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不甚关注文坛、诗坛或别的什么热闹。之前还真不知道贾浅浅为何许人也,直到2021年她获陕西青年文学奖被爆红。不料,今年又因为加入中国作协一事,她再度被骂红网络,还连带着扯出余秀华的“黄诗”来作比较。于是,我便从网络上找出她们所写作的东西认真阅读了一番,即使对那几首饱受诟病的诗,在莞尔之余也不觉得就有多么的“肮脏恶心”和“垃圾”。我的这种认识及文字或许也是要挨骂的。
贾浅浅的创作算是比较多的,远不止那么三五首“即兴之作”,其诗歌的视野也并不只是偶然的一瞥(感性)或日常琐事,所用语言大多平白如话,但又娴熟而不苍白,对于日常“意象”的抓取与表达让她的诗歌呈现出一种自然又充沛的意蕴,比如她的获奖作品《第一百个夜晚》(诗集):
用黑夜作书签
标注出你在星空的位置
在斯芬克斯脚下
金色的沙漠中,我一路向东
在薄雾淹没的海上
一个人只身前往
一个人去相遇
沉睡在黑暗中的灯塔
———《第一百个夜晚》
这里以“黑夜”、“斯芬克斯”、“灯塔”为核心的意象,并非晦涩难解或只是对欲望的寻觅,而是在对(无法摆脱)“命数”的反抗与对“光明”的追寻中,构成了诗的内在张力。同样,“太阳照亮山坡的时候/飞来一只鸟儿/那是一只朱鹮/落在乔木的金冠上/它凝视着水面上的太阳/像朝圣者望着恒河”(《朱鹮》),以“朝圣者”对神圣恒河的“赎罪”来象征“朱鹮”的坚守与追求。只是站在“真实”与传统及文化的角度,“朱鹮”与“恒河”的意象构成显得有些疏离。
与贾浅浅的自然和细腻不同,余秀华则敢于大声喊出“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充满着一种沉郁的质朴与大胆。
父亲用锄头抠出一个窝,我丢下两颗花生
窝儿不深
我很想把自己丢进去
我想知道如今的我会不会被风一撩
也去发芽
一颗花生不经意碎在手心了
我被一句哭喊惊得乱了步伐
谁在红纱帐里枯坐了一个冬天
爱情敲了一下门
你一个惊喜,就粉身碎骨
它跳了一下,落在窝外
红得如一句没有说完的诺言
天那么蓝
老天,你在种我的时候
是不是也漫不经心
———《点种》
这种直陈写实而又想象丰盈的浪漫,告诉我们一个意外之处“(一棵稗子)心惊肉跳的春天”(《我爱你》)。
有不少批评者把贾浅浅的诗称作“屎尿体”,斥骂余秀华“下流”。不要说使用这样的称谓本身就显得鲁莽粗俗,以偏概全,有失偏颇,况且,这样的诗毕竟只是她们创作的少数。
中午下班回家
阿姨说你娃厉害得很
我问咋了
她说:上午带她们出去玩
一个将尿
尿到人家办公室门口
我喊了声“我的娘嗯”
另一个见状
也跟着把尿尿到办公室门口
一边尿还一边说:
你的两个娘都尿了
———《我的娘》
贾浅浅的这首诗同《朗朗》《雪天》一样,有着轻松的画面感和单纯的快乐或幽默:原来在这样的“低俗”中也藏着可以成为诗的东西!只是确实难付“流觞”以雅赏,尤其是她的《清晨》《日记独白》之类。但是诗歌或其它艺术作品一定只是付诸流觞吗?像“中国最伟大的小说”(戴敦邦)《金瓶梅》也不适宜在高堂雅集上大声颂读呵。而且,比贾浅浅或余秀华走得远的诗人也不在少数,韩东的《月经》就曾这样描写:“血在便纸篓里/新鲜的,殷红的/在山顶洞人时代/它滴落在裸露的石头上/新鲜的,殷红的”。还有波德茉尔的《腐尸》:
…………
在铺石子的床上横陈,
两腿翘得很高,像个淫荡的女子,
冒着热腾腾的毒气,
显出随随便便、恬不知耻的样子,
敞开充满恶臭的肚皮。
…………
臭气是那样强烈,你在草地之上,
好像被熏得快要昏倒。
苍蝇嗡嗡地聚在腐败的肚子上,
黑压压的一大群蛆虫,
从肚子里钻出来,沿着臭皮囊,
像粘稠的脓一样流动,
…………
如果这样的“不适”我们都能接受,那为什么就不能容忍贾浅浅的《日记独白》或余秀华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
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
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
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
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氓
一些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作故乡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余秀华在这首诗里抒发的不仅仅是女性爱欲历经的苦痛,更是在对自然与(生存)环境的关切中,体验着生命的困惑与美好。不知道能够从这样的诗作中发现“下流”的道学家或流言学家们又该会从下面的诗里看出什么呢?
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乐府诗集·碧玉歌》床儿侧,枕儿偏,
轻轻挑起小金莲。身子动,屁股颠,一阵昏迷一阵酸。 ——白朴《墙头马上》
…………于是,她躺下,由我恣意爱抚,我的爱情情深如海,仿佛海涛向悬崖一般向她涌来,她从沙发的高处不禁露出陶醉的媚笑。
她像驯服的猛虎那样凝视着我,带着茫然梦般的神情尝试着一个个姿势,天真与浪漫、纯朴与淫荡交织,使她的形体新增无穷的魅力。
她的手臂、小脚、大腿和纤腰,油一般光滑,又似天鹅般婀娜,在我的眼前摇晃,她的小腹,她的双乳,我的一串葡萄。——波德莱尔《首饰》
或许真的会有千百个不同的哈姆雷特,但是总不能“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鲁迅《而已集·小杂感》)难道我们的想象“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吗?
余秀华的诗歌虽然被某些人指斥为“荡妇诗”、“农民诗”,但因为她的草根、残疾与不幸的(婚姻)遭遇,让她所受的批评不仅少了许多,反倒还获得了几多的肯定与“追捧”。而对贾浅浅来说,却几乎是一边倒的批评与批判,主要是有人不服啊,一是这么琐碎而“口水皮”话的诗我们也能写:“玉米棒子也不仅仅是吃的”嘛,可之前你怎么就不知道呢?二是因为她有个作家爸爸,是“文二代”。但余秀华的平民身份却又让他们轻贱。这种现代仇官仇富式的嫉妒心理,在内化为自责(缺乏自信)的同时,更外化发泄为不满乃至仇恨。无论原因几许,反正贾浅浅最终还是落选中国作协会员。
这里,我们有必要再从审美与道德时代性的角度来谈谈现代诗歌创作的有关现象或问题。从中国文字记载最早的诗歌《弹歌》到《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再到现代诗歌(的发展),诗歌的领域、题材及审美意趣都在不断地延展和变化。传统的写实和赋比兴、用典及平仄韵律,也在逐步向抽象、转喻、象征及语言音韵的自由化等转变,这也是现代诗歌隐晦或包含多重意义而更加难以理解的重要原因,所以,现代诗歌的欣赏更需要相应的知识背景(包括作者背景)和新的审美能力,否则,要真正读懂和把握现代诗歌是相对困难的,甚至可能与作者的“表达”大相径庭。里尔克的《旋转木马桥》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立在桥上的是个瞎子,灰色
如同一块无名世界的界石。
他大概就是那始终同一者——
星辰远远地围着他旋转,
他是整个星空不动的中心。
五光十色的一切都围着他流涌。
他公正不倚,不可移动,
被安放在杂乱的歧路中间;
一座暗沉沉的地狱之门
在肤浅漂浮的族类当中。
这首诗带有浓厚宗教色彩、超越于意象之上的“象征”,表现了世界静止不动的本质与浮躁喧嚣的世界所构成的一种对立。
一方面,传统“发乎情,止乎礼”的价值评判标准随着社会和时代的发展不断地在变化,特别是尼采“价值重估”推动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思潮,在不断打破甚至颠覆传统“禁忌”中,以新的道德价值取向重构,日渐拓展着诗歌、小说、绘画等现代艺术的审美空间,从而让波德莱尔《恶之花》、杜尚的《泉》先锋性地打开了现代艺术的潘多拉盒子。
另一方面,固有的题材、意象似乎都被前人写尽、用滥了,于是,诗人和艺术家们便以新的“耕作”手段与方法,不停地挖掘和表现出社会生活这片肥沃黑土地的另一种真实。万夏《豆子》反复渲染的“豆子”与“煮豆燃豆萁”的“豆子”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那是带有巫术意味有关生殖崇拜或性崇拜的隐喻,已经不再是客观现实里的“豆子”了:偏南地区结满了豆子/镰刀割着豆子,脸儿一齐向西移动/西边堆着豆子/东边是她的厨房,她的器官却朝向你/豆子在古代是菽,在南方是小女人/她和豆子都发生在四月/豆子拥有了她。
同样,诗歌及其它艺术还从传统的“言志”、“载道”中解放和抽离出来,把“形式”之美当作非常重要的审美取向与追求。比如杨黎的《山顶》:在那高高的山顶上/有一朵白云飘了过来/当白云飘过之后/在那高高的山顶上/就没有了白云。在这种被称为“废话体”或“乌青体”式的诗中,我们仍然可以从那分行的文字中,读出几许无聊或闲适的情绪,如同嘴里随意享出的一段旋律。贾浅浅的《黄瓜,不仅仅是吃的》与之有着相似之处,当然,也有人指责它带有性暗示。这种可以多维的解读,既提高了读者参与再创作的度,似乎同时又成为现代诗歌的一个痛点:容易造成过度解读或者误读。
贾浅浅和余秀华正是在这么一个宏大而复杂的社会背景下,站在女性的视角,努力探索着现代诗歌题材与视野的新切入,敏锐地从细微之处捕捉现实生活“场景”,用直接的甚至口语化的文字,以及象征等现代手法的灵活运用,生动地呈现出个性化的世界与体悟。这种探索与偿试是值得充分肯定的。其实,从总体上来看,她们的诗歌在当下中国诗坛应该是处于中等及以上水平的。而且,即便是历史上那些伟大的诗人、作家或艺术家的创作与作品,也不乏平庸乃至失败之作,并不都是优秀而杰出的。所以,我们应该给予贾浅浅、余秀华以更多的尊重、理解与包容,而不是打棍子式的批评、批判和辱骂。
这是诗歌及艺术创作所需要的,更是社会发展所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