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自西山漫过来时,青石板路还温着正午的余热。远山裹在轻纱里,层层叠叠的绿被水汽洇染得深浅不一,像谁把砚台打翻在生宣上。老牛蹄子叩击石板的声响,和着颈间铜铃的叮当,在蜿蜒的山道上悠悠地荡开。
牛背上的竹筐里总躺着我的书包。阿爷的烟杆斜插在蓑衣缝里,星火明明灭灭,和着烟草的焦香一路飘散。老黄牛认得每个转弯,蹄印在青苔斑驳的石阶上开成湿润的花。转过山坳,竹林深处忽然跃出三两声犬吠,惊得归巢的鸟雀扑棱棱飞起来,抖落几片羽毛似的暮云。
村口的老井总在此时腾起炊烟。女人们提着竹篮来汲水,木桶撞击井壁的清音应和着砧板上的刀声。张婶家的炊烟最急,总被风扯成歪歪扭扭的云朵;王阿婆灶膛里烧的是松针,烟色青蓝,裹着松脂香飘过整条溪涧。老牛在井台边驻足饮水,水面便碎成千万片金箔,倒映着它睫毛上沾的草籽。
最难忘暮雨初收的傍晚。山岚还缠在茶树枝头,湿漉漉的田埂上浮着蛙鸣。阿爷的蓑衣滴着水,老牛脊背的绒毛凝着细密水珠。我蜷在油布伞下,看雨后的山峦洇出孔雀石般的光泽。有牧笛声从云深处漏下来,惊醒了溪畔的野蔷薇,绯红的花瓣簌簌落进牛蹄印里,转眼就被新涨的春水带走了。
去年返乡,井台边立了自动饮水机。老黄牛早化作后山的一抔土,新修的柏油路上跑着突突作响的拖拉机。唯有暮色依旧准时泼墨,将电线杆的影子拉得老长。恍惚间又听见铜铃轻响,转头只见风摇竹影,那幅水墨丹青早已被岁月卷起,只在我心里徐徐展开湿润的边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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