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邛古城的酒香

大石 · 发表于 2023-11-24 15:38

临邛古城的酒香

母亲酿的醪糟酒香

一帘风雨一帘秋，雨后的临邛，碧空万里，金风送爽，我披着秋色在古城里独自徜徉。

凤凰大道几棵银杏树的叶子开始黄了，清凉的风摇曳着它们，有的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有一片小小的叶子不知为什么歇在我的肩头上，不愿离去，我轻轻地吹了它一下，它又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我。

天庆街街沿上一排几十株桂花树，整整齐齐，亭亭如盖，一串串金黄色的细小如蚁的花缀满枝头。一阵阵浓郁的香气在街上缓缓流淌。地上已经薄薄地铺了一层桂花，两个五六岁的小娃娃在玩桂花，他们一会儿去摇桂花树，让桂花掉下来，一会儿又把地上的桂花捧起来，往天上抛洒，一会儿又用桂花嘻嘻哈哈地对撒。

但五六十年前的临邛，临邛城可没有这么多桂花树，而且都只是零零星星栽在各家的院坝里。哪家有没有桂花，是金桂还是银桂，好像全城的人都是知道。整个城的桂花树可以说是屈指可数。但因为城市比较小，房屋比较矮，一到中秋桂花的开花时节，桂花的薰人的特有的香味，被秋风送到临邛的街街巷巷，卡卡角角，满城也都能闻到桂花飘香了。一闻到桂花香，意味着一年已经过了大半，大人们都会喟然发出一声长叹：啊，中秋了！

不过，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临邛城一进入秋天，除了桂花香外，还有印象深刻的另一种香味，那就是酒香了。似乎酒的香味在临邛的秋天里的这个季节里，更加浓郁，更加细腻，更加令人陶醉。几十年前临邛秋天的酒香和桂花香，一直在我心中融和发酵，勾起了我的很多回忆。

提到临邛秋天的酒香，我总想起母亲小时候每年都要酿的那一坛醪糟酒的酒香。

每一年，一到桂花开放的时候，母亲总会自言自语喃喃地说，该煮点醪糟了。她说的煮，其实是做的意思。母亲说，入秋了，天冷了，醪糟里有酒，吃点醪糟，可以舒经活血。

醪糟是本地称谓，它其实就是一种酒。酒的品种成千上万，五花八门，如啤酒，白酒，果酒，青稞酒。。。。，但含有酒精是它们的共性。它们都是由糖类或者淀粉发酵而成。在邛崃，醪糟还有一个别名，就叫甜酒。母亲有时候也叫它甜酒。

要做醪糟了，母亲先将床底下那个能装二十多斤酒米的坛子拖出来，反复洗刷，然后放在太阳底下暴晒。现在想起来，可能这是利用太阳紫外线消毒的土办法。

在晚上，母亲又将刚买来的酒米洗净后，放在缸里用水浸泡。水淹没酒米有一手背深。她说，第二天就可以蒸了。

酒米，通用名字叫糯米。邛崃人又写着九米，或者久米。不过，因为酒米可以酿醪糟酒，用酒米的名字可能更贴切一些。酒米作为食材，在中国民俗中，有着十分重要的用途。中国的传统节日中需要的食品，例如春节的酒米饭，汤圆，端阳的粽子，都离不开酒米。春分时节，农人为了感激耕牛，还给耕牛喂酒米饭，在牛的角上也抹上酒米饭。因为酒米用处多，所以很多农家，每年都要挤一小块田来种酒谷。不过，我过去看到的酒米的米粒，是短短的，胖胖的，雪白雪白的，真像一颗颗珍珠。现在看到的酒米多是长长的半透明的米粒。我不知道哪种更合适做醪糟。

经过一夜浸泡，第二天一早，母亲用手指年捻了一下泡胀的酒米。说，泡好了。于是沥去水，将酒米放在甑子里开始蒸。我就在在灶门前添柴加火。

母亲对我说，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做的醪糟非常好，远近闻名，很多人都要请她做。她说，她做醪糟的习惯和方法是向外婆学的。但醪糟的味道与外婆比起来差远了。

酒米蒸好了。母亲将它倒在一个簸箕上。然后握了几双筷子，把酒米摊开。然后不断用筷子把酒米翻转，热气腾腾，母亲睁不开眼睛，头不断偏向一边。这是在降温。母亲说，酒米要冷下来，而且越快越好。她要我用一把扇子对着酒米使劲扇风退凉。

酒米终于凉了下来，接近室温。母亲拿出了几块白色酒曲，酒曲散发着一种不可描述的气味，夹杂着一丝很淡的酒香。我将它擂成粉末，母亲将它洒在酒米上，进行搅拌和匀。她说，酒曲要选好的，量也要合适。

因为临邛民间酿醪糟的人很多。这种酿醪糟的酒曲在邛崃街头经常有人装在提篼里卖，成一块块方块状，大小如指拇。制成一小块一小块，可能是表明一小块可以酿多少斤酒米，方便用户掌握。酿醪糟的酒曲与酒厂酿酒的酒曲应该差不多，有一年，一位远房的表叔在邛崃酒厂，现在的文君酒厂当工人做酒曲，母亲就用他送的烤酒的酒曲做了醪糟，效果和味道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母亲将拌了酒曲的酒米装进了坛子里，然后封口。她将坛子放在灶头上。她说，这几天天气比较冷。放在灶头上取一点热气。如果天气热，直接放在碗柜里就可以了。

没有几天，母亲说，可以开坛吃醪糟了。母亲把坛口打开，一股甜丝丝酒香冲坛而出，弥漫整个房间。母亲用调羹舀了一点让我尝尝。我非常着迷这种带有酒香的甜味，这种甜，不像白糖，黄糖，蜂蜜那样硬，它是很绵软的甜味，因为酒味的调整，口感非常好。母亲也尝了一口，说可以了。

那些酒米经过发酵，瘪瘦了，变软了。它们肚子里的淀粉被分解，都变成醪糟酒水，沉在坛底。酒米大致还是白色的，拥挤着浮在醪糟酒水的上面。下面的醪糟酒水很像半透明乳色的米汤，是浑浊的。这使我想到古人诗中经常提到的浊酒，“半瓶浊酒待君温”，“桂树凌云浊酒杯”,“一杯浊酒喜相逢”，想来他们喝的酒，也是浑浊的。可能与现在我喝的醪糟水相同，也是醪糟。因为醪糟酒度低，他们才能豪爽地大碗大碗地喝酒。才能“会须一饮三百杯”！我猜想，二千多年前卓文君与司马相如，在临邛街头卖的酒，可能就是卖的就是醪糟酒，母亲酿的醪糟与它们是同宗同源，是一脉相承的。

醪糟酿好了，母亲先装了一大碗，叫我送给东街的陈婆婆。她与陈婆婆，年轻时是好闺蜜，陈婆婆也经常送些粽子、枕头馍馍、叶儿粑之类的小食品过来。

从那以后，母亲时不时变着花样，用它煮成蛋花醪糟，粉子醪糟，枸杞醪糟给我们吃。黄黄的蛋花，白玉般的粉子，红艳艳的枸杞，在醪糟里翻滚着，赏心悦目。母亲煮的醪糟好看，酒香，味甜，真是色香味俱全。我有时被醪糟的美味所诱惑，会去偷吃，母亲就会告诫说，醪糟要煮熟吃，而且量不能多。吃多了，会生湿。我对酒精可能有些过敏，吃一点醪糟，也会满脸发红。母亲说，这是好事，血脉通了。

吃醪糟出现的那种微醺的快乐感，至今记忆犹新。母亲醸的醪糟酒已经过去几十年了，母爱无处不在，也无微不至，母亲醸的那一碗碗平平常常的醪糟，是她对儿女的浓浓的母爱!

有时，可能出于好玩。妹妹会在刚起锅的醪糟里撒一些桂花来喝，桂花采自我们这个十家院坝里的一棵桂花树，它不知到有多少年了，开白中略带黄色的花，人们说是银桂。每年开花时节，大人们会叫娃娃们在树下放上报纸，簸箕，油布之类，帮他们收集那些桂花，他们用来泡酒，叫桂花酒，其余的就用糖腌起来，藏起来，将来用做月饼馅。细小的桂花放在醪糟里，受热度的影响，花香味道更浓，花香和酒香的融合扑鼻而来，有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酒厂与酒肆的酒香

我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要在秋天，在桂花飘香的时候做醪糟，她说，秋天天气温和，不冷不热，做醪糟快，还不容易酸，口味好。母亲虽然没能用现代科学知识来解释，但她说了一个现象，就是秋天的气温适合做醪糟。其实，适合做醪糟的秋天，也同样适合酿酒。

酿酒，邛崃人称烤酒。我有一个朋友，知青回城后，到文君酒厂工作，我们非常羡慕，他却戏称自己是烤酒匠。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乡镇企业的酒厂如雨后春笋般建立，酒业是当时邛崃的支柱性产业。我当时从事科技方面的推广普及工作。奉命跑省市的科研院所，大专院校请专家，引进技术。有一次，我请川大几位教授到酒厂座谈关于酒质处理的项目。会上，我提了一个他们看来发笑的问题，我问夏天的出酒率是不是要高一点？当时的酒厂负责人金广松说，夏天不适合烤酒，烤酒要秋凉以后。教授们解释说，酿酒的时候，气温最好在二十到三十度之间。夏天气温太热，温度太高，对酒的稳定发酵很不利。所以有夏不酿酒之说。到了秋天，气温合适了，酒曲的活力增强。出酒率高，发酵周期短，口感好。这叫秋酿。他们的说法与母亲的说法其实是相同的。

秋天是五谷丰登的时节，也是酿酒黄金时光的开始。听说，旧时有些烤酒烧坊，在秋天烤酒开始，还要燃烛焚香，举行祭祀酿酒业的祖师爷杜康的仪式，祈求保佑能多出酒，出好酒。

正因为秋酿，临邛的一到秋天，文君酒厂开始烤酒了。古城会经常闻到一阵阵酒香，随着秋天越来越深，闻到酒香时间也越来越多，味道也越来越浓。这些酒的大部分香味是从文君酒厂飘出来的。

文君酒厂在临邛古城的东街下段，离东城门不远。小时候，门卫没有现在森严，我们可以随便进去耍。烤酒车间里，热气腾腾，弥漫着雾气。那些烤酒工人，个个都只穿一条短裤，光着膀子赤着脚用箢篼端着酒糟，从窖池到甑子之间跑来跑去，长期的重体力劳动，他们看起来膀大腰圆。两米左右直径的甑子上面盖子伸出一只细细的管子，从里面流出一股筷子粗细的水流，流入下面一个铝桶里。它，就是文君酒。酒装满一大坛，他们又抬出厂房，到街对面的库房里储存。

这里也能闻到酒香，但也许是太近太浓的缘故，总觉得没有远远地在家里闻到的那么沁人心脾，使人心旷神怡。

我老家原来住在小北街，就是现在文君广场联华超市那里，距离文君酒厂比较远，那些酒香，要越过东街，顺着北街和大同街才能到达。但只要文君酒厂开始烤酒，只要不是逆风，我都能闻到酒香。其实，与桂花香一样，因为当时古城多是矮小的民居，没有高楼大厦的阻碍，从西门到东门，从北门到南门，文君酒厂的酒香可以将整个古城笼罩，让城市沉浸在酒香里。一个文君酒厂的酒香陶醉了整个临邛古城。

临邛古城的酒香，除了邛崃文君酒厂中溢出的酒香，还有那些遍布在大街小巷酒肆里飘来的酒香。在炎热的夏天，人们较少喝酒，而过了立秋，天气转凉，酒肆里喝酒的人渐次多起来了。酒肆中的酒香，也越来越多地飘了出来。

这些酒肆，邛崃人叫酒铺子。这些酒铺子不大，一般只有两三张桌子。它们只卖酒和下酒菜，不卖饭。其功能有点像茶铺子，是提供三朋四友以酒聚会，议论世事，高谈阔论，借酒浇愁的社交场所。

邛崃的酒铺子，像《史记》中卓文君与司马相如开的那个酒舍，为夫妻店，又有点像鲁迅笔下穿长衫吃回香豆的孔乙己经常光顾的那个咸亨酒店，酒客五花八门。临邛有多少酒铺子，不知道，但我的祖父辈中，就有好些是开酒铺子的。

我印象最深的是鼓楼的十字口南街那里，有一家小酒铺。那时候还没有公私合营，是一个私人的酒铺。我不记得店名。但老板好像姓宋名文钊。

酒铺子里挂了几盏三芯的煤油灯。柜台呈L形，向外的一面全封。临街柜台上面摆了几个土陶酒坛，上面贴着写有大曲、二曲的字的红纸。坛口的密封非常繁琐，先要先用猪尿包制作的蒙皮蒙住坛口，然后用麻绳使劲缠绕数圈，拴紧，再用装有细砂的红布包压在坛口上。据说这样，才能密封，酒味不容易泄漏。每一次从坛里打酒，很是麻烦。街上的那些酒香，应该是从酒客们的酒杯里，或者从开酒坛的那段时间散发出来的。

另一个柜台上放的是酒杯，盘子，筷子等餐具，更多摆的是下酒菜，有油酥花生米，油酥黄豆，豆腐干之类，他们都装在一排广口的玻璃罐里。我有时候随家人到宋文钊的铺子里，他也会抓一点花生米给我吃。

也许是他名字的缘故，或者他本人就很有文化，到他那里喝酒的，基本是长杉客，也就是现在说的文化人。那些顾客，应该是当时邛崃文化界的头面人物。他们一般三四个人围坐一桌，各人面前一杯酒，中间有些豆豆果果之类的下酒菜，他们互相不劝酒，只是侃侃而谈，吃得少，说得多，有时还发生些争论，但从来没有看到他们互相脸红，大家都显得文质彬彬。宋文钊有时候也参加他们的讨论。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些啥子，后来我看了老舍写的《茶馆》，觉得这里酒铺子里的场景气氛与之依稀相似。

在凉爽的秋天，城里的文人们，在酒肆里以酒会友，坐而论道，评古谈今。对农民来说，秋天是丰收的日子，是一年辛苦回报的时光。他们也用酒来犒劳自己。玉麦谷子打完进仓了，心里踏实了。他们进城赶场，卖掉农副产品，如果年成好，包包里钱有些鼓了。他们会走进四城门外的那些小酒馆喝上一两杯酒。其实那些小酒馆，也可以叫小饭馆。它们除了卖酒，也卖饭。这些小酒馆，南河坎和北门外的麻柳树那里比较多。进去喝酒的，多为半蔫子老汉，他们把背篓箩筐放在桌子底下，往往一个人默默独饮，喝一口酒，得意地咂一声，然后抹抹嘴，慢慢地向四周打望，显得非常满足的样子。他们下酒菜多为花生米和卤猪头肉，酒多为低档的干酒，如果高兴了，也来几两崃山二曲。如果是几人邀约而来，他们会互相劝酒，旁若无人地大声武气说话，他们摆今年谷子与去年产量对比，争论猪价到过年是涨还是跌，惊诧某家的生的猪居然出现有五条腿的不祥之兆，透露刚发生的南河大洪水，有人看到波涛汹涌中一条龙顺流而下。。。。末了，他们会争着结账，以至于发生小拉扯。他们被酒醉红的脸，喜笑颜开，显得心满意足。然后他们微醺地，步履蹒跚地离开小酒馆。秋收后，在临邛城外这些小酒馆里，顾客满盈，弥漫着酒香，同时洋溢着“菊黄家酿熟，一醉一陶然”的一种古代农家的温润幸福感。这是我儿时临邛常见的，记忆深刻的场景。

临邛古城的酒香，从汉代文君当垆，相如涤器，酒舍酤酒开始，已经风流两千多了。临邛的酒香穿越历史，悠长而浓郁。有多少文人骚客，迷恋邛崃的风物，畅饮临邛酒，酒酣于文君井畔的黄花野草里，醉卧于白鹤山的易洞秋风中的青崖之上；也有多少仁人志士，在南河畔，斟满临邛酒，高举酒杯，邀明月，酹江流，听北雁飞鸣，栏杆拍遍，慷慨高歌，壮志踌躇；还有多少才子佳人，在洞房花烛之夜，轻抚绿绮琴，对饮临邛酒，情深意切，月满西楼。。。。

临邛的酒是醉人的，临邛秋天的酒香更让人沉醉不起。我已经是老人了，母亲离开我已经很多年了，但母亲的醪糟酒香，是我的一生的难以忘怀的记忆。不过那天当我走到河滨广场，看到那些芙蓉花开始绽放了。红艳而娇媚，十分美丽，好像是贵妃喝了酒，一副醉态，我在想，也许这些芙蓉花对酒香更敏感，它们已经感受到了临邛秋天里的酒香。它们先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