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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原创|鹰与紫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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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7 13:3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三月,一年中最好的日子拉开序幕。
我在宁远西舂水中游支流龙溪接近的源头地方放牧鸭子,放牧流水。龙溪水从大岩口汩汩而出,在狭窄的石沟里,哗哗窜过平地,稻田,急切向西,水流湍急,清凉透彻,流速飞快,除了那几块狰狞的黑石头分开水流,不知疲累的溅几朵水花之外,水底一片漆黑。借了阳光照耀,也看不清水底的景象。水流像青布,被大海那头拽着,奔腾而去。我追着流水,到连环岭下,到蛟龙湾,到吕仙岩前,河道变宽,出峡的水才敛了野性,不再激流奔腾,而是跟着被山扭弯了的河道一路蜿蜒,平缓处,在河滩上淙淙作响,水花片片,如泣如诉,汇入急弯里的水潭,向前涌动。水潭的水很清,可以看见潭底碧玉般地晶莹。漫过水潭,又是浅滩,又是滩声。我知道在这山岭下,龙溪有多少河滩多少水潭多少弯。我们相互陪伴,我的影子一直在水里飘荡。
出过传奇故事的吕仙岩,墨绿色的泉水喷涌;峭壁之上,森岩累累,奇形异象,犹如排兵布阵。连环岭,岭岭相衔,宛如卧虎,从山脚到山脊,野草层层,风吹着,从上到下,由下而上,此起彼落,呈现着生命荒凉。阳光轻柔澄明,连环岭像披了羽衣一般潇洒俊秀。那些独立的岩石峭壁,在草之上,在风里,在山顶,在半空,黑梭梭的,用千年不变姿势,睥睨大地人间。
我一个人踩着河流,在整个三月,逆流顺流。我跟随着流水,流水跟随着我。
龙溪水上,我是唯一沿河不停上下的人。
很多时候迷惘,是我陪伴了河流,还是河流在陪伴我。
我一个人,并不孤单。
连环岭下,是一片长满紫云英的田野。从朱家山的土陡坡下,直到勒桑里的竹林边,一路延展,到水坝,越过龙溪水,在东干脚的田里铺开,一路向西,并且继续向四周扩展,平田、段家、阙家,一大片一大片,几千亩水田,都是它铺开的明亮,气势如虹。又越过西舂水畔的柳林,用紫色毛毯的样子,铺到西山脚下,把罗坝、板利园、神山下围裹起来。还会延展吗?我看不到的地方,向北还有座堂、清水桥,向南还有柏家、毛家坝、下坝洞、双井圩……在宁远北的小盆地里,紫云英肆无忌惮的覆盖了三月,风里只有紫云英的味道,田野暖洋洋的,人间微醺。
我喜欢这一望无际的紫云英,它抹除了村与村之间水田的界线,模糊了你的我的猜测。为每一个行人提供了走捷径的可能。紫云英铺垫的水田,软绵软绵,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走在上面,犹如行船湖面,可以忽略灰白的田埂和青色的石板路,直奔炊烟升起的地方。这种惬意,只有三月的紫云英田野才能达成。
龙溪河上,昨天与我相遇的那只没尾巴翠鸟呢?
在龙溪河上,只有两种鸟常见。一种是嘴比尾巴长的翠鸟,一种是在冬茅草里不断搞出响声的麦子鸟。麦子鸟娇小,大指头大,不留心,发现不了它。它不仅害羞,还胆小。听到鸭子嘎嘎叫,就往冬茅草里钻,嘻嘻索索,让人疑心有老鼠。好看的是翠鸟,它泊在一截临水的断苇上,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它偶尔扎进水里,我还弄不懂它的冥思是为一口吃的。在冬茅草、黄荆、芦苇、藤蔓连成护栏的龙溪上,蝴蝶像个调皮的孩子,在一朵花上来了又去,蜜蜂却不见踪迹。水流如练,偶尔被不安分的石头划出几个浪花,发出声响。抬头看连环岭,沿山而上,跃上山脊,举头看到天,看到了鹰。一只展翅翱翔的鹰,一只孤单的鹰,一直孤单的鹰,在山顶的天空盘旋,画着它喜欢的圈。很多次,我只看到一只鹰,像个小黑点,在那块干净的天空里,肆无忌惮的忽上忽下,宣泄着。我去分辨那个扛着锄头,在田埂上走走停停,检查紫云英结籽情况的农民是哪个村的人时候,再抬头,鹰已不见,山顶上的天空云淡风轻。农民要赶在紫云英结籽成熟前,放水进田,把它犁翻了,压在泥下,沤做绿肥。紫云英,我妈叫它红花草籽,或者直接叫草籽。什么什么紫云英,那是外头的叫法,拗口,看它开花,紫的,红的,细细小小,一簇一簇,密密麻麻,一层一层,铺天盖地,就是味道不好,牛吃了拉肚子,人呢,人聪明,捡嫩的割回来,摘好洗净,焯水,再和猪油一拌,有蒜崽崽的,敲两颗蒜崽崽拌下去,味道和蕹菜差不多。然而,终究是差了点,还要多一道焯水的工序,麻烦。村里人割回来直接喂猪,还不能多,多了,猪吃了也拉肚子。
农民背着锄头,走远了,在紫云英铺平的田野里,像个打鱼人。
回头,河里鸭子无恙;抬头,又看到了鹰,刚从山顶峭壁飞出来,正在飞向天空。还是形单影只,还是那么肆无忌惮,还是那么嚣张,还是那么孤独。
我不自由,也不孤单。附近的田里,有观察紫云英的农民;田野边上,有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在庄稼地里兀自翻土的农民。过了岔河,往下,对面是坟,我们生产队的五保户的,生前的故事像她坟头草一样多。野草深深,风乍起,有点吓人。走出湾子,一眼就能看到东干脚的黑色檐角。河埠头上,柏树下,经常能看到腿脚不便的老九婆娘,一拐一拐的,扭花一样的,从村里出来。每天一样,不知道她家里有多少东西要洗。洗衣埠头的河堤上,塔状的柏树、婆娑的柳树、挺拔的杨树、蓬乱的杨柳树,参差一排,为后面的村子搞出一道绿色屏障。屋瓦之上,炊烟匍匐着,在上面溜着,漫到了屋脊,才袅袅升空,飘向后面的山岭。
我到了村口石桥,鹰还在山顶的天空里盘旋。
在它的世界里,紫云英,村庄、河流,和天空都是一样的。
我的人生也是一片天空。
它翱翔。我随波逐流。
它不能接近村庄,也无须靠近村庄。紫云英的田里,冬茅草飞扬的河堤上,都有它的食物。它没必要冒险飞铲下来,吓人,吓自己。南岭的天空很干净,唐朝的时候,河东柳宗元到了这里,就发现这里“千山鸟飞绝”,鸟都没有一只的地方!我望向那只鹰,这是南岭孕育的精灵。这片天,不能没有它。鹰击长空,证明南岭天空不空。于我,拉开了我的想象。它的自由,让人仰望。它的孤单,我相信和紫云英一样,在大地上,绵延成殇。
风很轻,大地轻应,嗡嗡的天籁之音,散发出热力。苦楝树稀拉的叶子浓密起来,柏树顶向上长出了两尺高的新枝,迎风摇曳;桃树、李树青皎皎的,任风翻动它们的绿叶。大地安静,天地空明,紫云英恰到好处的装饰了大地入夏的葳蕤,我们的心思越过夏天进入南岭丰硕的秋天,一切是那么美好,我们只需踩着季节年轮,按部就班抵达梦想的生活。
我们是那么坚定,无所畏惧,一九八四年,一九八五年…… 一级一级,一轮一轮,一浪一浪,推着我们踏浪,推着我们向前。湖南下广东,土砖房换楼房,乡村升级,泥巴路变水泥路,电灯电话进村,老人和狗留守,年轻人生活流散四方。这些超出了我们的预期,前方漫漫,征程如昔,我们不敢怠慢,在心里记下了匆匆的八O 年代。那不是一个最好的年代,却是一个激情迸发的年代。
鹰和天空,紫云英和乡村,鸭子和记忆,看田人和昨天,清水和远方,是的,那是一个明媚的世界,装下了过往所有的春天!
连环岭至今披草如羽,顶上的石林峭壁黑崖沉默如远古。
龙溪在草丛里喘息,在人的欲望里,慢慢蜕变成水沟。
田野还是一片一片相连,荒着,一片灰白,挂到西山脚下。
没有紫云英,鹰已死。
没有紫云英,田野如尸布。
没有鹰的天空,一年四季,白云苍狗,按部就班。
我已不是龙溪河上放牧流水的少年,在鲜衣怒马的时光里,学会了用翠鸟的冥思等待机会,用紫云英大地的平静安抚内心的慌张与忧伤,眼神背后深藏着那只鹰的桀骜不驯。
2023.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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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1 10:09 | 显示全部楼层
所有不过恍惚间

吃过晚饭,客人走后,母亲收拾桌子,收拾了一小袋骨头和其他食物残渣,加上厨房里一些不要的剩菜——一点放了几天的炒血鸭,半碟鱼冻,凑成了一小袋。母亲拎着,言说丢到门口的小河里,让水冲走。我一听说要扔河里,不愿意了。门口是龙溪,我放鸭子的时候,龙溪水清凌凌的,纺纱织布一样顺溜的流向南面水田。而前几天,遇到平田村里的长辈,他都要号召大家下河清理河里的垃圾了。龙溪已不像溪,像臭水沟了。这让把龙溪引以为母亲河的平田人,着实难堪了。其时,我在场,我也看到过门前水泥桥下的河湾里,不仅有生活垃圾,水里甚至还漂着一条小狗的尸体,狗毛在浮在水面,如水草。另一个大叔在河堤下也发现了堆成堆的鸡毛、鸭毛,浮肿的眼泡里,闪出忧郁的光。
我们都不希望龙溪变成臭水沟。
我伸手要过母亲手里的塑料袋子,说:我丢到屋后面的竹林里去。我下午看到了大伯伯的几只猫,在竹林里鬼鬼祟祟。
大伯伯去年九月去世之后,大伯母跟着孩子去了县城住,家里几只野惯了的猫,别说带走,抓都抓不到。大伯母在县城住了几天,说县城里的巷子一模一样分不清,楼上的门一模一样认不清,又闹着回来。回老家,脚踏实地,熟门熟路,自如,自在。大伯母回来了,她的几只猫不听她叫唤,习惯了在竹林里和竹林边的山石里盘桓了。我最多一次见过三只,在竹林边的山石下的干枯竹叶上,小心翼翼,却在自由的爬行。它们没有发现我,而我,却观察了它们好一会,还让弟弟来看——我还以为是野猫。
我提溜着袋子,走过九哥门口——九哥是村里唯一不上床睡觉不关大门的人。门前空地上,一只火炉孤零零蹲在路灯下。九哥大门敞开,堂屋里开着灯,不见人影。绕过九哥的屋角,九哥的屋,已经是三层楼的房子,抬头,居然是黑天。还好有灯光,巷子石板上的东西,依稀可辨,土坷垃,土砖头,废柴,干枯了的草,再往里,是九哥的哥哥搬走后留下的宅基地,并不空空荡荡,里面小苦楝树、灌木、何首乌藤子,交织成密密实实的一片,在暗光里,神秘莫测。再往里,就是竹林,安安静静的竹林,并没有猫叫的竹林,白天并无异象的竹林,此时,却像个堡垒立在面前,竹尾稍挤在一起,像在交头接耳了。
这一片本来住着三户人家,最东一户,石狗老伯,东干脚脾气最好的男人,被老婆欺负,被兄弟欺负,还被平田人闯进家里欺负,忍辱负重,经营着一大家子人的生活。五十岁的时候,在自留地建房,搬了出去。几年下来,老宅不堪重负,屋脊塌陷,四面墙受够风吹雨打后,日渐坍塌,又几年,瓦砾中长出了毛竹——不知是石狗老伯孩子有意手植,还是他的兄弟特意为之,但石狗伯伯是断然做不到的,因为那时,他已经中风瘫痪,出门坐在轮椅上,要昔日凶他的婆娘推了。他的婆娘因为他瘫痪而母性大发,但无力回天,熬了两个年头,石狗老伯向疾病屈服,一睡不醒。当年,每到初冬季节,石狗老伯就在门前支起蒸锅蒸酒,整个村子都是红薯酒的味道。我放牛过路,石狗伯伯佝偻腰,叫住我,在酒缸里打一小竹筒新酒,要我尝尝他的酒。他那种自得,犹如他蜡黄脸上的桃花。他怔怔看着我,两眼出神的样子,如在眼前。
竹林边的空地,是真叔的老宅基地。真叔娶了老婆后,奋力经营田地,没赚到钱,又学砌匠,学会之后,自己动手,在村前的责任田里下了基脚,先给自己建了楼房,搬了出去。原来的老房子被搬空了,板壁也被抽掉了。两年雨水,老宅旧物只剩几堵墙脚。原来的厅堂卧室,现在何首乌简直为所欲为,不仅在里面相互倾轧,水泼不进,还长出来了,铺到九哥后面的巷子里了。脚下的巷子,小时候砸泥巴,长大一点下五子棋的石板,在暗光里,只能见到一角,如脸,周边披覆的尘土,如发。真叔发家之后,励精图治,力争做个农村里的种田能人,收割机、插田机、烘干机、犁田机……样样置备齐全,用力过度,于某个夏天正午扑跌在田头,一头泥水,便向这世界做了告别。我会骑自行车,就是真叔当年把着单车龙头,在晒谷坪上教会我的。他掌着龙头,跟着车跑,还推着我,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前额上,脸上汗津津,两眼深邃的看着前方,一边喘气的样子,好像就在何首乌盖住的墙根边,他倚在断墙上歇气。
这吓了我一跳。
真叔死的时候,父亲特地给我打了电话,说村里情况不妙,年轻人、中年人接二连三的死。一向胆大不信邪的父亲,都胆怯了,要我平时注意一点。真叔死的时候,还不足五十岁,正是力大如牛的时候。
再往边一点,是村里一绝户留下的宅基地,真叔生前,在那宅基地中央,种了一棵公孙树。抬头看看,公孙树长得已经高过九哥的三层楼房了,光秃秃的,孤零零的,抵挡着后面凌厉峭壁的威压逼迫。
我还没走到竹林,大约还差一根扁担远,便把手里袋子向着竹林里扔了过去。
绝户两口子,我当年是见过的,在村里口碑不好,无人问津,男的死后,女的上吊。上吊时穿了老衣老裤,戴着一顶新的黑纱帽,脚穿黑布鞋,一心赴死。现在想起当时那女的挂在门框上的样子,心里却毫无波澜。
石狗伯伯带我去永安圩挑过豆子,他馋鸭头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舌头在嘴唇上舔了又舔,眼睛都要掉出来了,由于惧内,始终没吃成。
真叔的父亲母亲——也是石狗伯伯的父亲母亲,我也见过。真叔的父亲先逝,脸像一张擦锅的抹布,在我印象里,一直是扭成一团的,还黑。好抽烟,死于肺病。他的那根竹烟杆,被他摸得油光滑亮。真叔的母亲信仰各种偏方,紫苏蒸蛋、苋菜补血之类。一次用活鸡泡酒,埋于地下三尺,足月取出,一坛子,连鸡带酒,分三天食用,不知道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肝被感染了,看了很多草药医生,无果,去正规医院,当天去,当天回,吐了很久,一屋秽气,用了一大瓶花露水都不起效。在众多子女的呼天抢地中,真叔的母亲最后在一屋秽气中撒手而去。去时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状若骷髅。她在世的时候,每年家里收了拐枣,都会给我母亲送一小篓子。她需要的回报,仅仅是几句好话。
走出巷子,九哥撅着屁股,正往炉子里吹气。
他说他还没洗澡,烧一锅水洗澡。
九哥,这个当年带我走十几里地上大岭砍柴的年轻人,转眼之间,就七十多了!
我安顿了一下慌张的内心,想跟九哥扯几句,却找不到话。我家跟他家,一墙之隔,以前是经常跟在他屁股后面,听他讲各种江湖故事的,现在居然无话可说!九哥吹燃了炉火,坐在小凳子上默然,路灯光下,九哥歪戴着一顶油腻的帽子,一脸平静的专注的看着炉火。他很清瘦,脸上已经无肉。他在想什么?想他三十岁还在单身的儿子接下来会有条什么样的出路?还是在想如何安顿他疯疯癫癫的老婆?我想,他唯独不会想他自己以后怎么样。
我伸手给他递烟,吓了他一跳。
他接了烟,只稍微抬头看了我一眼,并没有感谢我,一边伸手抖抖瑟瑟地在炉里捡出一根燃着的柴火,一边板正地对着前面夜空说“天无绝人之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母亲在门口叫唤我,我丢这个垃圾丢得太久了。
我听到了竹林里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声响,猫在行动了。
九哥点了烟,并不吸,抱着膝,在路灯光下,缩成了一团,要缩进地里了。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声响,我得适应这人世。人生一世,如白马过隙,瞬间烟花,刹那芳华,最后空空如也。生与死,不过恍惚间。恍惚间,我看到了那一张一张熟悉的脸孔,在眼前一个一个消失。沉默良久,我想,唯有热爱生活才能在这山地里坚持,唯有坚持可抵岁月漫长。
2023.1.31

 楼主| 发表于 2023-2-2 12:53 | 显示全部楼层
关于邓刚的老婆

我见过邓刚老婆赤条条的样子。
我们从马赛克厂出来分手后,我到了和浦工程队修路,搞完项目之后,又进了沙场,还兼职到附近的灰厂挑贝壳。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挑完贝壳收工的时候,在和浦村前的小马路上碰到了邓刚。这次见到邓刚,他已经实现了理想——开着拖拉机,猴子一样立着头,双手螳螂臂一样撑在手扶上,拉着石料,往和浦村里的建筑工地送了。
贝壳厂就在和浦村前马路对面,练江的一个小港湾里。
港湾里长满了茶杯粗的竹。
竹林旁边是潮州柑桔园地。潮汕地区很多水田都做了改造,不是种潮州柑,就是种了香蕉。沿练江而上,过潮联村,便是风起波涛的香蕉园,一望无际,接到西北烟霭渺茫的山影边。灰厂附近的潮州柑园地里,有一个主人遗弃的小小的油毛毡工棚,看起来粗造,还小,但有门有窗,有吊脚楼。楼板即是床板,用一根一根茶杯粗的竹棒铺好,上面放一块三合板,覆上一张草席,睡在上面,合上门窗,便与世隔绝。工棚边,灰厂老板——塘围的一个本地农民,砍了江边的一棵柑桔树,翻了土,种了一畦通心菜,一畦韭菜。干完活,老板回家,我踩着夕阳,在港湾的江水里肆无忌惮地游个泳,在工具房换了衣服,便拿着老板给的现金——兼职,每天现结,到和浦村里的小菜市场买菜。黄昏的时候,小菜市场里很多很便宜的烂鱼烂虾,买回来清理一下,炸着吃,对我来说,就是美味。在和浦村里的路上,我又遇到了邓刚,他在路边的杂货店买酒,说他的外甥崽过来玩了。末了随口说了一句“你娃儿别买菜了,跟我来我屋头喝酒嘛”。我没有推辞,我当时压根还没学会拒绝别人。跟着他,在和浦村里高度整齐的厝屋间,墙脚长满青苔的老巷道里穿来绕去,进了一个带天井的小院。进门,抬头便看到了他老婆坐在堂屋铺了席子的地上,抱着戴着花色帽子的婴孩,在怀里上下抖着。
一年多不见,邓刚当爹了。
我身上只有十几块钱,掏也不是,不掏也不是,弄得我很尴尬,喝了一碗酒——也不能再喝了,三个人一瓶酒,再喝,邓刚又得出去买酒。我后来才发现我没有主动出去买酒,很是自我批评了一回,也为自己找了理由——我身上就那十几块钱,花完了,我得挨饿。邓刚有拖拉机创造收入,况且他一直不是一个小鸡肚肠的人。
第二天,运沙船还在海里,运贝壳的船还得等三天。我在潮州柑园地的工棚里睡到中午饿醒了,才推开沥青纸糊的门,坐在上面发了一会儿懵。身边练江水涌着片片赭黄色的波涛,闪射着太阳的亮光,浩浩汤汤无忧无愁。脚下,菜地里通心菜长得肆无忌惮,蓬了起来,可以割两抱了。
我要去合浦村里买米,买面吧,合着通心菜一起可以弄一锅。
看了看肥嫩的通心菜,想到在邓刚的出租屋里喝过酒,他也是事事要买的,顺便割一把给他送去。
灰厂老板专门准备了几瓣蚌壳来割通心菜。
潮汕人做什么事情都讲究,无论穷富,都按照一套方法,有规有矩,头头是道。我觉得繁琐,所以我一直是局外人的角色。
我拎着一把通心菜,凭着记忆,找到了邓刚住的出租屋。大门一扇关,一扇开,可以侧身进去,我便省了敲门,走进天井,一看,邓刚的老婆侧身坐在堂屋里铺着席子的地上,裸着粉白上身,两只胀满奶水的乳房吊着,像两只羊皮囊,低着头,心无旁骛,逗弄着放在席子上的孩子。
我惊在那儿,一动不敢动,感觉头皮要炸裂了,回神过来,赶紧悄无声息退了出来。走的时候,心怦怦直跳,也不敢出手把那半扇门带上。走进巷子,心里还在说“好险”。一边安慰自己,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想,我也得让邓刚老婆这么想。拎着那把通心菜,面红耳赤从巷子里窜出来,在杂货店买了面,浑身不得劲地拎着那把通心菜回去了。
邓刚老婆的身材没得说,但我并不喜欢她,一点好感也没有。
当年,邓刚老婆从贵州回来,见到邓刚,便问邓刚要钱,两个月的工钱。邓刚说给妹妹用了,脸都被老婆抓花了。邓刚老婆比邓刚高两头,体重比邓刚,少说重一倍。两个人真刀真枪干仗,邓刚也是受虐的一方。他们的爱情,估计是打出来的。邓刚老婆话不多,但有一句口头禅:死娃子。开口死娃子,闭口死娃子,我都怀疑这话不是从她的樱桃小嘴里说出来的。
我还不喜欢她的一点是她穿衣服,她穿衣服老把衣襟塞进牛仔裤里,皮带还勒得紧紧的,生生的勒出一圈肉。我奶奶说这种女生没有女生像,我觉得她就不像女生,或者她自己也未必知道她像什么。胸脯鼓鼓的,屁股大大的,肯定觉得自己非同凡响。我不喜欢她的这种夸张做派,我喜欢温婉含蓄。
对于自我感觉良好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我一向都不主动说话,但心里却害怕和讨厌。邓刚老婆来了之后,我和邓刚之间的距离也拉大了。这也没什么,他贵州,我湖南,终究要散的。在厂里,邓刚老婆非得要和邓刚睡一起,我们五个男人的集体大卧,邓刚的两个舅子、煮饭的师傅都在。孰可忍,孰不可忍,在厨房做饭的本地大叔向老板投诉,用潮汕话呜哩哇啦一通;老板劈头盖脸骂邓刚——这也是邓刚老婆受不了的,厂里没有夫妻房,我不跟我老公睡,跟哪个睡?高炉熄火之后,拿了工资,吆喝着邓刚,带着舅子、表哥、外甥崽一大家子人都走了。老板也没挽留,不烧高炉了,厂里的男工,不放假,也得另找事做——我被老板安排到了他朋友的建筑队做小工,一天十五块,老板开给我十块,我也走了。
我从没正眼看过邓刚的老婆,一个是她好看,我盯着看不合适;一个是我不喜欢她一副高高在上的做派,甚至可说是厌恶——一个漂亮女人缺乏适当的涵养,就是老虎。我想,我也没必要盯着一只老虎看。那样,我一样会心虚胆怯。
不过,邓刚老婆给我留了一个后遗症,我找女朋友的时候,看到外表,常常会拿对方的身材和邓刚的老婆的身材比较。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者,邓刚老婆的身材确实是美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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