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时候,他累到走不动,躺地上,听着滑坡的轰隆声、野兽叫喊声,想起过往28年中那些开心的事,想起家人,还有那些想做的事、想吃的东西。
有一晚,他爬到一个大草原,雨下得很大,风呼呼作响,他无处躲避。置身荒野与暴雨中,他感觉“很孤独很无力”,“但是又想着活着,只有活着最有希望。”
在那里,他看到了几十头牛羊,无聊的时候,就找它们说话;他也看到了远处的公路和人烟,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甘宇是泸定县湾东水电站的施工员。9月5日,泸定发生6.8级地震后,湾东河沿岸山体发生滑坡,形成堰塞湖。甘宇和同事罗永第一时间救助受伤同事,拉闸泄洪,避免了水位漫坝冲毁下游村庄。
在大坝坝肩度过一晚后,甘宇和罗永离开水电站,往猛虎岗方向逃生,途中手机短暂有了信号,得以发出求救信息。9月7日,甘宇体力不支,让罗永先去求救,自己留在原地等待。罗永于9月8日被救,甘宇却消失在密林中,直到被困第17天,被当地村民倪太高发现。
甘宇(图右一)和跃进村村民倪太高。川观新闻图
经诊断,甘宇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肋骨骨折、左下肢腓骨骨折,伴有严重感染。由于长时间未进食,食管、胃多处出现溃疡。经过治疗后,9月25日晚,他由四川大学华西医院ICU病房转入普通病房。
据华西医院介绍,甘宇预计本周三接受左侧踝关节手术,同时左脚背皮下的钉子异物也将被取出。如果恢复顺利,他这周将康复出院。
【对话甘宇】
“如果不放水,会有更多人遭殃”
澎湃新闻: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甘宇:现在感觉好多了,就只有脚上骨折还不舒服,之后要做个手术。吃饭,说话这些都没问题。这段时间意识一直是比较清醒的,就是身体比较虚。
澎湃新闻:地震发生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甘宇:那时候我们刚好在大坝做一些临时工程。地震发生的时候,还是挺害怕的,到处在垮,山上到处滚石头下来,我们躲在一个角落上面。
当时很混乱。我跑的时候眼镜掉了,只能模糊地看到有十几个同事往对面山上跑,我身边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罗永哥哥,另一个是个水工,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了,身上在出血。我要救他们。
当时就剩我跟罗永两个人在。我跟他说,赶快把人救到旁边,放在安全的地方,要不然如果(石头)再滚下来,我们也救不了了。
我俩就把他们搬到大坝角落旁边,那里没有垮塌,上面是混凝土。我们旁边有个工棚,我找了两床铺盖,给他们盖着。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他们就没气了。当时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就不行了。第一次看到有人在面前离去,感到无能为力,很难过,想救也救不了。
澎湃新闻:当时那么危险,怎么没想到逃跑,而是去拉闸?
甘宇:如果我们走了,水翻过大坝的话,我们也跑不掉。而且如果不放水的话,下面(村庄)会有更多人遭殃。我们当时也没有别的想法,就想着怎么把损失降到最低。
我就跟罗永说,我们要上去把那个闸门提起来,开闸放水。他说可以,但是现在还危险,还在垮,等稳定了我们再上去。
(之前)有一个上坝的公路,但是石头滚下来,把它埋了,垮(成)了一个坡,我们就爬坡上去,爬了10来米。
上去之后,我们用备用的柴油发电机发电,把(泄洪)闸门提起来。我眼睛看不清楚,我就帮罗永发电,发电只用按开关就行了。
没搞多久,发电机发起来了,电通了,闸门很快就提起来了。我们也松了一口气。
澎湃新闻:拉闸之后,你们怎么度过的?
甘宇:我们就在大坝休息,看还有没有人求救。
后来就只有我跟罗永两个人了。我们就相互打气,说这么大的地震,我们俩都没有事,肯定能出去的。
澎湃新闻:到晚上呢?
甘宇:晚上黑漆漆的,山上到处还在垮,我们在那个沟沟里面,随时可能山上的石头垮下来。
我没怎么害怕,因为那天晚上有无人机已经进来了。我当时想,它(无人机)应该是发现了我们。我们手机没有信号,也没有火,点不燃东西,只能等着被发现。
我们找了两床铺盖,两个人轮流睡,他睡一会儿,我睡一会儿,一个人看着情况。我太累了,还是睡着了的。那个夜晚挺漫长的。过一会儿又震,我们就怕上面垮下来,又醒了。
“这次大难不死,等出去了好好喝酒吃饭”
澎湃新闻:第二天你们怎么想到出来,往猛虎岗方向走?
甘宇:本来我们打算就在那里等救援嘛,应该已经有人发现了。
罗永是本地的,他说他熟悉路,而且山上两边看着也很危险,待在那里也危险。他就说,我们还是先往外面走,手机有信号的话可以打电话,这样求救更方便一点。
所以天一亮,我们就往山上爬。
澎湃新闻:出来的时候,身上有带什么东西吗?
甘宇:当时我们用瓶子接了一些水,还带了绳子,在山上有时候需要用绳子爬。
澎湃新闻:出来后,外面的路是不是不太好走?
甘宇:那时候外面的路很糟糕,到处都垮完了。我找不到路,就跟着罗永走。
我眼睛有500度,走山路,近一点能看得清楚。罗永在的时候好点,他可以带着。后来我一个人,只有自己摸着往前面走。
澎湃新闻:你们那天一直走了多久?
甘宇:走了半天多,什么吃的都没有,都是饿着肚子的。
澎湃新闻:两个人路上会说话相互鼓励吗?
甘宇:肯定会。就说我们两个这次大难不死,出去了好好地喝点酒、吃点饭。
澎湃新闻:你们那天一直走到什么时候停下来的?
甘宇:走了半天,手机有信号了,我们就打了求救电话。我也跟公司领导联系了,说我们在哪个地方,我们还活着,叫他们来救我们。
我第一时间也跟家里面打了电话,说我没事,叫他们不要担心。
走了一截信号就没了,手机也没电了。
之后就等救援队来救我们。很多地方都上来不了,我们就在山里面等了一天。罗永说他们反正要往这边来,我们就往前面走,也会接近一点。
澎湃新闻:路上有没有想办法求救?
甘宇:那天能看到天上有直升机,我们用了很多方法,喊呀,用那些有颜色的衣服摇啊,但是都没有用。
澎湃新闻:晚上怎么度过的,冷不冷?
甘宇:晚上就用竹叶子搭了个地方,扒拉了一下地上面,躺在那里就睡了。
那天没下雨,晚上10来(摄氏)度。我们两个都穿了雨衣,还不算很冷。大家都很累很疲惫,还是睡了一会儿。
澎湃新闻:9月7号那天,你们怎么想到分开的?
甘宇:走着走着,我们两个人体力都耗尽了,救援队还没有来。我就说,如果再这样走下去的话,可能都走不出去。
我就叫罗永先回去(水电站那边)找救援队。我当时觉得,他如果能被救出来的话,我被救出去的希望更大。他就回去了。走之前给我接了一点水。我走不动了,就在原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