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祭奠远在天国的冬姑女士——作者按
洪川镇的菜市场肉铺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直尺形的大肉架,上面放着肉勾,可以随时挂肉。
赶场的人,早上开了集市,每每花5块钱人民币,买一斤肉,——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斤要涨到十多块钱,——靠肉铺外站着,信手捻起斤把猪肉割下;倘肯多花点钱,便可以叫摊主搭上点边油,或者胰子,做猫饭狗食之类了,如果出到十几块钱,那就能买到猪大肠,但这些顾客,多是退休工人、老农民,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国营企业的干部,才踱进肉铺隔壁的烧腊摊子,要白宰鸡要卤鸭子,慢慢地提回家吃。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洪川镇口的注水肉铺里当伙计,老板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国企干部,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老娘老汉,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秤砣和秤杆保持90度交叉垂直,看秤杆缺斤短两没有,又亲手拿起秤杆秤砣掂量几下,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缺斤短两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给猪肉穿麻绳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冬姑到肉铺,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冬姑是全洪川镇卖肉不给钱的唯一的人。她身材很墩独;泛红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头乱蓬蓬的妹妹头。穿的虽然是灯草绒(80年代洪雅有云:有钱的人是不同,穿的都是灯草绒!),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她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你妈卖批的”,教人火冒三丈的。
因为她叫李冬梅,而且终身未嫁,还是个“老姑娘”,于是别人替她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冬姑。
冬姑一到肉铺,所有割肉的人便都看着她笑,有的叫道, “冬姑,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她不回答,对老板说,“割两斤坐墩肉,要一斤大肠。”说罢便亮出明晃晃的菜刀。
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农民的黄瓜、茄子、胡萝卜了!”
冬姑睁大眼睛说,“放尿妈的屁,老子偷锤子大爷的黄瓜、茄子、红萝卜……”
“放尿祖祖的屁!老子前天明明看到你偷了玉娇娃的黄瓜,吊在中医院外头一阵黑打。”
冬姑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黄瓜不能算偷……我只是用一下!……用完了洗干净给他送回去,能算偷么?”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啥子“妈卖麻批“,啥子“锤子大爷”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肉铺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冬姑原来也不是神经病,但终于得了一场脑膜炎,又无钱医治;于是愈来愈疯,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舞得一把好菜刀,便持刀抢劫,混一碗饭吃。可惜她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抢劫不到几天,便连人和菜刀,一齐失踪。如是几次,拉她拜码头认袍哥的人也没有了。冬姑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鸡摸狗的事。但她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抢劫也从不偷窃;虽然间或没有菜刀,暂时把衣服脱下抵押,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持刀来抢,从粉板上拭去了冬姑的名字。
冬姑吃下半块生肉,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冬姑,你当真有男人么?”
冬姑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 “那你怎的几十年连肚子也不见得大呢?”
冬姑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妈卖麻批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肉铺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冬姑,也每每这样问她,引人发笑。
冬姑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是洪雅人吗?”
我略略点一点头。
她说,“是洪雅人,……我便考你一考。王浪波儿的大舅的三弟的表妹的堂兄的姨妈的表婶娘的姑婆的幺老爷,和他啥子关系?”
我想,胎神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
冬姑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晓得哇?……我教给你,记着!王浪波儿的大舅的三弟的表妹的堂兄的姨妈的表婶娘的姑婆的幺老爷和他是亲戚关系。将来公安局查户口的时候,问你口供要用的。”
我暗想我和犯罪分子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洪雅公安局也从不将小孩的口供作为证据材料;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她道, “锤子大爷要你教,他们是不是亲戚关系管老子鸡儿事!”
冬姑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肉铺的钩子,点头说,“对呀对呀!……就是要以这种霸气十足口气回答别个,这样才在洪雅超得转!你晓得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冬姑刚用菜刀蘸了猪肉上的血水,想在肉铺的木头桩子上画叉,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冬姑。她便给他们吐口水,一人一爬。孩子躲过口水,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冬姑的脑袋。冬姑着了慌,高举右手将菜刀亮出,弯腰下去说道,“妈的批得小杂种,快点给老子滚开。”直起身又看一看菜刀,自己摇头说,“今天早上出门搞忘记磨刀了!妈的批得?妈卖麻批。”
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冬姑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 “冬姑长久没有来了。拖鞋还押在这头呢!”
我才也觉得她的确长久没有来了。
一个割肉的老娘说道,“她咋个会来?……她怀孕了的嘛。”
老板说,“哦!”
“她总仍旧是拿刀抢东西吃。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三轮车司机XXX家里去了。XXX家的东西,偷得的么?”
“后来格法了安?”
“格法?先是拿菜刀骇人,后来是脱了衣服耍泼,结果三轮车把她绑起来,强奸了她。”
“后头呢?”
“后来就怀孕哇。”
“怀孕了又格法呢?”
“格法?……锤子大爷晓得?哈怕是及计生站做人流哦。”
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她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
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 “割一斤猪肝。”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冬姑便在肉铺下对了门槛坐着。她脸上黑而且瘦,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穿一件破棉袄,紧闭着两腿,屁股上垫一个蓑衣,用麻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割一斤猪肝。”
老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冬姑也?你的拖鞋还押在这给前呢!”
冬姑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喂。这一回是拿刀来抢劫的,猪肝要新鲜的。”
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冬姑,你又偷了黄瓜、茄子、胡萝卜了!”
但她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乱说三阵!”
“乱说?要是不偷,咋个会遭强奸哪?”
冬姑低声说道, “都是黄瓜,黄,黄瓜……妈的批得这年头黄瓜都不可靠了!”
她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
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板都笑了。我割下猪肝,提出去,放在门槛上。她从破衣袋里摸出一把菜刀,在肉铺的木头杆子上画了一个叉叉,见她满手是血,原来她便用这手“人流”的。
不一会,她吃完生猪肝,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捂着肚子,一瘸一拐地走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冬姑。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冬姑的拖鞋还在这给前押着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冬姑的拖鞋还在这给前押着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她。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冬姑的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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