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父亲节快要到了,我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在我们四兄弟心中的地位,是任何人也替代不了的。
1922年12月27日,山西省祁县第三区(今东观镇)武乡村堡内街一个古色古香的小院落里,父亲许光忠降生了。祁县为晋商的发源地,生意人很多,祁县、太谷、平遥这些县城的票号,最早就是祁县人创造的。随着山西特产从他们手中不断地送入北京、绥远、内蒙古一带,一车一车的银子像雪片一样回到了这个弹丸小邑,让祁县人富了起来。我家祖上数代人都在经商,到了爷爷这一辈生意才不那么好做。但靠着祖上的积累和路子,爷爷和父亲奔波在祁县、平遥、太谷、榆次及太原、北京等地倒买倒卖点小商品,做点小生意,收入尚可,算的上是当地的小康人家。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军队入侵,山西渐次成了侵略与反侵略的重要战场,富饶美丽的家乡逐渐走向破败凋零。父亲采买的粮食布匹,时不时被日本军队没收充作军用,生意越来越不好做。1945年初,父亲和二叔因为让八路军在家里住过一宿,日本人发现后,二叔死在了鬼子的枪口下,父亲被抓到据点里打苦工差点被监工用铁锹打死。后来父亲拼死逃脱幸免于难,但再也不敢出外做生意了。为了给二叔报仇,父亲选择了弃商从军投奔晋绥军,途中偶遇八路军游击队的队长和侦察员,被带到西山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游击队,一次战斗中亲自枪求杀了一名鬼子兵,算是报了二叔的仇。
1945年9月日本投降,次年父亲随游击队编入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战争中,由于有过生意人的经历,父亲在军队中主要做后勤工作,历任战士、文书、生产员、粮秣员、军械员、军械长、参谋、助理员、处长。由于敌我双方战斗激烈,父亲虽然没有冲锋上第一线的任务,但也少不了和敌人面对面厮杀的机会。特别是在著名的解放太原战斗中,父亲堪称神勇抢救团长,为太原的解放做出了令我们一家为之自豪的卓越贡献。
太原为山西省的省会,东倚罕山,西临汾河,南北地势起伏,易守难攻,为华北的战略要地。国民党阎锡山集团经过长期经营,修筑了种类繁多的外围据点、纵深阵地和城防工事,仅主要防区就有大碉堡5000多个。太原战役于1948年10月5日发起,至1949年4月24日结束,人民解放军全歼守敌13万余人、民团8万人。自身伤亡4500攻城后巷战伤亡36000人,是解放战争中战斗最激烈、解放军付出代价最大的一次城市攻坚战。
父亲生前从不提自己的光荣历史,也不让母亲在人前夸耀。他在太原战役中的经历,是他老人家去世后,80多岁的母亲讲给我和弟弟们听的。
总攻太原前一天下午4时左右,东南方向有4架国民党军飞机朝父亲所在的解放军阵地飞来。防空哨音响过不到两分钟,敌机飞到阵地上空投弹,把阵地炸成了一片火海,其中一颗炸弹落在指挥这支队伍的团长身旁约5米远的地方,弹片把团长的腹部划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鲜血直流。那时,父亲负责团里总攻前的后勤保障工作,听见爆炸声冲了过来,背起负伤倒地的团长朝存放生活物资的防空洞里跑去。洞子不大,里面堆放着锅碗瓢盆和粮食蔬菜,最多只能再躺进一人,剩下的空间不多。父亲把团长平放在洞口里面一点,自己半截身子在内半截身子在外为团长包扎伤口。
刚抢救完,敌人的大炮又响了起来。一颗炮弹在洞的左侧爆炸,飞起来的弹片和石块一股脑儿朝洞口砸来。身经百战的父亲知道危险降临,不顾个人安危扑在了团长身上,自己却被不知是弹片还是炸飞的石块砸昏了过去。醒来一摸,才发现后背和屁股上全是血和泥土。怀中的团长虽然神志不清,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估计生命没有危险。敌人的轰炸扫射和炮击使团里还没投入总攻的一百多位战士牺牲,负伤的不计其数。父亲身上六处受伤流血过多被抬下战场抢救,没有参加第二天对太原守敌的最后攻击。父亲送去抢救后,团长率领指战员们前仆后继,舍生忘死,炸毁敌人100多个碉堡,扫清前进道路上的障碍,杀进了太原城里,成为解放太原的有功部队之一。
如果没有父亲奋不顾身的抢救,团长可能已经牺牲了,他们团在解放太原的战斗中立功也可能不那么容易。不过父亲那次负伤给他的身体留下了诸多后遗症,几十年后一遇天阴下雨就会浑身疼痛,以至上世纪六十年代他在邛崃县(今邛崃市)担任支左办公室副主任时,腰腿部的风湿病经常发作,有时痛得腰都伸不直,被同事们戏称为“气象预报员”。
最让母亲不能忘怀的是,父亲在解放太原的枪林弹雨中抢救出来的团长,全国解放后在为战争年代无配偶的部队军官选择对象时(当时是部队的一项政治任务)感恩救命恩人父亲,以父母的结合系祖母包办为由,安排了几个年轻漂亮的女护士让父亲挑选,其中一个女护士还主动追求过父亲。可父亲不忘糟糠,以母亲为他生下了我这个大儿子为由,谢绝了首长的好意,这件事让母亲致死不忘,感恩一生。
父亲伤愈出院后,随部队南下解放大西南,一直打到重庆。1953年,调到邛崃县永安场修建油库和兵站,先后任油库的副主任和主任。1964年5月1日晋升少校,同日定为行政16级。1983年5月6日,晋升行政15级。1970年2月,调江油二郞庙修建战略储藏油库。1983年4月,在正团职任上离休到江油市军队干休所养老。
特别让我感动的是,解放后父亲保持了部队本色,一心扑在工作上,是个从不为个人谋私利的“工作狂”。
1959年,父亲所在的永安场油库和兵站执行边防战备保障任务。最繁忙最紧张的日子里,来油库运送油料的汽车平均每天有200辆以上,兵站接待的人员不下1000人。10月底最紧张的那几天,每天来油库拉油的汽车多达300多辆,到兵站就餐的战土不下3000人。为了完成任务,一个月30天父亲和干部战士们没休息过一个星期天,不少时候还通宵达旦地加班加点,直到当天的任务完成。我记得父亲的手上打起了血泡,没有时间回家吃饭,但没听他叫过一声苦。因为战争年代长期从事后勤工作的他知道,做好后勤工作是胜利的保障,战士们在看着自己,再苦再累也要坚持下去。
据父亲和油库的老司务长朱华林叔叔回忆,成都军区副司令员、中将韦杰当时亲临永安场好几天,指挥过往部队,视察油库、兵站的后勤保障工作,完了还接见了少尉以上的军官。韦杰中将解放战争中曾任解放军61军军长,是父亲解放战争时期的军首长。接见时,将军充分肯定油库、兵站的工作,称赞他们为保卫祖国边防安全做出的贡献,说父亲保持了敢打硬仗、善打硬仗的61军本色。
1970年,部队接上级通知,要在几百公里外的一处深山老林里开山挖洞,修建战略储藏油库,动员干部报名参加施工。由于条件艰苦,两个月过去了,没有一个人报名,几个物色好的对象也找理由东推西躲。最后上级征求父亲的意见,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而且没提条件。当时永安场油库的领导机关在成都设有家属院,调到困难地方工作的干部一般可以要求把家属安置在成都家属院中居住。如此顺理成章的要求,父亲一句也没提,母亲和我们兄弟几个只好委曲地在永安场的营房里住了好几年,造成四兄弟长大成人后工作居住在四个不同的县城里,不然许家的子子孙孙都可能成为令人羡慕的“成都人”。
父亲在大山深处的工地上一干就是几年,和施工的民工住在一起吃大锅饭,患上了严重的胃病,但他从没请过一天假去医院看病,直到工程任务全面完成。
父亲要求下属一丝不苟,经常把完不成任务的干部战士吼得“瓜唏唏”的,人称“铁面主任”。可下来对战士却关怀备致,关心他们的进步,关心他们的生活。山西我家地里生长着十几棵百年大枣树,虽然公社化时归了公,但每年枣子成熟季节,公社仍优先让我的奶奶给父亲寄来一大箱大红枣,除了让我们四兄弟尝尝鲜外,自己一个也舍不得吃,全拿出来送给战士们吃。有的战士家庭遇到困难,父亲都会解解囊相助。所以父亲的下属既怕他,又爱他。
父亲不但关心自己的战士,也关怀驻地附近的普通百姓。时间回到三年困难时期,邛崃永安场农村公共食堂就餐的农民有一段时间供给不足,时不时有小孩悄悄进入库区偷摘南瓜。战士们逮着后连人带瓜送给父亲处理,可他却让战士再摘几个南瓜让孩子背走。后来,父亲让战士们把收获的大南瓜装了10来背篼,让我带路分别给五保户和困难户送去。真到现在,永安场的老农们还记着这件事,众口称赞油库的许主任是个大好人。
1964年,父亲奉命到汉源县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因为当地土地贫瘠,群众生活困难,年底父亲回家探亲啥事也没干,自己花钱买了20斤部队杀的过年猪肉制作成香肠、腊肉,包了七八份回汉源时给房东和最困难的农户送去。虽然母亲和我们四兄弟少吃了点肉,但一家人知道父亲做的是好事,没有埋怨过一句话。
父亲性格直倔,不符合他心意的事决不会做。我记得一天中午人们正在午睡,上级领导部门的一位领导乘吉普车来部队检查工作,三弟出于好心叫醒他参加接待,反而被父亲数落了一顿:“正在睡觉,下午再说”。好在领导知道父亲是个“老革命”,没与他计较。但他干了一辈子革命,临离休也只是个团级干部。这就是我的父亲,在领导的面前从不违心地奉陪讨好,这也是他虽然作战勇敢、工作出色,但职务总是提不上去的原因吧!
父亲对自己的穿戴从来不提要求,只要保暖就行,但却与军装结下了不解之缘。退休时听说要发一套八五式的新军装,高兴的像小孩子过年似的。后来上面来了文件,说离休人员不发军装了,他气得直向母亲发火,说“当了一辈子的军人连一套新军装都没存下,让我走的时候穿什么?”为了讨父亲的欢心,我们兄弟几个想方设法到就业安家的成都、邛崃、江油等地给他买八五式的新军装,可大街小巷的商店里卖的都是仿制的,他一件也不满意。后来听说成都有个商店在卖正规的军装,而且是父亲的离休老战友侯义叔叔在当老板,母亲就带着二弟到成都寻找侯义叔叔,用了一整天时间才找着,终于给父亲买回一套八五式军装,让他高兴的不得了。这套军装,父亲一直保存在箱子里,直到去世时我们给他穿在身上,圆了他生前“穿一辈子军装,当一辈子革命军人”的美好愿望。
虽然父亲早已离我们而去,但他一辈子做好事不谋私,对我们兄弟如山的爱,鼓励我们走正道的一桩桩往事,永远留在了我们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