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 宴
成都市华西小学 魏 虹
越丰盛的宴会,往往会有越不堪的名声,古今中外,同此凉热。中国古代有个叫姒癸的国王,曾经奢侈地悬肉成林注酒为池,大摆旷古之盛宴,其结果是酒肉还未啖尽,国家就已易姓,取他而代之的国君送他一个新名字:桀,供万世唾骂。路易十六爱摆连夜之筵,三日三夜,菜如流水客不离桌,苦了他那帮需要假装忠心耿耿的臣子,边吃边吐,当然,也没有痛苦太久,路易十六就被吃不上饭的穷人和不愿意交税让他胡吃的资本家们送上了断头台。所以,选用这样一个标题,是有一定危险的,搞不好就会被读者认为,借酒菜之名,行奢侈之教,其罪也大矣。
然而这篇文章,却是要记录“5.12”大地震发生之后,我亲身经历的那一场永难忘记的重建工程。在整个重建过程中,骄阳似火与大雨倾盆有之,迎难而上与挥汗如雨有之,夜以继日与不辞辛劳有之,通力合作与精益求精有之,恐怕唯一被暂时性选择遗忘的,就是杯盘满桌环之以沙发软榻,十千旨酒配之以佳肴珍馐。2008年5月12日的下午,我站在刚刚被大地震蹂躏过的土地之上,看见目光所及的废墟正在被余震肆意袭击,惊恐的人们仿佛并不相信自己置身于二十一世纪,因为再现代化的文明,在大自然一次轻描淡写的颤抖中,已经回复于洪荒。那时我不禁问自己,要多久,才能让楼房再次生长出来,要多久,才能让恐惧消失离去?所有的问题,我都不能给出答案,只能揉揉我受伤的左脚,等待自己和街子镇上的受灾群众们,被从天边而来的救援部队及援建工人们拯救,并感动。
对口援建街子镇的队伍来自河北省会石家庄,其中有三十余名施工人员来到我所在的街子镇九年制学校搭建板房。初来乍到,没有多余的寒暄,他们就立刻开始了忙碌的工作。建筑的活,我们帮不上忙,只能在旁边当观众。五、六月份的天气,已经相当炎热,援建工人们却是实实在在地从天麻麻亮一直天黑。中午太阳正晒的时候,也不见他们停下来多休息一下。有时候我们会忍不住去劝他们,多歇歇再干,但这些说普通话的援建队成员们,总是腼腆地拒绝,继而又充满热情地走向工地。有时候想想,这灾区在我们四川,我们自己就是四川人,如果让我参与到他们中去,我能不能像他们那样起早贪黑地工作,我会不会毫不介意那些粉尘,那些泥沙,那些锋利尖锐或带刺的建筑材料,我会不会以腰酸背痛为借口,来逃避这些有可能轻易就让人伤筋动骨的劳作。我不敢说我一定能坚持下去。但他们却都坚持地那么完美。
援建工程队中有一个白发苍苍的大爷,他的工作是泥水匠,一个既要技术又消耗体力的工作。从第一天开始,这个大爷就和那些小伙子们一样,超负荷地工作。他身材瘦小,躯干近于佝偻,白发和额头的褶皱明显地暴露了他的力不从心,但他还是一铲一铲地翻动着水泥,一桶一桶地运送着灰浆,而且从来没有多余的语言。某一部电影中的台词突然映进了我的脑海,台词说:“他为灾区带来了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他自己。”就是他这样一个沉默而瘦小的“自己”,用他朴拙的每一次弯腰,每一次肩扛,每一次搅拌,静静地向我们诉说着,什么是热爱,什么是奉献。
而也就在此时,另一件事情深深地触动了我们。眼看搭建板房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不几天,学校里的状况就好了很多,大家都很高兴。可这时援建施工队那边却出了点小小的问题。施工队里有一个很勤奋肯干的小伙子,从石家庄过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到灾区后,对这里的气候很不适应,再加上援建任务重,工期赶得急,让他感觉到压力太大,突然之间就变得十分烦躁,且喜怒无常。可即便是这样,为了赶工期,顺利完成援建任务,他硬是没有停下来休息,而是在工友们的帮助下,坚持做工。看着他为了控制自己情绪时紧攥的拳头,脖子上绽出的青筋,涨红扭曲的脸,听着他在被工友们摁住后发出的怪叫声,这些真让我们心中发酸。我关照学校全体老师都注意他的状况,一方面,如果他的情况不太好,就不要让他做工了,另一方面,也是担心他在情绪失控的时候出什么事,受到什么委屈。就这样,在大家的关照和帮助下,他也就这样断断续续的,完成了这次援建的任务。
当援建工程即将结束时,看见重建的校园,这让我们既感动,又被动。感动的是,这些异乡的亲人们,不光帮我们重新建好了美丽的学校,更用他们的勤劳和质朴,在我们的精神世界中,建立起了更美丽的家园。而被动,当然要被动,这一切,我们该如何回报?
在施工队搭建的板房即将交付使用的前几天,我按惯例召开了全校教职工大会,大会上,一个老教师非常激动的站起来提议——“我们自己出钱“搭股”,咋个也要请这些来援建施工的亲人们吃一顿,表示我们对他们的感激之情”。这位老教师说完这番话,带头掏出自己口袋里的钱。在场的其他老师们仿佛约好的一样,也纷纷献出自己的心意。然后,不用我吩咐,老师们有的去买菜的,有的从自己家里拿来自制的腊肉香肠,有的则开始在食堂的厨房里忙活起来,有的开始拼好餐桌。连平时不怎么做家务活的几个老师都忙得不亦乐乎,反而让食堂的几个师傅感到不知所措,惊讶的看着这一群平常不近庖厨的老师们,看他们到底想要做些什么。等到他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也立刻加入大家的队伍一起忙活起来。我因为脚受了伤,做不了这些事情,只好坐在一旁看大家忙碌着。我看着这一群平时兢兢业业教书育人的老师,现在正为了一桌饭菜各自施展着自己的本领。他们本应该在地震之后得到更长时间的休息和安抚,但他们却以最快的速度重建、恢复了学校的正常教学,而现在,又拿出他们在自家灶台上为亲人们烹制饭菜的热情和手艺,来向援建队伍表达感激之情。而这,又何尝不是我心里正万分渴望要做的事情呢?我看着他们的忙碌的身影,想起地震后连日来的恐惧和紧张,想起自己作为支教校长的责任,又想起援建工程队的艰辛,老师们淳朴的热情,一瞬间发现,自己为这所灾区学校付出的一切是那么值得,却又何其菲薄……
等施工队归来的时候,食堂门外的空地上已经摆好了10来桌老师们亲手操办的饭菜。这热气腾腾,不讲样式,没有虚头的饭菜。每张桌上所摆放的都是从食堂厨房里和老师家里找来的铁盆、铝盆,盆子里是大块大块的鸡鸭,大条大条的鱼虾,红红的辣椒,青青的蔬菜,自制的豆瓣散发着农家的淳厚味道。老师们见着援建工人们,早已不分你我,拉着手入席,工人们一开始还有些拘束的坐着,但不一会儿,老师们的热情就感染了他们。工人们本来就来自中原大地,自古燕赵又多侠士,很快他们就撒开了胸襟,放开了肚子,吃着老师们烧制的街子风味的农家菜,喝着崇州本地产的老白干,就着夕阳的余晖,换盏交杯。老师们轮流向援建的工人们敬酒,工人们也端着酒碗回敬我们的老师,开始还分得出谁在敬谁在喝,后来就再也不分清彼此了。
夏夜的街子,微风徐来,铁盆铝盆中的菜肴渐渐稀少,又有老师们站起来,到灶上继续炒菜,继续上菜,酒总也不断,人们的谈话声与欢笑声音量逐渐放大。
为什么要这么拼命的干活啊,早一天晚一天,没太大的区别。
为什么,就为了我们都是中国人啊,说着中国话,我们家受灾了,你们不也这样吗?
为什么这么大年纪了,不知道好好歇歇,偏偏来这里呢?
为什么,为我这些孙子辈们能早点上学,别耽误了孩子啊!
为什么你犯了病还不回家去养病啊?
为什么,早一天建好早一天开学,小孩们多可爱啊,多我一个人,多我一份力气嘛,我也没有别的好送给你们了……
微风中的酒香渐浓,路灯并不明亮,有些不胜酒力的老师和工人们都靠在桌子边上睡着了。我坐在食堂门槛上,受伤的左脚依然不能正常行走,像这个受伤的小镇,不知道痊愈的时候。那时候,我在想,我四十年的生命中,参加过多少大大小小的宴会啊,哪一次不是窗明几净觥筹交错呢,但哪一次又像这一次一样,坐在远山的对面,毫无洁净可言的门槛上,心中无比纯净地注视着这片废墟上正快速生长起来的文明标志,而建造它们的人,就在我面前,三三两两,欢歌或低语。文明不会让路给灾难,传递文明火种的老师们,都在这里,要和远道而来却绝对亲切的建设者们,继续把勤奋向上百折不挠的精神传递下去,直到每一次灾难来临,直到每一次朝阳升起。也许在草间鸣叫的夏虫们并不能领会,这一场看似凌乱草率的宴会,会对赴宴者产生多么深远的影响。每一个老师,都会告诉他们的学生,人类的伟大在于他们懂得互助,才能用这微渺的血肉之躯,一次次屹立在洪荒面前;每一个援建人员,都会告诉他们的家人,他们所付出的所有辛劳,流下的所有汗水,都将在未来,在千百个从这个校园里走出去的孩子眼里心中,得到最真诚的回报,这种回报,是从他们心中复制出的爱,随着这些孩子的足迹,撒向四方……看见当天的情形,人和人之间已经没有了距离,感情和感情之间,已融成了相同的浓度。我站起来,虽然有些不稳,然后举起手中的酒杯,祝福在场的每一个人,突然想起曹子建的一首诗:今日同堂,出门异乡。别易会难,共尽杯觞。这些可爱的人们啊,也许明天我们就已隔天涯,但今天我们举杯,从此之后你们永存于我的记忆。
直到今天,我大概已经忘记了当天的菜品,但我却记得当天菜品的味道,我大概已经忘记了收拾桌椅时那些狼藉的杯盘,但我却记得桌边每一张可爱的面容。不敢撒谎,这的确是我记忆中最美丽的一餐,即便它的价格低廉,场面简陋,但人生中有最价值的东西,并不都是需要用金钱来衡量。我是一个普通人,但我依然想找到几个合适的典故来说明,这次聚餐在我生活经历中的地位,一如赵匡胤回忆他释去将领们军权的那一餐;一如康熙回想起千叟宴上他混一满汉的那一夜……即便这样的宴会上,菜单已丢失,味道已消散,但谁又能否认,那绝对是一场值得永远被历史铭记的盛宴呢!而那天在废墟之上的一餐,也正是我人生中最华彩部分的盛宴,它将和我一道,分享我在街子镇上所有被感动记忆,我将在记忆中一次次回到它的现场,再一次次举杯,祝福我们的老师永远年轻,祝福我们的建设者永远阳刚,祝福我们的孩子们永远纯真,祝福我们的家园永远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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