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悲情年月)
【谨以此文,献给即将在仪陇召开的麻辣社区2011年版主年会】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霜雪把枯草都欺负得俯伏在地。
母亲正要去菜园,在院坝边突然出现一位老人。佝偻着腰,仿佛才一米五左右,满脸皱纹,黄黄的,衣衫破旧不堪……背个小背篼,空的,拄根竹棍。他逢人便问我在不在家,可是他问的是我的乳名(我发蒙时就用了乳名),邻居都感到莫名其妙。碰巧问到我母亲那里,母亲才知道是找我。可我不在家,妻子接待了这个陌生的老头。他自称教过我,现在住在仪陇县瓦子场。无儿无女,又死了老婆,现在家里舀水不上锅了!妻子明白他的难处,就送了他一斤腊猪油和10斤粮票,外加10元钱。
妻子告诉我这事,我却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谁。去问母亲,请他帮我回忆,她提示我:“他说,你弄坏过他的留声机……”我恍然大悟:他不就是我一年级的算术老师——朱老师吗?
朱老师只教过我一个学年,后来不知为什么就调走了。他有个匣子(留声机),摇上发条,把个拐拐放在盘盘上,里边就有人唱黄梅戏: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一次,我去交作业,站着不走,直盯着那匣子,心里痒痒的。他明白了我的心思,也不放下手中的笔,头也不回地说:“自己摇几下,听吧!”不知咋搞的,只“咔”的一声,它就罢工了。奇怪,他也没说赔的话。
他人很和气,爱笑。当时有二十几岁,他总爱把学生叫去当面批改作业,错了就给你讲,讲了又让当面纠错。所以,他成天笔不离手,小小蜗居却弄得像闹市。
他是体育健将,身高一米七几。每天下午的职工联谊赛,校队的中锋肯定是他。周围的观众,不时对他报以热烈的掌声。终场后,无人不夸他的组织球打得好,甚至有人说:他要是进了县队,一定能在地区拿冠军。
我盘算着,将来利用假期向他学几招。不料,这个愿望却落空,因为朱老师被调了。
时隔二十几年,他居然记得我这学生,还特地来访 。此后,他也没来信。乡政府虽有一部办公电话,但又无从知道他号码。我总不明白,他本是一名公办教师,怎么沦落乞讨的地步?我总想解这个谜。可总是无暇去仪陇县瓦子场。
七六年初夏,食盐奇缺。听说仪龙那边有盐,托熟人可以开后门买到。于是,我就专程过去。一则买盐,二则顺道在瓦子场见见朱老师。说来也巧,那天正逢瓦子场当集,半路上见到一个老头在山坡上掘茅草根。我向他打听朱老师,尽量把老师年轻时的相貌作描述,简介他的工作经历,还把同学们名字说了几个。不料,那老汉审视我半天,然后反问:“你是哪个?从哪儿来?你打听他干啥?”
“我从平昌过来。我是他学生。”
“啊!你与杨多发同学一个地方吧?”
“是,是,是……老师!”我猜他就是了!赶紧报上儿时姓名。
他噙着泪花,泣不成声:“这么多年了,还是学生记得我哟!还是学生记得我哟!上次给你们打了不少的麻烦,你们也一大家人吃饭啊……刚才你问我,我还以为你是人保组(革命委员会所辖专政机关)的呢……还是学生记得我哟!”
看着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当年他在球场上的矫健和潇洒已荡然无存……我真后悔,为啥不早点打听他!大串联时,我不是到这里来过吗?
到了他家,只见两间烂瓦方,屋脊上瓦片早被风掀掉了不少,出檐的椽子早烂了,许多瓦片吊着,随时准备跳下来砸人。室内有一张木床,床边一老式木柜,我用脚轻轻一碰,立即有“空!空!空……”的响声。
他在菜地里忙了一会儿,上灶做饭,我去陪他,拉起家常。锅里的牛皮菜稀饭咕咕地抱怨个不停。说实话,吃饭时老师不停地抱歉,说没什么好吃伙招待我。我连忙说:“喜欢,喜欢……在家也吃这饭。”其实,我最恨牛皮菜稀饭。
饭后,两师徒坐在院坝边上的核桃树下,谈起了二十年的别后事。这时,他才告诉我真相。五七年在平昌县参加反右斗争他被定为“中右”(不是顶级右派,是预备右派。不公开管制,属暗管对象。)不知是谁把这个坏名声捅了出去,他不好找配偶了。父母急着要他续上香火,就在农村找了个姑娘。于是,他就调回老家去。那个“中右”的档案像幽灵一样也跟着他。由于是“暗管”,一般百姓也未必知道,又加之是初回乍到,很快被农村姑娘爱上了。不久,那姑娘也被安排到供销社作营业员。别人说他们是郎才女貌,父母也高兴,催他们快结婚。
就在父母紧张地筹备婚礼时,却有了变故。一天晚学后,他率领校队与乡政府代表举行友谊赛。其球技超群,听说他上场,观众特多。他那未婚妻也来替他加油。半场过后,突然,裁判冲进场内,不停鸣笛,原来是乡长揪住他的背心不松,他使劲地推着乡长的手,口里叫道:“我盖你的帽,技术不犯规!”
“盖你个屁,光盖老子的!打你个暗管东西,老子哪一天也来盖你个帽帽!”乡长话里有话。
周围的人忙着劝解,并没理乡长的话。可未婚妻却听出弦外之音,瞬间眼前一花,脸色由红而白,由白而红,只觉透心凉,天旋地转,晕了过去!他再也顾不上与乡长打口水战,急忙过来扶起心上人。
半年后,心上人已不是自己的了,做了别人的新娘。暑假过后,他被调他一村小教书,离家几十里。从此,他就只有一个人在球场上玩三大步上篮了。
媒人也络绎不绝,但总是高低不就。婚事一直拖到父母告老时,为了给老人一点安慰,他才勉强与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二婚女人凑合着过日子。
其实,妻子的人品不错,也挺能干,支人待客远近闻名。美中不足的是,不能给他生下一男半女。妻子多次劝他收养一个孩子,他总是说:“硬要自己有一个吗?那学校里还少孩子吗?送走一批,又接来一批。”妻子小声说:“看你老了咋整!”
两年后,妻子一病不起,眼看不行,把他叫到枕头旁:“对不起你呀!没有给你生下一男半女的,我走后,你还是收养一个吧!”他流泪点头,让妻子在怀里咽了气。
安葬妻子后,他闭门睡了三天,不吃不喝,一动不动。邻居大伯发觉不对,推门叫他,他说:“叫我干啥?我真想一睡就不醒来了。”
又一年后,他被贬为民办教师,管理权限在村上了.他病了,无法上班,被村上解雇,村长儿子顶了他的职。从此,他告别了支持自己活着的唯一支柱―――讲坛!
当天,师徒俩谈到深夜。次日,我也顾不得上仪陇县城买盐了,急急忙忙赶回家,把朱老师的凄凉晚境告诉了几位同学,大家东凑西凑,给老师凑了一点米、面、十几斤粮票和十几元钱,约了杨多发又去看了他一趟,并把房子给他翻盖了。实在不好意思,在那个年月,我们也是尽力而为了,没有给老师多大的帮助。
可惜的是,我们这可怜的老师在科学的春天到来的头一年,他就撒手人寰……离开了这个让心酸的世界……
在他三周年的祭日,二十几个学生在他的坟前立了一个碑,大家在他的碑上刻下两联:运动场上非高手 ,人生路上多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