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时,檐下的犁耙已沾满露水。老牛在栏里反刍,喉间滚动着青草发酵的酸甜气息。父亲解下拴在木桩上的缰绳,牛鼻环上的铜扣与铁链相撞,惊醒了草叶间酣眠的萤火虫,几点幽蓝的光跌跌撞撞坠进水田。
牛轭压上肩胛的瞬间,老牛会轻轻抖一抖皮毛。油亮的肌肉在晨光中起伏,犁刀破开黑土的刹那,沉睡的蚯蚓翻出猩红的断肢,露珠裹着泥浆滚成浑圆的琥珀。我赤脚踩在新翻的犁沟里,潮湿的土腥气漫过脚背,恍若踩碎了大地沉睡的梦境。
正午的蝉鸣煮沸了空气。老牛泡在柳荫下的池塘里,脊背浮出水面像块温润的礁石。水蜘蛛在它眼角的皱纹里织网,蜻蜓点破倒映着云天的水面。我偷来盐罐子往牛舌上撒盐粒,它粗糙的舌头卷过掌心,痒得我跌坐在芦苇丛中,惊起一串银亮的笑声。
春耕最苦的时节,老牛会嚼碎我塞进牛栏的野山莓。紫红的汁水顺着它的嘴角淌进稻草堆,洇出星星点点的晚霞。父亲总说牛的眼睛是浸过桐油的镜子,能照见庄稼人的命数。那些年我常趴在牛背上数它睫毛里的草籽,却总在它湿润的瞳仁里,看见自己小小的倒影被雨水泡得发胀。
后来铁牛突突开进村口那年,老牛正卧在谷仓旁反刍最后一捆干草。它眼角凝结的泪垢里嵌着稻壳,皮毛间仍沾着去年秋天的金桂香。拆牛栏那日,父亲把生了绿锈的牛铃埋进梨树下。暮春时满树白花簌簌地落,恍惚又是老牛扬蹄时,抖落的细碎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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