草根感觉较轻松。扛第二桶水时，王草根气喘吁吁，腿开始发软。扛第三桶水时，王草根感觉非常吃力，他在途中歇了两次，汗水打湿了他的衣衫。
王草根将第三桶水换上饮水机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用毛巾擦着额头上的汗水，随后转身朝门外走去。
走到离门约两米时，严主管突然冲上来，拦住了王草根。王草根一脸诧异：“严主管，什么事？”
“王草根，你拿没拿我桌上的苹果手机？咋不见了？”

“严主管，我一直在专心送水，瞟也没膘你办公桌一眼。我拿你手机干啥？”
“我刚才去了一趟洗手间，忘记把手机带在身上，搁办公桌上了。今天电梯坏了，没有别的人上办公区，只有你在这里送水。“
王草根有点急了，盯着严主管说：“严主管，我真没有拿。我是在这里送水，为何你硬说我拿了你手机，你这是啥逻辑？”
严主管变本加厉：“不是你，难道是我们的内部员工！他们个个都是高级白领，名牌大学毕业的，素质都不低。你是农村来的吧？”
农村来的又咋样？王草根心里想，我不偷不抢，我凭劳动挣钱吃饭，你这样冤枉我，啥意思嘛？
王草根不敢发作。贾老板曾经告诫他，客户就是上帝，对待上帝要讲礼貌，不能怒怼上帝。
“你最好主动把手机拿出来，我绝不追究，否则，我叫保安搜你身。“
严主管步步紧逼，王草根无可奈何。他想，反正自己又没有拿，搜就搜吧！
“严主管，我真的没拿你手机。“王草根再次解释，语调一下降了八度。
十分钟后，楼下上来了两个壮硕的保安。王草根主动走进办公区洗手间，两个保安也跟了进去。
三分钟后，两个保安从洗手间走出来。其中一位说：” 严主管，从他身上没有搜出你的苹果手机。”
严主管一听，暴跳如雷：“你们搜得出吗？或许他早把手机藏到别的地方了。“
面对严主管的无端指责，王草根非常愤怒，直想骂一句“疯狗“。可他还是忍住了，反正自己没偷，懒得跟你理扯。
王草根一甩手：“少陪，走了。”
身后的严主管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农民就是农民，明天再也不想看到你。“
是夜，王草根回到出租屋。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何城里人会这样对待农村人。他预感到明天还将有事情发生。
笫二天早上八点，贾老板叫住王草根：”王草根，你说这两年我对你咋样？”
王草根朝贾老饭笑笑，说：”好。”

“好，你为啥还要做对不起我的事？”
“贾老板，绝对没有。“
“没有。昨晚严主管打来电话，说你昨天偷了他的苹果手机，你死活不承认。王草根，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幸好严主管没报警，不然你庥烦就大了。“
“贾老板，我真没有偷严主管的手机，他冤枉我，你怎么也不相信我？“
“偷与没偷，现在不重要了。严主管说了，他不想再看到你。还威胁我，说我的桶装水有问题。你想一想，我敢得罪他吗？如果明天他再看到你，他就不要我的水了。“
“贾老板，照你这说法，你是要开除我？“
“随你怎么想，反正今天你必须走人，工资一分一厘我不少你。“
到了这一步，王草根才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丢掉工作事小，丢掉自己的名声与尊严，那是坚决不行。
“好吧，现在是早上八点，十点钟前我来结账走人。“
王草根倔脾气一上来，九头牛也拉不回。半小时后，王草根和两名警察出现在“时尚科技”的办公区。
“警察来干啥，谁报的警？这不影响公司正常办公吗？“严主管声音响起来。
王草根走上前，有意挺挺胸，仰起脸。大声说: “我报的警！”
“王草根，你想干啥子？”
“我能干啥子，我只想弄清楚倒底谁偷了你的手机。”
“曾警官，你看这么高级的写字楼，高档的办公区，不会连个监控摄像头都没有吧？我提议，重点排查昨日八点十分至二十五分之间办公区内的监控视频。“
二十分钟后，曾警官当场宣布排查结果。“ 严主管，你的手机真不是王草根偷的，你冤枉人家了，作案者另有其人，是你们内部员工。”
严主管一听，羞愧地低下了头。
那一刻，王草根精神起来：“严主管，你不是说我们的水有问题吗？我想是你思想有问题吧！我是农民工，我穷，我缺钱，但我不缺良心与精神！今天，当着警察的面，我郑重宣布，从明天起，爷，不再饲候你们了！”
话一说完，王草根内心的憋屈终于释放开来，感觉爽极了。或许只有在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农民工。
贾老板想挽留王草根，嘴里一直在道歉。王草根毅然决定辞工。他甩下一句话：“贾老板，我们不是同一类人，我不给不信任我的老板打工。”
半月后，报纸上报道了一则新闻，一位川籍农民工在送水的过程中，发现歹徒入室盗窃，勇敢与之搏斗，结果身中数刀，仍紧紧抱住歹徒不放手，这事件引起小城全民关注。
贾老板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异常激动地说: ” 王草根，真是好样的！他是我培养出来的优秀农民工，我为他感到自豪！”
那一天，王草根正躺在医院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生命垂危，昏迷三天还未醒来……


《回家》


十年没回过家了， 夕阳下的三间青瓦房显得更加破败荒凉。
男人伸手推开木门，发现屋里站着一位女人。
女人亲切朝他喊：“二毛，你回来啦。”　
男人借着灯光看清了女人的脸。男人毛骨悚然。
婆娘已死了十年了，难道撞鬼。昏黄的灯光把女人的身影斜映在地面上，忽隐忽现的。男人确信眼前的女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男人脑筋转个弯，似乎明白了什么。昨晚，监狱长前来告诉他，叫他整理好自已的东西，明天就可以出狱回家了。
男人不敢相信，一个被判二十年有期徒刑的重刑犯，如今才关上一半的时间，自己表现也不算好，也未立功授奖，还能被提前释放？　
男人一直认为自巳的女人死了，他自己也生不如死。村里人都这么认为，还有当时办案的警察庄严的法官。　
男人从不承认自己杀害自己的女人，但他还是坐了十年牢。
男人想起自已度过的三千六百多个黑暗的白子，怒气就直往喉咙外冲，犹如一股欲射的泉。
男人把自已所有不幸的根源强加到眼前的女人头上 。男人的脸胀成猪肝色。
男人忿然骂道：“死婆娘，你离开这个家，十年杳无音讯。现在又回来干啥！当初你只要闪一回面，老子也不会冤枉坐十年牢。”　　
女人低着头，沉默不语。男人越想越气，胸腔内的怒火越燃越旺。
男人也犯嘀咕: 死婆娘没死，那池塘里的女尸是谁？谁为何杀死她？她为何穿着死婆娘和我结婚穿过的红花衣红花裤红花鞋？
男人冲上前，拽住女人乱糟糟的长发，一巴掌重重甩下去。
女人不躲不闪，嘴角被打出鲜红的血来。
女人不哭，不落泪，一副倔强的神情。
这时，一个男孩从后屋冲出来，护住女人。“妈”。
男孩回头，怒目圆瞪。　
“你为何打我妈？你这老杂皮！”
男人暴跳如雷。 “哪来的野种！你和别的男人孩子都这么大了，你带回来，这不成心给老子难堪？”　
男人又一巴掌甩向男孩。
女人急了，一声大喊：“二毛，你不能打他，他是你亲生儿子。”　
男人闻声一怔，甩出的巴掌僵在半空，再也落不下去。　
女人说， 当初我嫁你，不嫌你穷，但你还赌，嗜赌如命。我劝你，你不但不听，反而对我拳脚相加 。　
当你偷偷把我妈留给我的玉镯子卖了再去赌时，我对你彻底死了心。
离家那夜，天下着细雨，很冷。我在村头二郎庙前碰见年轻的女疯子。　
她蜷缩在墙角，冻得瑟瑟发抖。人无家的感触令人心酸。我便把你买给我结婚时，穿过的红花衣红花裤红花鞋全给了女疯子。那时，我除了对你有恨，就是想尽快忘掉你的一切。　
半月后，我漂到北川。我发现自已竟怀上了你的孩子。当时，我恨苍天是在惩罚我的逃离。　
后来，我跟了一个大我十几岁的男人。他人老实，勤快。这些年，我从未回来过，一是觉得愧对父母，无脸见村里所有的人，二是那个男人对我很好，他视亮儿为亲生。
记得5-12地震发生时，他把亮儿护在身下，房屋倒塌下来，他被砸得血肉模糊……
我家没了，男人也走了。举目无亲万般无奈之下， 我和亮儿回到村里。　　
村民碰见我，都像见着鬼似的惊诧。说我十年前就死了，是被你捂死的，我娘家人报的案。你被判刑至今还关在监狱里。　
那一刻，我深感自己罪孽深重，同时也很愤怒。我找律师，一纸诉状，将当时办案的警察和审理的法官告上法庭。　　
男人听着女人的诉说，阴暗的脸色渐渐回暖。他对眼前的女人顿生感激和悲悯。
女人看上去比十年前苍老许多，两鬓已有白发。男人鼻内涌上一种酸酸的东西，以前真是愧对这个女人。
女人望着男人，把一张银行卡塞进男人手里。
“二毛，这是法院判给你的赔偿金十二万元。这些年你失去了太多，你还是找个女人成个家吧。”　
然后，女人扭头，转身，拖住男孩的手。“亮儿，走，回自己的家。”　　
女人牵住男孩朝木门外走去。 一个“家”字，像锥子刺痛着男人的心。
男人急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你那边没有家了，一片废墟。我俩是拜过堂扯过结婚证的，这里才是你的家。”　　
女人停步，回头，泪水像决堤的洪水，奔泻而出。
是夜，一辆警车呼啸进村，抓走了老光棍周二。理由是十年前的一个冬夜，周二对年轻的女疯子起了色心，女疯子不从，大喊大叫。
周二用力捂住其嘴，谁知女疯子断了气。周二将尸体捆上石块，沉入村口的渔塘里。　
半月后，刘三娃捕鱼捞出尸体。尸体面部严重腐烂，只有尸体上套着的红花衣红花裤红花鞋特别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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