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文艺》2011年第5期封面与目录http://simg.sinajs.cn/blog7style/images/common/sg_trans.gif (2011-10-10 12:24:26) http://simg.sinajs.cn/blog7style/images/common/sg_trans.gif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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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诗歌
01 岩与鹰 [美]杰夫斯 江枫译
散文随笔
04 游走生死之间 吴得民
05 前世的桃花源 琚建波
08 想念母亲 康良琼
11 梧桐书屋,时间旅行及其它 文子莳
13 榕树·河 陈惠莲
15 母亲的夹麦虾 江文辉
诗海拾贝
16 他年爱(组诗) 王文海
18 家(外五首) 鲁 川
19 过 滤(外二首) 瘦西鸿
20 我把大海留在身后(外二首) 任随平
散文诗坛
21 雨林拾珠(十四章) 鄢家骏
22 乡村歌谣(组章) 万春来
小说博览
27 红了樱桃 田志梅
50 庹民和他的芹 盛云树
54 空门 欧阳明
文艺杂谈
55 祝福一个勇敢的攀登者 陈建功
57 果城文坛添新花陈建功 杨明照
文艺评论
58 回归传统与自然
——中国当代流行歌曲创作亟须反思和拯救 峻 冰
60 多重的悲剧性叙事
——《寒夜》从小说到电影 张义奇
62 寂寞与喧嚣:当下影视批评的缺失及原因 袁智忠 廖 松
64 曲终人散,一世情仇
——电影《霸王别姬》的主要人物评析 栗 妍
67 泥土的姿势:一个人的执著与坚守
——青年诗人、作家张中信创作评述 王应槐
73 从现代主义走向后现代主义
——简论郑敏的诗歌创作与诗歌批评之路 王文渊
77 论诗歌创作中的情性与智性 李 婷
79 磨难中的坚韧
——浅析《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性格的成长之路 尹 苗
四川泸州作家专辑
81 历史的天空下着雨 曾 平
83 生命 自由的象征 上官燕
84 滇东一夜 廖荣华
86 那月、那星、那湖、那人 彭 静
87 天边那一束多情的月光 周天红
88 坚持 李茂霞
89 初 春 张佑迟
90 激流岛虹影 魏闻声
92 七月的荔枝 彭传鼎
92 父亲的皱纹 王应槐
西蜀文化网推荐作家编辑
93 豆沙关:寻找那些跋涉的细节 高仁斌
94 繁花过后也忧思 向 翔
95 丑女,美女 邱 琨
信息
56 《中外文艺系列丛书》征稿启事
76 第二届中国西部散文奖启动
96 成都一言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新近设计、制作的部分图书
封二 “巴金·成都”图片文献展开幕式暨第二届全国职工影评大赛
颁奖典礼在成都市劳动人民文化宫隆重举行
封三热烈祝贺“巴金·成都”图片文献展之《青春是无限的美丽》
话剧公演圆满落幕
封二、封三摄影:周棣
庹民和他的芹
盛云树
大雪送我回到了山村雷塘旧居。白平观已进入了童话,房前屋后都是白,白得了无生息。道长张道陵如雪飞影,回到了远古。我倦缩在茅屋的木床上看书,只一会儿工夫,窗外的浓雪已掩去了山林,雪落无声里,整个茅屋有“桥流水不流”的禅境。看着手中加西亚.马尔斯的《百年孤独》,灵魂冷缩成一只苍鹰在飞雪中成一点黑影。
山上人家的灯亮在大白里,有一点温暖的粉红,这让我想起同学庹民。灯光转到阴山的背后去了,我沉入思念的深渊,庹民已离家出走二十年了,至今杳无音讯。
庹民是我的同学,我们在一所镇上的学校读书。认识他的时候是白槐花盛开的日子。校院里几十棵槐树的枝叶长到了二楼,站在走廊上从栏杆伸手就可触到满树的槐花,一树的白槐花里麻雀闹林,清脆而又甜润。因为是春季招来的新生,大家既新鲜又面浅,除了旧时的同窗,分别在一起叙谈外,对别的同学处在窥视阶段,从陌生到心仪的友谊之藤缠绕在同学少年的心尖,如这春花般温馨灿漫。一连上了几节课,大家都还未从春光的荡漾里回过神来,老师也放纵大家熟悉交流。这时候,我发现一个长相标致的男生沉默寡言,一个人望着满树的白槐花走神。听说他是他们那个中学唯一考上的,是专长生,作文获过优秀文奖。我去向他打招呼,他告诉我他叫庹民。庹民穿着四个兜的中山装,一双松紧步鞋,头发因为太长衬着脸的肃然,孤傲中有很深的落寞。
中午放学的时侯,镇上的同学拿来气枪打嫩麻雀,大家都凑过来玩新鲜,可都是放空枪,中靶的少,飘落一地的残花败叶。旁观的庹民走过来,他举枪瞄准,一枪一个来点命,这让大家刮目相看。男生服的就是这本事。因为这个原因我和庹民后来成了篮球队的主峰,不仅他的个头高,体力强,投篮率高,看他打球的姿势就是一种享受。他腾跳起来定格的一瞬,球象离弦的箭直入蓝筐。一转身,背上一个2字特醒目,场边的女生起劲的呐喊助威。
庹民不住校,住在嫁到镇上的姐姐家,大山里的姑娘能嫁到镇上,说明姐姐漂亮能干。姐开着一家馆子。大家打了麻雀仔,拿到姐的馆子里加工,姐拿来一瓶白酒,几个相好打了回牙祭,大家都醉了。那天晚上我和庹民住在一起,因此我们成了好朋友。不久我搬离了学生宿舍,和他一起住在姐家。
每天清早我们从后门檐沟过一节石桥直接进校。在乒乓台上打一局,围着操场跑步,或是到解放渠边看晨曦从东边泛亮,照渠水汤汤。在二娥山上看见学生的自行车从四面八方叮铃进校,小镇在沉寂中鲜活。这时候的庹民总是心事重重,望着西山的峻岭,挥着双拳向天吼叫,纵身向岩下跳去。
中午放学,或是晚自习过后,学校的学生常到馆子来聚餐,馆子被姐收拾得卫生干净,饭后奉送一盏好茶,大家都乐意来,成了学校的小食堂。这让许多女生认识并看好庹民,庹民却好象无动于衷。
放了暑假,我回到了老家。常想念庹民。秧子刚上坎,庹民到我家,要我陪他到一个地方去。我们先到他家,他家在一个叫佛爷坡的地方,屋后的高崖,危石耸立,衰草古藤垂挂,有山鹰就在岩上盘旋,盯着院里的小鸡,鹰在天上的阴影飞过院坝,鸡婆就一阵惊诧,都躲到棚子里去了。山草的干香和松油的芬芳随风从后门进来,吹走了屋里的涩气,充满好闻的阳光气息。庹民的床是圆木爆皮捆扎的,分上下两层,可以任意的翻爬,上面是书或是衣裤,随手上去,信手牵来。进屋后,他裸露着结实的上身,从石缸里舀了一瓢山泉灌下,看了我一眼,似乎忘了叫我来的目的,望着木格窗出神。他很少说话,沉默得象一条牛,时常喘着粗气,不知什么时候,他就甩你一角榔,足以触及人的灵魂。
他说他读初中的时候,有一个相好的女生,叫芹。芹的家比他的屋还高,在白平观滴水岩。因为芹没有考上高中,外出打工了。他们已一年多未见了。据说芹在新津的一个工地上,是她外婆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介绍的,同时呢,好象这个远房亲戚正在跟芹谈恋爱,这使庹民痛苦而忧伤。前天芹回来了,带回消息说她外婆故世了,父母都赶去奔丧,就芹一个人在家守屋。庹民认为这是一个机会,那层窗纸再不捅破,幸福的光辉就永远照射不出来,孤独的他这回要豁出去,叫我来给他壮胆。我们要装作无意去的,我是庹民的客人,因为喜登山便爬到白平观,因为口渴讨水喝,意外的见到了芹......
庹民特意把姐给他买的白球鞋穿在脚上,微喇的直裤,雪白的衬衣,还有一块上海表,俊朗优秀,连我都感叹,况乎芹。
盛夏的山丘,山深林厚,树木寂静,松针在阳光下摇着青芒。进入丛林,可以听见草的干燥声和湿地的蒸发,精致的草蝉在阴凉处给夏当吹鼓手,声嘶力竭,欲断还续。上了一道坎,山脉的横贯陷了下去,落成天坑,这就是滴水岩。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山下干旱的季节,这山上还有一隙清泉,足让人赏心悦目。洞泉下一棵古松,盘根错节,弯魂九拐,松影投在水潭的古貌,魂动水摇。刺玲子、合香花、水蜡竹次第生长,人往下走,凉风习习,一只翠鸟从山沟的峡外飞来立在水竹上,翠羽红啄,美丽动人。潭边一块青石因常有人坐,没有一点颓废,我和庹民坐下来,可以知道庹民此刻的心情,他要先到这个地方来冷静,假若芹已名花有主怎么办?且不伤心又伤肝。这已经是午后了,芹的家是单僻户,四周没有一点人声。身上己渐透了凉。
有人来挑水,从岩腔的一丛冻青树下转过来,庹民说:“来了。”
芹身材单直,象一棵青春的树,简单透着清秀。见了庹民先是诧异,后喜出望外,迷人的笑在眼角与温婉齐飞,我找到了庹民魂牵梦绕的答案。芹笑而不语,庹民欲言又止,走过去要帮芹挑水,只轻轻的一提,扁担就从芹的肩上到庹民的手里,芹的长辫滑到庹民的手弯,芹躲闪不及,脸上飞起一朵红云,只得由他。芹怕弄赃了庹民的衬衣,他便脱了衬衣递给芹,穿着红背心的球衣,健硕的肌臂握着桶拌,顺手一挖,两桶水就上了肩,芹拿着庹民的衬衣,回头向我莞尔一笑,算是招呼。
一路到了芹的家,后门一棵板栗树,结着青涩长毛的果。房是山草盖的,年长已久,生了一层青苔。三五棵老松,盘缠着三合头的小院,偶尔,松针金黄的疏落,让人想起陶渊明南山下采菊的东篱。几只家禽在太阳下晒翅,黑狗歇在树下狗涎残喘,眼里的温良显示友好。庹民挑了水要往石缸里倒,芹让他放下,进屋端了板凳在树荫下让坐。庹民这时才想起把我介绍给芹,芹笑着点头,拿着瓷碗各人给我们盛了一碗凉水。山里人喜欢生水,喝了生水溶进自然,凉快。
芹站在那里有些侷促不安,庹民说:
“忙你的,我们坐会就走,我陪同学来爬山的。”
“多心了?......不是的,在工地上灰头土脸的脏,想洗下头发。”
芹从篮子里抓出一大把洗手草,一种小叶开蓝花的野草,山里人常用它来洗手洗头。她先把草在水中洗净,放在石臼中捣碎,再盛在盆里加水萃取汁液。草汁在盆里浮着一层青色的沫。芹捋起洗手草,解散她两条乌黑的发辫,浸在水桶里,让清水的凉爽浸透发丛,庹民忙将捣碎的汁液倾到她的头上,青色的沫在黑发间,倾泻而下,芹挽了湿发揉搓,多余的水滴在土地上,嗞地不见了。庹民呆了一刻,满手沾着叶汁,顺手将它抹在芹的头上,芹挽着发梢的手停了一下,双手便撑在膝上,任由庹民给她洗发。洗手草汁一经洗搓,泛起一层泡沫,象黑色瀑布上的水雾,庹民的双手象水鸟在海藻里游弋,雪沫顺流而下,他便挽了长发,抚着一片温馨,抒着一段柔情。屋后西向的阳光照在松树上,把光线弄得很刺目,稀漏的光影照在庹民和芹的身上,光怪陆离。芹羊脂白玉的颈于黑发湿润处衬得分外明白细腻,让人想起莲花的粉白里,少女的活色生香。
芹洗完长发,我们三人便丁字一样排坐,大家没有说话,只有太阳的光波泻在芹的发上,移动着梦的水分子和清芬。山鹩在后山上嘹亮地喊了一声,告诉我们太阳已西下了。
芹披着长发在院角的软豆架上摘软豆。黄瓜和丝瓜爬满了篱栅。菜园地里,番茄的红色杂乱中调和着山的清静。五星花伸着触须在晚风中似乎抓不住夏日,自个儿萎靡下来葡匐在地上。庹民帮助芹忙前忙后。我搭上木梯爬上豆棚架上摘白软豆。芹已顺手抓住棚架下的仔鸡,让庹民杀了,庹民说:
“算了。”
芹说,"又不是招待你,还有你同学。"
我答:“阿弥陀佛,罪过。”
庹民接过鸡,对鸡说:
"鸡也,你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说完进灶房杀鸡去了。我在豆架上摘好一把软豆,递给提蓝的芹,她接的时候,仰面望着我总是面带笑容,细腻婉约如阴天忽透的太阳,俯视她的一袭长发,象一只绿孔雀的美丽。
晚饭的菜准备好了,庹民和芹便在灶间忙开了。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远远望见山沟的小路上,一个牧童骑着牛,牛尾上拖着树技,嚯嚯地走过,扬着灰尘,一路扫净。牧童五音不全地唱着乡间小路的歌: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蓝天配朵白云在身边,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晚风吹着日落的余温,携了草木的气息开始退凉。夕阳照在西山的背后,把茅屋凸现在干净的一方土地上,山后的几棵老树己在暮色中沉入苍黛,让人想起“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一抹淡淡的少年忧伤零落在寂寞里。房上松针燃烧的青烟绕进丛林,被树枝丝丝划成线,穿不透他的密集,低低地压缩在房前屋后,向树隙的空间偷袭过去,接送远去的晚霞。菜园的青疏随地气的湿润回复过来,挺直叶茎,趁夜偷生。
芹从屋里出来叫我进屋坐,我说院里凉快,庹民拍手出来,见了这般光景,我让他吟两句感想,芹附和同意。
“你们合伙逼牯牛下儿,芹,你也为虎作伥?”因我名虎,故出此言。他向芹幽默一笑,芹注目望着他,他急中生智:"只的两句。"
“半亩青疏朝雨露,一棚白豆晚风香。”
“好句,陶潜遗风。”我赞。
接着他说:“白平观的道士张道陵写过诗,晓得不?。”
我知道张道陵是道观的创始人,还从未听说过他写诗。
"诗云:峨公包上包/白平望九宵/七星镇水口/蚂蝗压断腰/老君中堂坐/观音把手招。"
张道陵把油罐岭、白平观、七星庙、蚂蝗庵、老君山、观音寺,佛、道圣地囊括其中,把龙泉山脉下端的风化物理写尽了。
望向重山峻岭,己被郁郁葱葱的林子掩隐,关于山脉的内容都己忽略。我们吹着牛的时候,芹已把桌凳般到院子里,说:“好吃不瞒天,我们摆锅锅宴。”
芹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小香摈,听说小香摈的名字侵了法国人的知识产权,不过趁此洋盘一回,饮法国“名”的酒。芹不喝,经不了我们再三的劝说,还是饮了一杯,不胜酒力,红霞透面。
我们边吃边聊,庹民借酒装疯,举杯向芹:“心中的女神,请接受臣民对你的敬爱。”说罢,单腿跪地,以示诚恳,芹不知所措。忙说:“多此一举,不怕同学笑话。”
庹民听罢,吟了一首子夜歌:
"伊昔不梳头,秀发披两肩,婉转郎膝头,何处不可怜。”说着就去拥抱芹,芹躲闪不及,被他抱了个满怀。我把杯子盛满举杯向两人祝贺。
是夜,芹为我们铺了新床,床草是山上青色的干薄荷草,散发着薄荷的清凉气味,很松软。草席在上面不服帖,总是舒到床沿。因喝了酒的缘故,我很快进入了梦乡。
半夜醒来,一阵凉意,野地的湿气润着夜吟在歌唱,山月凉别是感到寂寞,把它的亮色晾到院坝里,铺一地的明光,松树便在上面写生。不知庹民到哪里去了,薄荷草的气息让人很清醒,凝神屏息,空空如也。 隐隐听到远处滴水岩,水落潭池的滴水声。布谷鸟在对面山上说:“伤口好痛,扯张白布,包倒不痛。”斑鸠说:“咕咕咕,不!”翻身起床走到窗前,黑狗在院坝边的板栗树下,那边的枞树林里,一团白色的影子,隐在朦胧的树影里,是庹民和芹。没有听见他们说话,只有风声在松芒上吹哨,远山如黛。白影沿着菜篱走到院子,芹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庹民抚着芹的肩,黑发如水,滑过庹民的指间,他把头埋进芹的黑发里,久久伫立成雁的刭颈之交。
庹民回到屋里,我已躺在床上,看他轻手轻脚的上床,静卧如猫,回味着鱼的味道和水的深度,然后沉沉地坠如爱河,留我在夜的岸边凝望帐顶那环环的涟漪,落下一片树叶随风漂浮不定。
新学期开学了,学校成立了文学社。我和庹民除了学习外,都沉浸新文学解放的欢欣中,关于爱情的文学和青春文学空前的盛行,文学社里大家激扬文字,有放虎归山的猖狂。于是流行关于爱情的诗,"啊,安琪尔"的名句甚嚣尘上,向长天浩叹,粉红色的天空燃烧着爱情的火焰和人生的激情。
庹民是那种朴实思想的人,他对事物单向度的虔诚进取,使他背负沉重而不能自拔。当大家为新文学的解放而欢欣鼓舞的时候,他沉到了文学的深渊,正是他的这种定力的深度发掘,不久他的一首关于长发的诗《抚你的长发》发表在诗刊。这在学校名声大噪,他便飘飘然起来,参与各种新兴的文学社团活动,几乎完全荒废了学业。
芹对庹民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但庹民浪得的虚名并没有改变他的生存环境,在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庹民却回到了山里。尽管他搜肠刮肚卧薪尝胆,其后的日子,他在报刊上不名一文。冲上天的礼花,绚丽的闪光后是沉沉的黑夜。似乎那首《抚你的长发》耗尽了庹民毕生的智慧和精力。在我进山看望他的时候,他正在写:
张公已去空山碧,孤峰一柄望云霞。
桌边成堆的文字稿。他告诉我他几部长篇的计划书,在他眼里我见到了洞若明火的光,接着暗淡下去,他说了芹的一些情况。芹很支持他写作,仍然在外打工,给他买纸买笔,把他当作家养着。芹对他的好,让他愈发难过,思想的逼迫,情绪的波动,象老了的奶牛,挤不出一滴奶,只对空空的荒山,嚼着枯燥的干草,思维一日不济一日的枯瘦下去。
最后他决定复读再高考,他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芹。我送了一打稿笺给他,离开了我们的朝夕相处,作长别的告辞。他送我到村口,回头望见芹的家,在滴水岩的松林里,露着茅屋出山的一角,心里便有些怀念起她来了。
要毕业的时侯,大概是五月的一天,接到庹民的信,只有一句:我想见你。
星期天,往返是来不及的,捱到一个礼拜后,我向老师请了假,回去看庹民,顺便带了一套文学理论的书送给他。
见到庹民是在他姐的家,姐告诉我,庹民的情绪坏到了极点。庹民在屋里,抽着纸烟,看着烟雾在房上绕梁不去,眼神失落成岩腔,跑了走兽,只留下一块空洞。见了我,一言不发抱着我,使劲捶着我的背。我知道他受了打击,仍由他宣泄。哭过后,他拉着我,告诉姐说,他要回去了。姐放心不下拿了包烟给他,让我多安慰他。
伯父伯母在菜园地里种菜,见我来了,招呼一声,更激起他们对庹民的不满。庹民径直进了屋,屋里很脏乱,以前不抽烟的他,现在成了烟鬼,遍地都是烟头。我坐到床边上,把带来的书放到桌子上,他看都没看一眼。撕开烟递给我一根,我谢过,他便自顾自地吸起来,浓烟从他长满胡髭的嘴里袅袅出来,升上鼻端,又呼地吹到我的面前。在他没有说话之前,我是不会发言的,这是我们许多年默契的习惯,他在我心头永远是大哥的地位,是领袖的级别。屋里的摆设没有什么改观,床楼上的脏衣服垂了一条衣袖下来,袖子的纽扣掉了,我默默地盯了一刻钟。庹民见我出神,拿起床上的笔记本,那份温和溢出眼角的一往情深。
他向我讲述了年前的一场变故。
自从那次见过芹后,庹民和芹的关系就在两家明朗化了。山村人家男女恋爱得早,芹的父母满心欢喜这个有才华的女婿。到了高考后,庹民的落第给他们的爱情罩上了冰霜。芹虽一如既往的从工地抽空回来看庹民。但庹民明白一句古谚话:百无一用是书生。再美的言辞,在山上抵不上一根草,不如一堆狗屎,狗屎还可以遗臭粪肥草木。在四面楚歌的日子里,他一个人拿着一本书跑到滴水岩,满心希望芹回来。一日两日,月复一月地过去了,芹似乎是忘记了归路。庹民打心里生起了恨意,一边要自强不息,一边又力不从心,脾气变得暴躁起来,他放声喊山,却听不到回音。
到了春节的时候,芹回来了。一路来的是新津的亲戚。庹民看见他们走过村外的小路,芹却没有煞一脚来看他,他也不上去招呼。到了两三天的头上,芹也没有下山来,这让他心灰意冷。过了一日,父母办了年货,要他厚着脸皮去芹家,他不愿,他要等芹来。这个春节芹终于没有来,庹民在心底里痛苦地划了句号。他决定外出打工。他甚至一点也不恨芹,芹这么好的人,本不应该嫁给他这样没出息的人,他这样否定自己是寻求一种解脱,有人说过:爱情就是给对方幸福。他觉得自己不去找芹是一种高尚的行为。说不定芹为他的情操所感动,他这样想着想着就感动起来。仿佛芹微笑着向他招手致意,深情鞠躬。
社上的人都到船蓬山修水库去了。听说水库拦山截坝,规模宏大,放炮的声音轰轰的传来,他想去看一看,顺便接父亲回来。去冷家沟要经过芹的家门口。庹民看这熟悉的一切,回想甜蜜的那些日子,心里怀念起芹来。黑狗好象认亲似的向他摇尾巴,跑过来舔他的手,庹民蹲下来和黑狗亲,望着芹的小窗,心里油然生起满心的伤感。他到工地接父亲回来的时侯,把自己的想法给父亲讲了,看着儿子憔悴的样子,老迈的父亲无奈支持他的打算。
路过新津的时侯,不知道芹在哪个工地,庹民深情地望一眼那些新修的楼房尚未装窗的洞。随客车到了成都,呆在繁华与喧嚣里,找不到自已的位子,街灯下飞蛾掉在行道的树上,才反悔盲目的崇拜,然而翅膀己被淬伤,虞民已觉现实于他是水火不相融,明白芹背弃他的原因。第二天乘火车去了贵州,在叫林雨的地方找到一份工作。
庹民到林雨三月有余。便给家里回了封信说了自己在外面的情况,还给父母寄回两月的工资钱,也让父母扬一扬眉毛。老板对他很器重,大凡小事都让他去办,这让他累却快乐着。只是想到芹,内心的隐忧就浮现出来,时常从梦里醒来,这境况已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他似乎忘记了,一心的想挣钱,然后再去见芹。只是没有芹的一点消息,这让他牵肠挂肚。芹在他的心目中,时时就是那飘逸的长发,那种黑亮的温柔,芹每次进入他梦乡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种样子。好象总是黑而亮的绸缎润滑着一轮满月一样的脸。黑柔的发如风拂着他的每一寸肌肤,让他心旷神怡,快感透过毛孔渗透了整个身心。在分离的日琢月磨里,芹已不单是以前的一种爱恋,已成为他精神中的一种信仰。因此他非常盼望天黑。夜的黑色就是芹的黑发,梦就从发丛里生长,他可以闻到芹的气息,深藏的芬芳和少女的味道。他想芹的一头黑发就是一张床,无边无际,柔滑得随时会坠落深渊。庹民已完全否定了曾经高尚的想法,他要今生今世绾着芹的一头黑发进入天国或者深渊。
不久,庹民接到家里的来信。信中说庹民幸好没有和芹相好,芹是个杀人犯,已被公安机关逮捕,怕是要判死刑。信后附了一段小字,说是芹留了信给他,叫他千万不要鬼迷心巧。芹的信只写了“佛爷洞”三个字。佛爷洞是他们以前常去的地方,这几年封山育林,已很少去了。
庹民接信后于当天赶火车回到四川。
回到家已旦黑,母亲说起这事的时候是庆幸,还有一点幸灾乐祸,这让庹民很难过。事情的起因不完全是庹民听说的事实,被世俗流言添枝加叶,说芹以色相勾引有钱的富家子弟,图财害命。这让人相信关于美女蛇的传说,或者罂粟花的美丽,都是罪恶的渊源。因此的缘故,报应了芹的父母,在芹逮捕后无脸见人,一家子都去了新津,背井离乡依靠着芹外婆的姻亲。
庹民望着山上,芹的家已被黑夜抹掉了,只有亡魂和孤影在山坳里出没,说着那些关于善恶的因果。最终的败露导因是那只黑色的撵山狗,它的灵敏嗅觉把芹的父亲引到毛狗洞,汪汪吠叫,芹的父亲不解其意,那撵山狗就日日夜夜在山上毛狗洞吠,叫得人心寒,棍棒收拾了一顿黑狗。黑狗残了腿,依旧不改德行,拖着残腿还到山上叫,最后衔回来一些人手骨头,这才使事情彻底败露。失踪了一年的准女婿已命丧黄泉,芹的父亲报案到公安局,公安立案侦察,找不到来龙去脉,毕竟事已过很久了,似乎是死者不小心坠入山洞,失救而身亡,加之水泡虫蚀,黑狗的践踏,已面目全非。就在本案已束之高阁的时候,那黑狗在芹回家后,咬伤了芹,以致芹受伤流血,一直不愈。芹的父亲杀了狗,那狗在芹的梦里咬她,几到魂不守舍,身心枯萎下去。在身心的煎熬中,芹去投案自首了。
庹民回想着芹信中“佛爷洞”三个字,便拿了电筒到佛爷洞。佛爷坡在峡谷里,赤劈的北山悬壁上凿刻着许多的佛像,有的浮雕,有的穿凿在深洞中。这里曾一度光复过香火,后因名不见经传,而逐渐冷落。野草横生处藤条遮天盖地,成了山鹰出没的地方。庹民拂开垂藤,洞壁上爬满草鞋虫,一只饿公虫荧荧的光在浓叶中隐隐约现。电筒光照在石壁上,深沉里吃了光亮,没有一点生气。洞口的内里,套着一个小洞,只有手能伸进去。这里曾是芹和庹民早先传情的秘密所在,情诗和爱情的密码就在这个洞穴中相互传染。这在读初中的时候或者更早之前的小学,他们的情窦如山花初开,欣欣向荣。不想已事过境迁,完全背叛了初始。庹民默想了一会,伸手往洞中摸索,触到一个塑料袋,袋里是芹的一束长发和一本笔记。笔记本上写着庹民的诗《抚你的长发》
抚你的长发
就象抚千年的月光
循那缕青丝追风的影
从浓浓的秦唐汉宋
一只抚到,抚到你的眼角眉梢
抚你的长发
很多的时候不能用手
比手抚得更多的是目光
比目光抚得更多的是心
一次次地抚
一次次地读
总不知哪根长发上
种着我的名字
却懂得她的清瘦
正如我的相思
常常想
长发不必生生世世有
纵有也不必日日夜夜抚
无可抚的时候
长发会绾系些许忧伤
于心间飘飘荡荡
一飘一荡
却漾不动我不散的梦乡
诗的下文写了他们从认识到思念的爱情经历。因为父母给芹择了一门亲事,芹誓死不从,男人强暴她后,趁熟睡的时侯他杀了男人,神不知鬼不觉丢到山上的毛狗洞里......笔记的末尾写道:岂为红颜轻薄累,请将文字搏金钱。希望庹民珍惜人生,她这一去,恐难再回来。因此剪发留爱,想她的时候就在这里来见她。庹民看完,跌坐在石头上,靠着石壁久久回不过神。他觉得自己毁了芹的一生,那份情也让芹死了心。她不再向往不再留恋,把生的痛苦留给庹民,把死的痛快留给自己,在天国与人间凿一条无边的苦海,航行着梦的帆影,走向黑发一样透亮的深渊。
洞外开始下起沥沥的小雨,庹民打亮电筒,洞口的藤叶闪着水珠,是芹的眼睛匍伏在叶上,晶莹如泪,他不忍卒读,熄了电筒,让自己跌落在黑暗里。他似乎看见芹的黑发在天上高高地扬起,疏疏落下,扯裂成一道闪电,一根根立在路上,长成蔽天的浓荫。滴水岩下有一朵粉荷开放,虹霓的美丽是老天撒下的弥天大谎,血光艳红的美丽化作了他的痴笑。
此后庹民的心境一落千丈,关于爱情的美好,诗的崇高已不值一文。虽然他离开了老家到了新的环境,却并没有走出心境。对人生的失望已使他彻底心灰意冷。起初还常与我通信,后来就失去了联系。
在我毕业的时候,从庹民父母那里知道,庹民还在贵州林雨那个地方,偶尔会有一些钱寄回来,我要了汇款单查看,却并不是贵州的开户行,而是一个南方的未名信用社,这些让我很奇怪。同时我听到一则马道消息:芹判了死刑,在羁押的时候越狱逃跑了,最终的结局不得而知。
如今庹民已和我分别了二十年,在另外一个地方已把我忘记,伯父伯母已故世了。随着冷家沟水库的的建成,村民已移民到坝区,他们原来住过的山村已消失了。我再次到白平观的时候,村落遗址已在水库里沉没。高处,芹家的板栗树还在,只是有很多年不结果了,孤独可以灭亡精华,只有精华消失,生命才能归真。
这场二十多年未见的大雪,掩埋了二十多年的故事,庹民和芹在雪地里新鲜地活着,我合上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走入庹民的孤独中,走进雪山的冷清里。
盛云树,彭山李密故里保胜人,省作协会员。在全国报刊杂志发表作品若干,长篇自传小说《树郁天苍》获东坡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