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午后的光景，带着几分慵懒的温柔。在这光影的间隙里，我去附近的河畔公园溜达。
行了一阵，见到芙蓉开得很盛了。一树树，一簇簇，沿着曲径，偎着河岸，贞静、端然地立着，仿佛把整个渐深的秋，都酿成了满城温润的热闹。
我站住了，心里漾开一种端然的欢喜，竟挪不动往前的脚步，好在一路都是这样的芙蓉花开着。
芙蓉也是有身世的，只是于我来说，了解她总萦绕着一些诗意的惘然。记得初读《楚辞》时，“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里曾悄悄诧异，水中的芙蕖，怎会开在树梢上呢？后来明白，水中的是荷，陆上的才是她，谓之木芙蓉。因她不畏秋深，愈冷愈见精神，古人便赠它一个别号：“拒霜”。这名里自有一段清坚的骨气。
又听人说，古时有一位女子，夫君逝于海上，她不信，日日在岸边眺望，竟从树影里见到了他的容颜。于是这树便被称作“夫容”，其花为“夫容花”，后来才雅化作“芙蓉”。这样的传说，让每一瓣花都染上了一层无言的深情，与默默的坚韧。
而我们这座城，叫做“蓉城”。如果说这名儿有些光彩，那也多半是她赐予的。那还是五代后蜀的事。后蜀主孟昶的妃子花蕊夫人，生得妩媚，更爱花成痴。有一次她行过花市，望见一树树芙蓉开得像天边的云霞，心中格外喜欢。孟昶为取悦之，下令在成都城头尽种芙蓉。待到秋来，花开如锦，四十里绚丽灿烂，他便对群臣说：“自古以蜀为锦城，今日观之，真锦城也。”从此，成都便得了“芙蓉城”的雅称。后来后蜀国亡，花蕊夫人被赵匡胤掳入宋宫，却仍偷偷藏着孟昶的画像，寄托不尽的思念。这城与这花，便再也分不开了，芙蓉成了成都的魂，成都成了芙蓉的根。
你若细看芙蓉花，便知她极有意趣。她的瓣子微微打着皱，一层叠着一层，像少女的裙裾，又像将飞未飞的蝶。花开在绿枝上，有红的、粉的、白的，中间一簇鹅黄的蕊，吐着淡淡的清芬。最妙的，是她一日之中，颜色三变，晨起素白，午间浅粉，到了傍晚，竟成了深红。人们为此唤她“三醉芙蓉”，仿佛不是一朵花，而是一个有灵的生命，正静静演绎一日韶华。
我独爱看水边的芙蓉。沿着沱江河岸走，不时总能见到几株斜斜地生着。最动人的是那花影映入水中，风一来，花枝轻颤，水波微漾，水中的影与岸上的花便痴痴地缠在一起，别有一种清雅脱俗的韵致。《长物志》里写：“芙蓉宜植池岸，临水为佳”，想来古人早已懂得这份照水之美。
这芙蓉花，不只妆点了成都的景，也深深浸润了这里的文化。
唐代的薛涛，曾用芙蓉的皮、芙蓉花的汁，和着浣花溪的水，制成了小巧精致的“薛涛笺”。那桃红色的纸笺上，不知写下了多少幽婉的诗句，比如我此时就想起来那句“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有一回，我向一位辖区有造纸厂的朋友提议，何不试着复原这薛涛笺？用今日的手艺，把芙蓉的魂魄与颜色，凝定在纸上，让那些爱写诗、爱抄句的雍雅女子，在提笔时，也能触到一丝千年前的才情与风致。那该是多温柔美好的事，而且真做起来，料也不会白做，当是有一些市场的。
而孟昶不仅为花蕊夫人种了芙蓉，还以芙蓉花染缯为帐，称作“芙蓉帐”。白居易的一句“芙蓉帐暖度春宵”，又为这花添了几分人间旖旎的温情。
历代的文人，也总爱把她写进诗里。在屈原，是求之不得的怅惘；在王维，是自开自落的幽寂；到了苏东坡笔下，却成了“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的倔强，是“唤作拒霜知未称，细思却是最宜霜”的豁达。一朵小花，竟能承载这样丰厚的品性，也可见她的不凡了。
最教人低徊的，是《红楼梦》里，林黛玉掣得的花签正是芙蓉，题着“莫怨东风当自嗟”。而晴雯去后，宝玉所作的《芙蓉女儿诔》，更将那“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的赞美，都付与了她。这芙蓉，便与那些灵秀而薄命的女儿身影叠在了一处，令人唏嘘不已。
置身这秋光正好的城市，望着眼前深深浅浅的花色，忽地又想起“芙蓉国里尽朝晖”的句子来。此刻的这座芙蓉城，在秋日的阳光下，不也正是“尽朝晖”的模样么？那光辉，不独来自太阳，更来自这遍地的、拒霜而开的、灿烂的生命。
成都的霜，总要到十一月底才来，此刻十月即将过半，秋意虽浓，寒威却未至。芙蓉开得这样从容坦然，似已知道自己的使命不是与春争艳，而是在秋的深处，为岁月点上最后一笔温存的美。
如今，芙蓉仍还是成都的市花。数十万株花树，装点着这座城市的街巷与园囿，也走进寻常人家的窗前与梦里。
在这凉风渐起的时节，你若走在成都的街头，不妨留心看一看她。她一定会轻轻告诉你，关于这座城，千百年来不曾改变的风雅、坚韧，与那一份静待风霜的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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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0-14 23:4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