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心钻研 把握人物
——我演《审玉蟹》中的宁欣
(刘金龙口述、曾祥明整理)
我今年69岁了,从8岁开始学戏,到现,在已经有六十多年的舞台生活了。
初学戏时,我是学小生的,后来改习丑角,跟名丑鄢炳章老师学戏,陈全波、王国仁都是我的师兄弟。
熟悉川剧的观众都知道,我是习襟襟丑的,可是我也演官衣丑、褶子丑。经常演的褶子丑戏,是《做文章》和《审玉蟹》。1953年出国到朝鲜慰问亲人志愿军将士,经文化部批准,演的也是这两个戏。秦基伟将军看过这两个戏后,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做文章》这个戏,各地丑角演员都常演。《审玉蟹》这个戏,能演的人就很少了。解放前,我看过傅三乾、鄢炳章、王爵侠老师演过《审玉蟹》,解放以后,只看过当头捧(刘成基)演过这个戏。五十年代,根据当头棒的本子整理出版过《审玉蟹》的剧本,路子都差不多。
俗话说“戏是偷的”。尽管我从1945年起就演《审玉蟹》,但一直没有得到老师的指点。我十几岁离开老师,就只有自己偷经学艺,着别人演,吸取别人的经验,再自己仔仔细细琢磨。《审主蟹》这个戏,就是这祥得来的。
(一)
我认为,演员要爱戏,演哪个戏,就要爱哪个戏。爱I它,才肯去钻,才能演好。
我爱《审玉蟹》这个戏。
首先是爱上它的思想内容。这个戏寓意深刻,教育意义很强。兵备太监宁杰的养子宁欣,在春会斗宝场中,看见费努,关赤丁有赤猴、玉蟹两件稀世罕见的宝物,竟仗势欺人,诬良为盗,不仅抢走了赤猴玉蟹,还把费努关赤丁抓进了监牢。新任剑州廉访使刘仁轨主持正义,提案审讯,把赤猴玉蟹断还原主,并把宁欣杖责四十,枷街示众。这是一个反霸戏。在旧社会里,官僚士绅、恶霸地主的崽儿们横行乡里的事情,我们也看得不少,有时是身受其害。因此,渴望有刘仁轨这样的清官出来伸张正义,为民除害。演这个戏,能为劳苦大众出一口气。在新社会,也有个别干部子弟不学好,成为新时代的“衙内”,这个戏,含有民主性和人道主义的精神,对我们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我爱《审玉蟹》,还因为这个戏很有啃头。戏中的宁欣,尽管一句唱词都莫有,也没有什么式口、身段方面的独特要求,却能把宁欣这个坏家伙的丑恶面目淋漓尽致地暴露在观众眼前,使观众看到一个不学无术,冒充斯文,横行乡里,而又假装好人的伪君子,为川剧人物画廊增添了一个活鲜鲜的丑角形象,很出性格,出人物,也很见演员的讲口艺术和内在功夫。
(二)
爱一个戏,是成功的起码条件。
作为一个演员,我拿到一个剧本,就要想一想人物的性格怎样?戏的高潮在哪里?戏是怎样逐渐发展?人物怎样逐渐突出?该用哪些表脚技巧?都要有个通盘的分析,考虑。
就我所常演的《做文章》和《审玉蟹》来讲,徐子元和宁欣都是褶于丑,穿红褶子戴桃儿巾,画豆脚于,装束和扮相完全一样,而且都是达官显贵之后,都是纨绔子弟,不学无术者流,,从打扮、出身、见识等方面来看,徐子元和宁欣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然而,差别却是显著存在的。
徐子元是宰相徐宽之子,读不读书都可以当官,因此徐子元才不爱谈书,他的最大特点是好耍贪玩,胸无点墨,胡思乱想。但他只是一个草包,一个涉世不深的宦门公子,并本出外去惹事生非,寻衅作恶,相反还有点一“善心”,他见单非英可伶,带回家中当了书僮,他怕自己长相难看,不愿过江“相貌招亲”,宁可请人打样做假新郎都要得。总之,《做文章》中的徐子元给人的印象是可笑,而不是可恨。
宁欣就不同了。认年龄上看(尽管剧本没有规定年龄),宁欣该比徐子元大,而且涉世很深。刘仁轨出任剑州,他能在席前安杯把盏,可见他经经常出入京城,参与官场活动。他不是成天关在屋内坐享清福的公子哥儿,他常常横行乡里形作恶多端,仗恃自家的权势,连官府也得听他使唤,仰他鼻息,他是可恶的,演给观众看就是要让观众恨他。
当然,作为丑角,他又是可笑的。这又有两点。首先,他同徐子元一样地不学无术。不同的是,徐子元不懂就是不懂,宁公爷是不成硬要装懂,要装出斯文样儿,说话要“抛文”,哪怕是驴唇不对马嘴,甚至胡诌出谁也不住的“文”来,还很自鸣得意。因此,他写别字,出洋相的假斯文样子很可笑。其次,他一向横行很了,连官府都俱怕他,这一回官司输了,被刘仁轨惩罚了,他又怕输面子。他的色厉内荏,可笑。这两点中,要突出色厉内荏,其次是假充斯文。
可恨而又可笑,是这个人物的主要的特点,是一件事物的两个方面,但主要方面是可恨。要在可笑中突出人物的可恨,在可恨中又要让人用笑声来唾弃他。当然,只是我恨他还不行,还要通过我的表演,让观众都来恨他。笑,要留给观众在回家的路上去慢慢回味,而不是在剧场里笑过就了事。从区别了这两个人物,抓住了宁欣的性格特点,人物就不会千人一面,演出也就有所依凭,不会是“一道汤”了。
(三)
《审玉蟹》是个讲口戏,不能象《做文章》那样有唱功有身段,耍扇子踢褶子,只能靠演员的面部表情,语育的轻重缓急来刻画人物,把戏推向高潮。戏中的一生一丑,生角是主动的,提口袋的。因为这是在公堂上,有司发问,被告回答。但戏又是以丑角为主的戏,演员又要变被动为主动。
演出中,我把宁欣的戏分为三段。
第一段,宁欣出场到上公堂之前。这是个引子。但却是必不可少的引子。
宁欣上场之前,刘仁轨已在台上了。由刘仁轨的讲述及公堂的威严气氛,已经使观众知道,这是一场“硬”官司,观众们想要看的是宁欣在刘仁轨这样的清官面前,是如何栽跟斗的。我就正是迎着观众“看肖神”的心理上场的。
出于观众意料,宁欣穿戴簇新,步履潇洒地上场了。我的理解是,宁欣从来就不把官府放在眼里,地方官反要依他的意愿办事。何况,新来的刘仁轨又是他父亲“提拨”起来的“年伯”。照宁公爷想来,“只要我进去打一个招呼,他就会把赤猴玉蟹乖乖儿地断给我。”因此,他显得很随便,但也是精心打扮了一番,衣着簇新整齐,固然是为了给刘仁轨二个好印象。同时也象是走人户吃油大一样高兴。
这一段的表演,我着重褶子丑的风流潇洒,脚步轻快,扇儿轻摇。宁欣出场的引子:“独场一方,仗势逞强。结交容府作私商,王法么——哼,不在心上。”要念得自负,踌躇满志,表现他的目空一切。但一定不要咬牙切齿,不要显出他的凶恶骄横,声调不能高,要念得平。一个 “哼,字,只是轻轻而出,表示他对“王法”的轻蔑,而不表示他的跋扈,因为所谓“王法”,就象他屋头的东西一样,是随意可取的。等到家院告诉他,大人在“叫”,并非在“请”时,他也满不在乎,认为莫来头,这不过是刘仁轨在做过场装样子罢了。因为他“量想此案,就凭我家的势力,也要占几分优势”,他就大摇大摆地上堂去了。
这段戏演得愈轻松愈洒脱,就愈能突出宁欣的目无王法,使观众头一眼看到他就恨他。同时也为后面的戏作好铺垫,为他后来的挨打带枷作出鲜明的对比,收到更好的戏剧效果。
第二段:物归原主,从宁欣进公堂到刘仁轨把赤猴玉蟹断还费努关赤丁。这一段是戏的发展。又可以分为三层。
第一层,叙交情,拉关系。这可以说是宁欣的一惯手法。对于往常的地方官,大概只凭这一着,那官司就该他赢了。这一层的表演,要带文生气,要圆滑,也要表现出对刘仁轨的恭谦,不如此恭谦,怕刘仁轨不卖帐。
所以,宁欣见着刘仁轨,是一口一个 “年伯”,问候他的起居,又谈到二人的两次会面。特别是“年伯出京之时,家父随带文武百官,在长亭饯行,侄儿在席前安杯把盏”,这是套近乎,暗示他父的恩宠,两家的交情,希望刘仁轨就此识趣地将官司如愿了结。
偏偏刘仁轨把“交情”一笔宕过,问起宁欣在剑州的情况。这时,宁欣就显出比徐子元燥辣得多的老练。他回答说他是“朝夕勤读,未敢稍懒。文章也是全了篇的,虽不及孔孟,却可胜过荀扬多矣”。他吹烂牛简直不要本钱,当然十分可笑,目的都在一点:他是规规矩矩的读书人。在表演上就比较轻狂,褶子丑的味道就比较重了。刘伫轨当然不上当,暗含讥讽地说他:“公子又勤学有礼,文章又佳,可惜行则有亏!”
接着刘仁轨的话,锣鼓有一个“单捶”表现宁欣内心的一惊,“吔,老杂毛厉害,把我的底细都摸到了哇?”手是,他也反过去摸刘仁轨的底:“老年伯言侄儿行则有亏,何所见而云然?”
当对仁轨直截了当地提出赤猴玉蟹一案后,戏就到了第二层。这一层,宁欣说假话,施恐吓,讲口的语调也渐渐升高,动作的幅度也慢慢增大,以表现其欺哄压诈的行径。
“只因去岁寒冬,敝府家宴”这一大段讲口,是宁欣叙迷“他的”赤猴玉蟹被盗,又如何可怜费努关赤丁,追回宝物,赠银使归,二人文如何不听,反而“恩将仇报”的“故事”。这是一大篇谎话,但绝不是现编的。宁欣是作恶老手,虽然希望刘仁轨象过去的地方官一样事事由他,但也估计到刘大人不会那么顺从,因此事先编好了这一篇谎话,意在取得刘的同情和支持。所以这一段讲白,要顺畅流利,不能吞吞吐吐,否则就不能骗人了。但在讲白当中,又不知不觉流露出欺压乡里,鱼肉百姓的嘴脸,声调也高了,动作也大了。讲到“此宝系天子所踢,虽非价值连城,却也世间罕有”时,就显出他的恐吓伎俩,以天子压人。最后又再次抬出他父作为后盾,“年伯与我父交厚,望年伯与侄儿捉贼追赃啊”,这更是贼喊捉贼了。
单三层,刘仁轨当堂验宝,把赤猴断还原主费努,戏进入了转折。事情出乎宁欣所料,他不能不生气,但又不能太生气,因为他还不死心。就他了解的刘仁轨,要把两件宝物都断给他是不可能的。得不到赤猴,得到玉蟹也是好的。因此,他忍着气说,“这玉蟹确确实实是侄儿的,熟然不是侄儿的,年伯也要把它断给侄儿,侄儿这个地方(指脸)才过得去啊!”谁知刘仁轨向他要“碧水源流供认单”,他这才着慌了,借口要回家去写而想溜走,我体会,宁公爷知道“一纸入公门,九牛拉不出”,他不能留个把柄在这里。再说,他晓得刘仁轨已经不卖帐了,徒留无益。
这第二大段戏,宁欣由恭谦、欺哄到抵赖,由拉拢、恐吓到失望,面部表情和心理变化很有层次。演宁欣,就得随着层次步步深入,把这个人物的形象一笔一笔地画出来,不能着急,要掌握好分寸。
断案以后,宝还原主,刘仁轨并赐银叫二人远走高飞。宁欣这才暴露出骄横凶悍的面目,刘仁轨也才下决心惩治宁欣。这是戏的第三段,戏也是由生角主动发问而转为宁欣主动惹火烧身。
首先,宁欣大失所望,由失望而生怨忿。
“大人,这个官司你就是这么断的?”
“就是这样断的?”
“宝呢?”
“还了。”
“人呢?”
“放了。”
“好,我惹不起你,我要走。”
“哪里去?”
“进京禀明家父,请家父问你要这两件宝物。否则,见了大唐天子,也要问你要这两件宝物。”
依势压人是他的本性,失望气忿之际,当然要打出王牌。
偏偏刘仁轨不畏权势,反而把宁欣的座位撤了,戏就进入了高潮。
被撤了座位的宁欣,还没有察觉到事情已走向了反面。他反而不想走了,要在大堂上扫一扫刘仁轨的面于,气一气这位新上任的地方官:“我坐了这么半天,根本就不想坐了,我走动一下,还要长得泡臊些”。这不仅是自我解嘲,更是端出市井流氓的样子,甚至拿出“牛二卖刀”的无赖相来.
“那位刘大人,把座位给我撤了,你莫非还要把我做个怎么样吗?”
“是要把你做个怎么样。”
“量你也不敢把我做个怎么样!”
说到这里,我走上前去,用扇子击打公案,以表现宁欣的骄横跋扈。也正是这样,才激怒了刘仁轨,叫人把衣服给他“扯”(脱)了。
我分析,在当时的情况下,刘仁轨虽然主持正义,但鉴于职小官卑,暂时还不能斗倒宁家父儿,因此,他还有点“引而不发”,撤座位,脱衣服,不过想给宁欣一点小小的教训。如果宁欣这时能软一下,顺势下坡也就算了。无奈宁欣却不是这种人。他的想法是,你把宝物断给别人,已经使我吃了大亏,你还要撤座位,脱衣服,把宁公爷的面子伤尽了,看来这个官你也不想当了,我老倌也不会再让你当这个官了。因此,他更仗势耍横,走上前大,连问了三道:“你敢把我做个怎么样!”最后一道,我用拳头在公案上一捶,利用劝作和音响,造成强烈的反应。
公案,是天子赐予刘仁轨的三尺法台,捶打公案,也就是对刘仁轨权力的轻蔑,他才决心惩戒宁欣,把宁欣叉下去重贵四十大板。
挨打,对于宁欣恐怕是破题儿第一遭。剑州城内,他不打人就是万幸,谁还敢打他?连口水都没得人敢吐一脬!因此,宁欣横了:“打,打哪个?哪个敢打?”,“你们大人不懂事,你们也跟到不懂事,站开,我要去问他!”
换打以后,宁欣己是疯狂,撒拨了,戏也到了最高潮。他咬牙切齿地说,“请问刘大人,打也打了,你敢把我做个怎玄样!”“敢把我做个怎么样”这句话在戏中用了很多回,虽然能表现宁欣的色厉内荏,取到很好的剧场效果,这一次却不能多重复了,多则生厌。同时,在宁欣丧心病狂的情况下,他也来不及多问了,干脆走上前去,把刘仁轨公案上的签筒甩了。
签筒是执法的凭据,是法律的象征。甩了签筒,则是目无王法,比起击打公案、蔑视他个人更为凶恶、狂妄、嚣张。刘仁轨也因此气笃了。他想,对朝庭官员都是如此,可见宁欣对剑州百姓更是无恶不作,为所欲为了,他才痛下决心,非惩治宁欣不可,用大枷枷了宁欣,,推出衙门,游街示众。宁欣戴翁枷,临下场时,还说了一句“他把我枷起,还敢把我做个怎么样一一。”这最后一句,口气要软,是那种建昌鸭子嘴巴硬的无可奈何的口气了。同时,我想,宁欣是个公爷,青年人,这里面还有点瓜娃儿傻气的味道。
这一大段表演,要突出一个“逼”字,有语言上的逼,也有行动上的逼,逼得刘仁轨忍无可忍,才一步步加重了对宁欣的惩罚,也逼得观众忍无可忍,同仇敌忾地站在以刘仁轨为代表的正义的一方,觉得这直人不收抬不足以解恨。象叙车辐先生说的那样:“非打不可”。
总之,《审主蟹》这个戏,是一个以刻面人物内心为主的讲口戏。演出时要做到层次清热,转折分明,要把握人物复杂的内心活动。讲白的轻重缓急,是这出戏成效的关键。戏谚说“讲白求清,口必有锋”,“清”是指清楚,“锋”,是指字音准确,出字有力,要有肚劲,口劲,要提起丹田之气来讲,要有穿透力,个个字都要让观玩众听清楚,并且还要让最后一排的观众都听得清楚。我们中国人的欣赏习惯,大多数是从内容欣赏艺术的。观众听不清就看不懂,看不懂就会产生很不愉快的情绪,演员和观众之间就会造成隔阂,演员的演出,要符合观众的需求和欣赏习惯,才能受到观众的欢迎。 1987、10
(载1988·2《成都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