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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大地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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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9-11 11: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大地之色
大地是什么颜色?
谁在装扮着大地?
一年分四季,不同的季节,大地有不同的颜色。
缩在火塘边,冷风刮过窗子,像恶鬼一样撕扯,呜呜响,一声紧过一声。大人凝神屏息,用耳朵跟屋外的天空和大地交流,品味之后,说有雪落。接着摸摸耳朵,说耳朵根子发烫,雪在路上了。我现在也没弄明白,耳朵根子发烫和下雪有什么关联。
那时候,雪线还在永州南岭山中,没有北移到衡阳、湘潭一线。
没有下雪的时候,冬天的湘南,像一张破纸,破洞是空荡荡的黑色田野,四野萧索,草枯木凋,大半天不见人影和活物。山岭像被揉皱了,峡谷沟壑山脊,都像生硬的折痕。天空灰蒙蒙的,从早到晚漂着一层浮尘一样的云,或浅灰,或轻黄,或浅白。太阳像捉迷藏一样,没有人能预判到他会在什么时候从云缝里出来露个脸。有阳光的时候,早晚寒凉,中午暖和,田野里的稻草垛温热舒适。早上的狗牙霜,在黑瓦、大地和植物上糊了一层雪花膏。或者像门上过年张贴的春联,包红包的时候扯下了一角,风鼓捣破了一角,雨和水汽把春联的红色漂成了脆白掉落了一角,蜘蛛找了春联的缝隙放了丝线,苍蝇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在上面忽起忽落。这景象正像最先的那场雪,薄薄的一层,山没有披上厚实的雪衣,棱角峥嵘,白一块黑一块,正像春联破烂之处漏出的斑驳的墙壁。大地摆上了一地丝缕一般的烂絮,像孩子在晒谷坪上淘气之后留下的狼藉。
傍晚的风,像冰冷的刀锋,刮过田野山川,山瘦水枯,刮过人脸,寒意入骨。
冬天的湘南,颜色是渐变的,从初冬的暖阳里,山林虽然一片萧条,但还有一抹秋天残存的气息,在变淡,变白,变黑,变成泥土一样的颜色。到深冬,太阳休息,大地就是印象派的画布,风,雨,阴晴,霜,雪,像颜色盘里的颜料,被神经质的颤抖的手随意点击和涂抹。最后,大雪从天降落,隐藏所有真相。即使是冷漠的远山,大雪都会包上一层棉絮。老百姓一边欢喜,大雪兆丰年呐,又一边担心山林里的竹鸡、白头翁、麻雀和斑鸠,这么大的雪,它们能不能扛得住,会不会冻死,饿死。喜欢所有季节的小孩子,这个时候像老鼠一样窜出门,像老鼠一样在雪地里游走,撒欢,翻滚,吱吱叫。仿佛白色的不是雪,而是一个干净、甜蜜、纯净、无忧的世界,与事实无关,与作业无关,与三餐无关。地上的积雪,正在下的雪花,仿佛把孩子和天性连接起来了,寒冷,忧愁、恐惧都不见了,大地成了游乐场。
下雪的次数是不固定的,有些年一次,有些年两次,有些年三次,有些年一下半个月。下雪时间长,和不下雪一样令人惊讶,感到不祥。结果像预想一样,不下雪害虫多蚊子特多。下雪太久了,冰雪把道路封了,把山林压折了,把竹林压塌了,出行困难,生活处处受到掣肘。大家都指责天老爷不长良心的时候,每一个人眼睛都是空洞的,干巴巴的,满脸愁容,满心焦急,却只能静待,这是最折磨人的。
农民祈祷风调雨顺,从冬天就开始了。
是的,这样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二月。
当干瘪的桃枝变得饱满,臌胀的褐色或铜色里,绽出一抹绿的时候,天气开始变得温暖,大地变得温软,天空变得高远,远山如线。阳光和煦,轻风温煦,当人们把家里藏了一个冬天的换洗的衣物和桌椅板凳搬出来暴晒的时候,天上的乌云开始聚集,大地开始变色,惊雷声由远而近,有人开心,春雷响了,开春了;有人骂娘,东西刚搬出来,还没晒够日头。可老天爷不管这些,他有他的规则,一切以他为主。老百姓便像蚂蚁一样开始忙碌,进进出出,手忙脚乱。下雨,在家里窝了几天,天放晴,出门一看,虽然跟往年一样的风景,心里仍然震荡了一回。河里的水满了,河滩上的油草上铺了新芽,河坡上的垂柳孕出了一粒一粒芽颗粒,桃树也结了花苞。虫子,蛙,蜂蝶,在以自己的方式亲近土地。鲜花、新绿、热闹景象令人欢喜。最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还有一些浑浊的河水,已经不像几天前那样冷皮冻骨。
春天来了。
湘南大地,最美的莫过于晚春与初夏。
你会发现,春暖花开是湘南的晚春。大地披上花衣的样子十分迷人,风姿绰约还罢了,风是暖的,是酥的,是绿的,是香的,每一步,都有清风鼓荡蜂蝶跟随,忽上忽下,翩翩起舞;每一个晨昏,都有鸟雀欢呼,从柏树尖顶,到密林深处。大地跟随着脚步,穿着花衣的时候像丰腴的姑娘,大山开始膨胀,绿的比往日更加深层,天空拔高,瓦蓝瓦蓝的,像倒悬的湖泊。农村开始一扫阴霾,干燥起来,白净起来,轻盈起来。风开始发热,花落了,茎叶硬了,叶芽打开了,大山更绿了。
初夏按部就班到来,柔绿变老,大地郁郁葱葱,散发出草叶蒸发的清香。
湘南的盛夏,像一塘乌青的死水,绿的化不开。
湘南的夏天,除了绿的化不开,还热的化不开。
人们在空闲时候经常讨论的话题,是冬天冷死好,还是夏天热死好。喜欢冷的说冬天冷,死得快,硬得快,不拖泥带水。喜欢热的说夏天好,不用穿那么厚的衣服,缩手缩脚,死也不洒脱。又补充,夏天热死,唯一的缺点,就是臭得快。孩子们不管这些,天一热,就泡进村前的小河里,嘴唇乌紫了,都不肯上来。年纪稍大一点的,带着一帮同龄人,掏鸟蛋,掰棕树籽,到坟地边的草坪四处找地棯。这玩意坟边特多,一地都是,绿的,红的,黑的,圆溜溜的,挑一颗黑的,放在嘴边吹一吹,就塞进去了。从东找到西,嘴唇舌头都乌黑发紫了,还嫌不过瘾,要过桥到河那边的坟地去找。一个人胆小不愿意过去,说某某的爷爷死了就葬在那边。大家都认识某某,也认识某某的爷爷,都以为鬼喜欢抓熟人当替身,竟没有一个敢踏过独木桥,去那边坟地里找地棯了。
夏天,不仅有遍地的绿色,满嘴的黑色,还有无尽的金色。头季稻熟了,从阳明山,到九疑山,南岭的空隙里,一片金黄。除了稻子,枝头的果实也摆出了诱人的颜色,姹紫嫣红的桃子,乌黑的朱红的李子,藏在叶子里的翠绿的柿子,晾在枝头轻微晃荡的翡翠一样的枣子……然而,最折服人的是大地上的金色,村庄等待着,大山看护着,瓦蓝瓦蓝的天空罩着,当家男人的眼睛盯着。每到这个时候,整个农村都紧张起来,除了抢收,缓解一下口粮,还要抢种,二季稻要赶在立秋前栽下去。“双抢”,在农村,每年一次,每年都弄得人仰马翻,苦不堪言。刚当娘的年轻女子累得受不了,顺口说做个人这么辛苦,还不如做一条蛇,做人顶着太阳一身汗,热得喘气都喘不过来,做一条蛇多好,躲在洞里,吃一顿管三天,要死的时候,换一层皮就渡劫了。哪有做人这么麻烦苦难,从早忙到晚,一生不得闲。每当这个时候,家里男人都小心起来,说话一改往日的随意,生怕忤逆了婆娘,最后落个家破人亡。
夏末,立秋前后,湘南大地像个魔术师,被剃了头发,一头疮疤,然而只需几个晨昏,头发就快速长了出来,绿油油一片,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大地生机勃发。当酷暑推开风声,湘南像密封的罐子,空气沉闷,阳光暴躁,大地一片昏昏沉沉,然而,田里的水稻喜欢这样的闷热天气,生根,分蘖,拔节、孕穗……每一个环节都仔仔细细,被农民看得清清楚楚。要说相互成就,水稻和农民便是天生一对。他们相辅相成,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喷药,什么时候除草,什么时候透水,每一步都配合得天衣无缝。禾苗得到农民的呵护,一点毛病都没有,孕穗,抽穗,扬花……
一眼望过去,大地一片绿色。
大地的底色是绿色吗?
秋风从天而降,裹着桂花香,由缓趋疾的时候,豆角叶子卷了起来,黄花菜开始萎靡不振,棕叶树昼夜呼呼啦啦空响,柏树变得深青,枞树像蒙了一层纱一样绿得模糊的时候,枫叶树开始转黄,井头石崖上屹立的乌桕叶子开始失水,三角槭蛾子一样的白花开始染尘失去光华……阳光还是那么凶猛,但已经抵挡不住生命的退潮。大地开始在变得清冷,站在大地上的树木花草感受到了季节要变换,开始与大地保持同步,在大地的引领下,开始撤退。然而,这不是溃退,而是有秩序的谢幕。板栗叶子卷起来,干枯,随风激荡;葛根藤不服输,这坏家伙还在到处争地盘;雷竹挺立着,等着风来撕扯盘在上头的葛根藤;枫叶树开始充血,乌桕开始泣血,它们用自己的生命向着天空表示,它们有不一样的性格,在秋风的盘剥和勒索中,它们要拼死一搏,哪怕是流尽鲜血!
如果说春天是一件花衣,那湘南的秋天,就是一面染血的战旗。
大雁列阵飞过村庄上空,向南远去之后,河里的清水都瘦成了一条青线。
枫叶红的热烈,乌桕红的苍凉,在一片沉郁的绿色之中,它们的红,像最后的呐喊,仿佛一种执念,非如此不可。这是植物的战斗,也是天地间生命不屈的表现。
大地的底色,是红色吗?
我仰望着山上的红,心里想着大地的底色。
追随着满山红叶,愈走愈远,要看到高山,就要走得离山脚更远一些。一不小心,走进了山前面的田野中间。田野里,一片金黄,黄灿灿,黄橙橙……所有形容黄的词落在这片大地上,这片大地都能承受得了。看着这片平坦的黄灿灿的海洋,我像一尾小鱼一样渺小。我曾经在这里耕作,二十年如一日,只为盘中餐。我曾经在这里迷惘,伴着半月,在这片田野上徜徉,只为青春不甘平淡。在满眼稻子的田野里,我分辨着,当初在那一块田插过秧,在那一块田里被蚂蟥叮过,在那一块田里被父亲教训过……一幕一幕往事,像面前稻穗上的一颗一颗稻子一样清晰。大路边,收割机带着一群人开了过来。穿背心的人,打赤膊的人,手里拿着尼龙袋。这些准备着收获的人,无一例外,是一帮中老年人……我认识这帮人,邻居,长辈,同辈,他们因为各种原因,从打工工厂退回来,不甘于平淡落寞,虚度光阴,流转了这一片稻田,像当年一样追随季节,像当年一样耕种,而收获的时候,有了收割机!如果当年农业现代化了,我会离开东干脚,背井离乡,南下谋生么?我没有答案。在时代大潮里,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小鱼。
收割机在金黄的稻田上飞驰,他们在一边有条不紊地收拾。
走到他们身边,领头的大叔抬头微笑示意,牙齿亮得像一弯月牙。其他几个人抬起头,嘴里招呼,手里活计不停,捋着稻草扎捆灌满稻子的尼龙袋。看到他们的手,看到他们的胳膊,看到他们的背,看到他们的脚杆,看到他们脚踩的稻田的泥土,我被震撼到了,他们身上的皮肤,和稻田的泥土一个样色,黑色。他们一辈子和泥巴,和稻子打交道,带着自己的盘算,带着自己的努力,一生和一棵稻子一样怀着希望。种田的农民,一辈子无人问津,只有在被需要的时候,才受到关注。这乡间大地一样无人问津,只有在受到农民关注的时候,大地一片丰饶,被收割之后,呈现出和农民一样的颜色。黑色的泥土,黑色的皮肤,融为一道风景,乍看触目惊心,细看又那么自然,那么亲切,又那么惊心动魄。站在地里的人,体力劳动里的人,那么朴实,那么低调,那么随和,却又那么踏实,那么快乐!在大地上,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谈不上伟大,但这一种平凡的坚持,像山上热烈的红、苍凉的红一样令人瞩目,振奋人心。
人的未来,终归是埋进土里。
我身边的这些邻居,身披土色,却丝毫不在意与大地融为一体。他们说,他们笑,他们忙碌,他们流汗,他们负重前行,在田野和村庄这条短短的路上,一走就是一生。我为他们的甘于平庸不怕辛劳震惊,也为他们自甘平庸自得其乐叫好。幸不幸福,开不开心,有没有意义,不需要别人指教和判断。一生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无论是打工,无论是种田,无论获得有多辛苦和卑微,内心的充实和自信都牢不可破。这种人,才是强大的人。
他们是平凡的大多数,一生默默无闻,在社会中无足轻重,我以为的蝼蚁,像识字本上一个一个散装的文字,连在一起,却拼出了历史上一个一个震古烁金的英雄和伟人!他们像稻田里的泥巴一样平常,却是承受冲击的垫片和发展的基础。对农民和稻田来说,有没有受到关注无所谓,和生活,和季节相向而行,勤恳务实,乐在其中。
是他们,支撑起了人间。
收获,正是人间好时节!
或许,他们有委屈,有不甘。
但是,天下之人,哪有一个例外呢?
转场的时候,逮了一个机会给他们派烟,看到他们接烟的乌黑的手,我心里又咯噔了一下,如果不是我外出打工跑了,今天就跟他们一样,五十,六十,七十了,骨头骨脑都硬了,还在这片田野里打拼奔忙,继续劳碌。命运有不公,但结局是一样的。点烟,话说几句当年,又是分别。
看着他们黑色的背影,看一看稻田里黑色的泥土,噎得说不出话来。大地有很多种颜色,冬天的灰色,春天的花色,夏天的绿色,秋天的黄色,天空的蓝,远山的苍,炊烟的白……然而,这一刻发现,大地的底色是黑色,任何颜色都会被这黑色淹没和吞噬。
大地如果失去了黑的衬托和支撑,大地将成为荒漠。
所有的光明都是在黑暗中萌发。
黑色,是大地的底色,也终将是我们的归宿。
看着收割机和跟着收割机的那帮人,我的邻居、伙伴、前辈们,他们用双手用年华朴实地塑造着大地,也被大地上的四季变化塑造着,相互坚持,才有了人间这丰饶景象。
2025.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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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9-13 10:40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 发表于 2025-9-15 12:24 | 显示全部楼层
刘家旁峪的黄昏

在此之前,我与刘家旁峪的黄昏邂逅多次。
而且,多半在七月。
今年有些例外,闰六月。
山东的天气也有些例外,在遥墙机场,出了候机大厅,往机场巴士站走,几十米路,耳朵根子都被太阳烧得有了灼感,感觉天气比广州还热。到鲁中南,进沂蒙山区,以为山中的气候会好些,其实事与愿违,在乡下低矮的瓦房里,即使装了吊顶,人在屋中,仍然感觉像在蒸笼里,浑身汗津津的。从太阳照进院子那刻起,到半夜,钻石风扇呼呼转个不停,仍然吹不散屋里聚集的热气。

房照家后面是一条村道,原来是砂石路,农村中随处可见的路,现在稍微有一些变化:路中间铺了大约两尺宽的水泥,光滑明亮。水泥两边,仍是凹凸不平的砂石——大致是冬天路面结冰,水泥路又硬又滑,而凹凸不平的砂石路有利于增加摩擦力吧。此外,两边的墙根很近,实在太滑,也可以扶着墙缓行,不至于跌倒,四仰八叉。这条路与前面的省道相连,省道新铺了柏油,崭新崭新,开车的过路司机像吃了药,风驰电掣,丝毫不在意马路在村子中间。柏油路与周边的红色的黄色的瓦屋、铁皮屋并不协调。刘家旁峪也不因这一条省道而变得富裕和有现代气息。每天只有早晚两趟班车开往南麻县城,生活彷佛还在二十年前的社会。刘家旁峪也不生气,像个蹒跚老人,靠着奎山,对着西山,在思考,或在冥想,一晃,二十年。二十年里,我没有见过刘家旁峪翻过一次身,置一件新衣裳,或者添置几栋新楼。他在沉默,以我不知道的缘由。
晚饭后——晚饭是馍,可以拿在手里边走边啃,一个人走出房照家。
房照家的白铁大门一直只开半扇,另一半不轻易打开,或者也有不可轻易告人的因由。
天空中没有阳光,或者立秋了,太阳比往常偷懒,下早班了吧。
巷子里没有人,没有狗,没有鸡,没有活物,没有风,只有空荡荡的落寞的黄昏光阴。
右转是一片玉米地,玉米杆子比我还高,齐刷刷的,像一面不可逾越的高墙。玉米叶子尖儿已经干枯发红,或者发黑。杆子上挂着的玉米棒子歪着,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玉米地边有一条长着杂草的水沟,水沟之上,南瓜藤爬过墙,直奔下来,要跟玉米汇合。去年六月,雨后,在房照家里,听见水沟里的蛤蟆像喇叭一样叫,在提醒过路人和庄稼地,这里有它的存在。我当时穿着半截裤,趿着拖鞋,受了蛤蟆的蛊惑,出门来看它到底有多少斤两。走到水沟边,屏心静气,在稀疏的杂草里搜寻了好一会,没见到蛤蟆的影子。感觉腿肚子痒,低头看,腿杆子腿肚子上,至少趴了二十几只比芝麻还小的蚊子,噼里啪啦拍了几掌,跑回家,还没进屋,腿上就开始狂痒。进了屋,指给房照看,拿来花露水,抹了半瓶,才稍微好受一点。山东的蚊子,比芝麻还小,叮起的包,比草莓还大。太阳落山,蚊虫猖狂,可我早有准备,出门的时候手里抓了一条毛巾,左拍拍,右挥挥,一路上平安无事。
往东是马路,是刘家旁峪主体;往西是白杨树林,大岭。路边有几座房子,房子周围有桃园、玉米地和庄稼地。
我选择往西。
路上没有行人,头上没有飞鸟,耳朵里没有微风,也没有汽车轮胎发出的噪音,挺拔连绵的山上只有尘雾和暮霭。天际线就是山脊,一片灰黑。
沿着砂石路往前走,在最后一座房子前面,有一个老妇人坐在庄稼地边,脚踩着薄荷,在用力摇着蒲扇。缭乱的白发,狼藉的皱纹,沧桑的面容,在热浪的冲击下,显得有些狼狈。她的身边是断墙,庄稼地里种着红薯、茄子,地边上围着篱笆,苦瓜藤丝瓜藤蔓延,阔大的丝瓜叶子,鸡爪一样的苦瓜叶子,无一例外,都蔫里吧唧,有的还翻转,卷成一团。地里的红薯叶子也无精打采,垂头丧气。抬头看天,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瓦蓝瓦蓝地,如同波澜不惊的大海。没有人知道,山东大地还要铁板烧多久。往左,是杨树林,路边铺满绞股蓝的藤蔓,杨树静静地,仿若一排钉子。杨树林边上,有一棵几百岁的槐树,槐树下有一口长满青苔杂草的深井……这些地方,我以前已经去过几次,那里十分清幽,是个避暑的好去处,但一想起蚊子,心里就有阴影。径直往前,摆着桃园和玉米地,中间游动一条长满水草铺满垃圾的小河。穿过旷野,是山,青得发黑的山。山坡上,有人居,几间房子连着,不见人影,十分安静。我以前去过两回。老妇人对面的房子,右侧新修了一条灰白的水泥路,通向谁家?这条路我从来没有走过。定下心,往里走,走不远,就见到一座气派的新居,四合院样式,占地面积大。房子前后左右都是庄稼地和玉米地,我不知道该用矗来形容它,还是用趴来形容它。水泥路到此为止。房子边的庄稼地里种着豆角,山东人最喜欢的豆角子,一垄一垄,沿着篱笆桩生长,跳出叶子的豆角子一绺一绺的,十分显眼。篱笆桩下,杂草丛生。四周的玉米都高过我脑袋一线,我踮起脚尖都看不到四周的风景,仰头只看到远处的杨树。在杨树密实的枝叶间,居然看到几块烧红的烙铁那样的红,是灯?我不敢确定。远山已经模糊成一团,村庄是该掌灯了。往前几步,踮起脚尖,杨树林后面,还是几块碎碎的红,像颜料一样浓稠,夕阳吗?这个时候,我想起了夕阳。又不太敢相信,身边,已经夜色朦胧,六点四十多了,还有夕阳?这是在沂蒙山里啊!

告别孤独的房子,走到T字路口,面前是一条砂石路,路上的石子,被车轮子磨平,精光发亮。路的两边,还是玉米地,在夜雾里渺渺茫茫。书上说青纱帐,只有身临其境,才知道在玉米地里,自己啥也不是,像一头出走的猪一样盲目和无助。再往西,回头可能就是黑夜了。我并不惧怕黑夜,但在一个陌生地方,没有必要盲目选择。往东,抬头能望到刘家旁峪山坡上的房子,黄的红的瓦,这些人们涂在世界上的记号,在夜色里已经清淡模糊。不管怎么样,往刘家旁峪走,比一个人向着大山走心里踏实。一边走,一边挥动手里的毛巾,毫无忌惮。走了一会,要上坡,听到前面传来机动车马达的声音,有点紧张的心情突然松弛下来,步子更慢了。临上坡的时候,是一个弯,三轮车转弯往下,我步行往上。三轮车上的男子,中年,发如钨丝,方脸乌黑,好像在风尘里奔跑了几个月一样火急火燎。在擦身而过的时候,他踩了刹车,我过去了,他才放开脚,一溜烟下去,连同三轮车的声音,瞬间消失在平静的玉米地里。
我上了坡,回头一看,西山顶上,还有一把鲜红的火在烧着。
这是夕阳的余晖。

西山已经被夜色淹没,看不出棱角和轮廓。然而,山顶上的那一把火,亮腾腾地发出光来。然而,终究是落日,抵抗不了规律,又不甘堕落,便在西山顶上,燃烧起一团告别的火焰,如霞如血。这让人心惊,然而,刘家旁峪的人已经司空见惯,毫不在意。我像发现了别样风景。平整的玉米地,高耸的白杨林,西山黢黑的跃起的线条,朦胧的天空,这辽阔的平静中,还有一团火焰喷薄,把黄昏烫出一个破洞,足以震撼人心了。然而,没有人在意,大家因为司空见惯而熟视无睹。马路边的槐树正在开花落花,树上一树,无法看清,地上一层,无法看清,都乌黑一团。但无法否认,这个时候,是槐树一年中最美的时候。可是,路边的树,谁会多看几眼呢?巷子口聚了几个中年人,因为天热,彼此刻意保持了距离,打过招呼,便是沉默,盯着对面西山,他们在欣赏夕阳?他们在仰望夜空?走过的时候,发现路边是收桃的铁皮屋子。屋前的空地上,混乱的堆着一些塑料框子,这是装桃子的塑料筐。往年,领多少筐子,就摘多少桃,收桃的就收多少桃,井然有序。而今年,桃子遭了冰雹,歉收,即使挂了果,果子上都留下了冰雹砸出的伤,像长了瘤子,破了相,卖不起价钱了。
桃是刘家旁峪的经济支柱。
没有桃,刘家旁峪便多了几许愁郁和惆怅。
而现在,不只是刘家旁峪,整个山东都在铁板烧。
他们在巷子口沉默,或许在往日卖桃子的地方,寻找一点慰藉。
那些黄昏,人声鼎沸,三轮车飞驰,刘家旁峪陶醉。
槐树在路边沉默,它们或许也在想,它们为什么一直在路边。
我也在想,今天我在这里,明年这个时候,我会在哪里?
有了心事,人便孤独,旅途上的人,需要风景的抚慰。我又去看那夕阳。夕阳已经下山,西山顶上一片灰白。路的两边,只有层层叠叠屋瓦相连的刘家旁峪,前看不到大张庄,后看不到松崮,孤零零地,像被世界遗忘的一个地方。几盏稀疏的路灯亮起来——我像发现了新大陆,这是二十年来,第一次看到刘家旁峪装上了路灯。即使稀疏,然而,它们仍在照亮刘家旁峪,在拯救刘家旁峪,在把刘家旁峪拽出沉默,拽向光明。路灯也拯救了我,二十年了,刘家旁峪终究是变化了,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变化,带来前途的光明,不至于令人绝望。
再二十年,沂蒙山里的刘家旁峪会焕然一新不?

2025.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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