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字上做足文章
——看蓝光临演《问病·逼宫·闹殿》
(载1986·4《川剧艺术》)曾祥明
成都市川剧院著名文武小生蓝光临对《隋宫乱》中的三场戏《问病·逼宫·闹殿》进行了长时间反复认真的打磨。他从深入角色内心入手,借鉴各家之长,吸取了刘成基扮演杨广时的凶残,周裕祥扮杨广时的气派,李文杰扮杨广时细节动作的细腻,陈全波扮杨广时式口和造型的优美,塑造了一个文武小生行当中独具特色的杨广,从而使这个戏闪耀出熠熠的光彩,成为他的代表剧目。蓝光临对杨广“这一个” 内心剖析与任务塑造,不仅和五十年代的表演大有不同,就是与他自己在八十年代初的表演相比,也更深一层,整个戏都在“印”字上结穴,在“印“字上做足了文章。三场戏,既有区别又有联系。第一场《问病》是探印——探听政权而准备夺取政权;第二场《逼宫》是抢印——得不到印就抢;第三场《闹殿》是耍印——这是杨广在得到政权后的彻底暴露。
《问病》的风格是正剧。剧中的杨广是武生俊扮而又有文生的气质,倜傥风流。他摇泥金折扇,富丽堂皇;穿“鸳鸯褶子.粉红翠绿,色彩对比鲜艳,突出少年俊秀。头戴紫金冠,不抽翎子,较之过去城“玉儿巾”或“独独冠”显得更加沉着、稳重,也更符合问病的特定情景。杨广出场的唱词,过去是——
叔王奏紫微星不明不暗,
进宫来见黄沙盖地铺天。
一来是把父王病体问探,
二来是问一问大隋江山。
今年8月,蓝光临在德阳市录相时,把这四句唱词改为——
昨夜晚老杨素来把策献,
进宫去借问病把虚实刺探。
文成臣拥报孤业已过半,
只需那一颗印便坐江山。
这样的改动有几点意义:一是去掉“紫微星”、“黄沙铺天”一类“乩祥”味太重的语言,二是宜接点出“叔王”杨素的姓名,可以使更广泛的观众弄得清楚一点,三是避免同后面与陈妃对唱时的台词重复,而成为“水词”。更重要的是让杨广一上场、一开口,就突出事情的核心要点:印。由于杨广的矫情饰行,加上别有用心者如杨素、宇文化及等人的拥戴,杨广实际上已处于储君的地位了。但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他还差一颗印,才能名正育顺地称孤道寡。因此,他就非得来探印不可。唱词的更动,突出了“印”字,加强了政治色彩。蓝光临在演唱这四句词时,显出一派踌躇满志的神情,使杨广具有政治野心家的气度了。
杨广进宫的目的是为了“探印“,调戏陈妃,实在是一个意外的偶然。然而,正是这个偶然,推动了戏的发展:促使文帝早死和杨广登基。
当杨广听说此诏为“西宫陈娘娘所传”时,萌发了“偷看姨母貌容”的念头,才决定“进宫去也”。蓝光临演到这里,将手中的扇子在指上转了两转,转出了杨广此时的轻佻。进得宫内,见左右无人,才故意“双膝下跪在龙床边”。当陈妃传话“皇儿平身”后,蓝光临运用了文丑的表演,随着鼓签“打“的一声,他双肩一耸,然后再左右摆动了儿下,虽然是背朝观众,却使人见到了杨广彼时彼地酥软肉麻的颠狂。
值得一提的是杨广观看陈妃貌容时的一段唱,蓝光临处理得很有层次和分寸。杨广由陈妃的“燕语莺声”的悦耳动听,再进而想到陈妃的貌容,然后从头到脚地细细观赏。这在杨广来讲,是真情实感的流露,他确实是把陈妃当作美的化身来欣赏的,而且也是发自内心地喜欢陈妃。唯其如此,这一段唱就要求唱得真切,不油不滑,更不轻浮。也正因为唱得真切,做得真挚,戏才有发展,才使杨广杀陈妃时那样犹豫不决。正是这样,蓝光临才把这一大段〔五鸡头〕的唱腔进行了重新的组合,较多地使用了一些跳跃性的小腔,并在唱词中增加了一点发自内心的“啧啧”的赞叹,使这一大段唱带有多的抒情意味,使人如听颂歌,让丑戏不丑,给观众以美的享受.这样的唱,才显示出杨广的文小生的气质,表明他是个受过教育的二王千岁,候补皇帝;而非同于一个普通的市井小民。
即便如此,进宫问病的杨广也没有忘记一个“印”字,他居然从“美人儿配父王未必心甘”而异想天开地企图利用自己的年少去引诱陈妃变心,“纳陈妃作内应好夺江山”。在这儿,唱词的改动,使杨广区别于一般的好色之徒,更能表现杨广的政治权谋。
第二场((逼宫》是悲剧、惨剧。为了争夺江山,杨广撞死了生母独孤皇后,杀死了姨娘陈妃,这不仅是帝王之家中常见的血琳淋的悲剧,也是封建制度本身的悲剧。因此,《逼宫》中的杨广,与第一场大有区别。蓝光临在这场戏中,以武生应工,扮相上是凶扮:眉毛画粗,嘴巴画“岔”,额上两条直立的黑线,上眼皮添上一抹白粉,很有特色,既带有粉脸的意味,又仿佛毕露的凶光。身穿大红蟒袍,插翎子,佩宝剑,带侍从,显得跋扈飞扬,和第一场文质彬彬的情况大相径庭。“象随心变”,扮相的变化,表示了内心的变化。杨广在西宫探印不成,反而因陈妃高呼“杨广乱宫”而吓得仓卒逃走。但把一双眼睛死死盯在“印“上的杨广,并不就此罢休,西官探印不成,又回到东宫,心烦意乱,因此气得眉粗眼大,连声音也大声武气起来。蓝光临在处理杨广回官后的讲白时,运用武生的基功、基调;但又吸收了一点花脸的讲法.例如在回答孤独后说“儿臣回官,与老娘问安行孝来了”,声调都是上扬的,很有些粗气,刻画出杨广印未到手时的焦躁不安。后来因孤独后说他“登不得基,掌不得业”时,才愈见咬牙切齿。为了突出杨广的嚣张,蓝光临在这场戏中的表演是放开了尺寸的,行动线也是粗犷的。然而,蓝光临在粗犷中又很注重细节的刻画。在杀陈妃时,他运用了耍刀的技巧,欲杀陈妃时,剑鞘上扬,把宝剑扯向空中,然后再一把抓住,表现杨广到此时还企图占有陈妃的动机,这也表明,杨广确实喜欢陈妃,与前场的〔五鸡头〕唱段遥相呼应。翎子,在这里也用得恰到好处,“怎舍得她美美貌貌的人头它……它……在孤的剑上抛”,随着唱词的完结,蓝光临用翎子尖在旦角的颈上一划,以杀相胁,活画出即将登基时的杨广咄咄逼人的气势,又显示出这个新皇帝的无赖轻佻,为下一场埋下伏笔.杀了陈妃以后,蓝光临又挽起翎子,在剑上一抹,表示擦去剑上的血迹。这一抹,既抹得夸张,又看似随意,其实,比抹在靴底上更见别致含蓄,颇能表明杨广视人命如同草芥的凶残本性。
第三场,是为多数演员都不演的《闹殿》,而蓝光临对它仿佛更有所偏爱.他把原剧中的《闹殿》进行了较多的整理删改,压缩成为一折短小精悍的小剧。并且在化妆、台词、表演各方面都下了不少工夫.
在化妆上,蓝光临正式把杨广开成白鼻子的小花脸.把杨广穿的龙袍的后襟从背上翻出,在衣领上拖了一截,类似于“大翻领”,靴子也同样翻出里层的白色,暗示这个新皇帝登基的迫不急待,连衣服都没有穿周正,就衣履不整、迫不及待地上场了。
在台词的处理上,以四句定场诗提纲定调,“只为一统登九王,哪管礼教与人伦”,诗句虽然出自杨广之口,实则是后世人们、现在的观众对杨广所作所为的评价。更为突出的是,为了表现杨广登基以后洋洋得意,忘乎其形的心理,蓝光临让这位新皇帝在‘孤——”字后面张口结舌,只得去问文武百官:“众爱卿,寡人登基,叫个啥子名字喃?”当了皇帝连名字都忘了,这讽刺也算到家了。然而,更妙的是大臣宇文化及的回答:“大隋炀帝”,杨广也居然点头称是,自呼不已。按理说,隋炀帝这个谥号,是在杨广死后才由后人据其一生的行为而追赠的.又据谥法,凶恶残暴,好内远礼则为“炀”,杨广在《闹殿》中自称“炀帝”,这其实也就是从历史、从观众的角度来演杨广的了,因为,在整个戏中,他带剑入宫,逼母要印,子戏父妃,屠戮忠良,非“炀帝”而为何?
为了揭示这个为当皇帝而不顾“礼教与人伦”的杨广得意忘形、色厉内荏的内心,蓝光临精心设计了“找印”的表演,长达七分钟之久,真是在“印”上做足了文章。当杨广正准备龙行虎步地登上龙书御案时,却发现他那视为命根子的印不见了。初以为是叔王杨素和亲信大臣在与他作玩,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向二人索取,甚至表示愿意剖开玉玺,一人一半;后来二人确实表示没有时,杨广不惜在金殿上大搜群臣之身,仔细得连老杨素的几根白胡须都细细的翻过。
《问病·逼宫·闹殿》,三场戏,三种风格,通过演员细腻深刻的表演,围绕着‘印”字做足文章,使这个最初出场时气度雍容,文质彬彬的杨广,在夺取玉印的整个过程中一步步地脱去伪装,暴露出本性,最后完全成为一个暴君。无怪王朝闻看了这个戏后说:
“短短的三折戏,洗练地表现了杨广的一生。”
(载1986·4《川剧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