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渐行渐远,一段尚未尘封的经历,在美好的记忆中向我们走来。乡村,乡人,在无限的乡情中鲜活地呈现出来。细细体会父亲的童年,不经意之时,才发现那时的很多生活、很多故事,真的值得我来收藏。
---- 题记
祖父拿起大烟果子,深吸一口,对站在一旁的父亲说:“那就后天吧,后天苫房。”
苫房可是件大事,不亚于盖新房,甚至能和相亲娶媳妇相比。那时候,村里很少有砖瓦房。从村西头到村东头,除了公社、大队、学校、供销社以外,几百户人家清一色住的都是茅草房。苫新盖的房子不提,就说新房子变成老房子后房顶上的茅草吧,腐烂的腐烂,被风刮跑的刮跑,有的还漏了雨透了风。这样一来,就有了苫房一说。
一入秋,家里就开始筹划苫房。最劳累的当然还是父亲。远的不说,就说院子里堆的那一大跺苫房草吧。那可是父亲领着哥哥去十多里外的草甸子上没日没夜打了一个多礼拜的劳动成果啊。刚被运回来,草还很新鲜呢。黄绿相间,里面星星点点地夹带着几支野花或者艾蒿。有一种叫蒲草的,上面举着一根草药味儿的毛茸茸的黄棒槌,透着一种可爱。听祖父说,这蒲草可以造纸,还能用来编织蒲席、坐垫等。苫房草要干燥,不能腐烂。祖父将草一捆捆地打开,把它们斜靠在墙根上进行晾晒。这一回可有玩的了。我和小伙伴们开始争相恐后地往晾晒的草里钻。玩累了,就靠墙而坐打起瞌睡来。不知什么时候,我感到脚上有一种凉飕飕的东西在蠕动。猛然惊醒一看,一条小细蛇正悠闲地从面前爬了过去。我“妈呀”一声跳了起来,脸都吓白了。祖父闻声赶来用铁锹把那条蛇拍死了。可怜的蛇,没等我看清楚就死了。
苫房草一定要选那种粗细均匀、长短一致且要有一定韧性的,否则,就会影响苫房的效果,甚至还会漏雨。草晾晒好了,父亲把选好的草均匀地捆起来,靠着院墙根儿整齐地码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大草垛。我和小伙伴们都很兴奋,一边跳着一边大声嚷嚷着:“苫房草呀黄又黄,整整齐齐苫新房。苫新房啊苫新房,日头出来不怕热,刮风下雨不怕凉。不怕凉啊不怕凉,娶了媳妇别忘娘……”我们跑着笑着,直惹得一行又一行的大雁在我们头上“呱呱”地向远方飞去。母亲从屋内走出来,解下围裙站在屋檐下微笑着望着我们。她肯定是喜欢上了我们唱的那首儿歌。我跑到母亲身边:“妈,我娶媳妇后也不忘娘。”母亲“扑哧”地笑出声来。她蹲下身,用围裙一角轻轻地擦着我脏兮兮的脸,说:“好孩子怎么会忘记自己的娘呢?等你长大了,也打一大跺又黄又软的苫房草,盖一座又高又大的新房。完了再娶个新媳妇,一起暖暖和和地住在里面啊。”我连忙说:“也让妈一起住,也让妈暖暖和和的。”母亲听了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屋檐下,母亲是那样地快乐,那样地慈祥。
缺少木料是苫房不得不面对的一个大难题。苫房是苫房,可是由于房子年头久了,肯定要更换几根椽子或檩子。“木料该咋弄?”父亲划着火柴给祖父点着烟后轻声地问。祖父仰起脸,望着又高又蓝的天缓缓地说:“就去黄土山找他杨大叔吧,他总能帮着想想办法。”杨大叔是黄土山林场看场员,照理说,帮批几根木料应该没问题。年前,父亲还让我和哥哥从他那儿扛回来一根又细又长的树干做灯笼杆儿呢。父亲知道杨大叔性情豪爽,好喝酒,就去供销社买了两瓶酒去了黄土山。这个黄土山位于村子南侧8公里处,东西盘亘十余里。山虽然不大,可是林子还真不少。松树、杨树、柞树、桦树等等,当然了,还有山杏、栗子等我们小伙伴们特别喜爱的树种。这也是乡亲们把黄土山戏称“花果山”的原因。树的种类很多,却不能轻易砍伐。父亲满怀信心说明来意,那杨大叔却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他说:“要是弄一根半根的枯木杆子,我兴许有辙。年前,我不就给你弄了一根灯笼杆子了吗?对了,那杆子还挺实吧。可让我费了不少力气。你要是让我去弄成材木料,我可就没法儿弄了。话说回来,就是场长现在也没法儿了。上个月,场长就是因为给你们队长批了点儿木料,差点儿没被上面给撸了。”不善言辞的父亲从不强人所难,听这么一说,不安之中索性把酒留给了杨大叔,红着脸空手而归。
祖父坐在炕上吸着旱烟一筹莫展。正在这时,队长老海叔走了进来。父亲眼睛一亮,连忙给老海叔让座。祖父把一支卷好的旱烟递给了老海叔。“我以为啥大不了的,不就是几根木料吗。缺几根,二大爷您说话就是。”老海叔故作轻松地说。毕竟是未出五服的同宗,老海叔还真爽快。父亲在一旁连忙说:“也用不了多少,有那么十几根也就差不多了。”父亲小心地看了一眼祖父,见祖父不语,父亲又试探问老海叔:“兄弟,你有办法?”老海叔一笑:“啥办法?去我那儿拉几根,反正我现在也不用。”“怎么给你算账?”父亲又问。“算啥帐啊,都是一家人。”说罢,老海叔又嘿嘿一声:“二大爷的黄烟叶儿就是好,我做梦都喜欢抽。实在要算账呢,就给我吆三十斤黄烟好了,也好让我嘴巴过过大瘾。”祖父瞪了老海叔一眼,哼了一声:“就知道你小子贼精百怪地算计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几根木料从哪里来的,就给你二十斤黄烟,多了一斤也没有。”老海叔一拍大腿:“二十斤就二十斤,咱总不能和长辈计较吧。”这笔“交易”就这样谈成了。我知道,老海叔真的喜欢抽祖父种的旱烟。平时,他总隔三差五厚着脸来蹭祖父的旱烟,可身为生产队长,总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儿。何况,祖父也是有脾气的人,弄不好还得挨不少呲儿。祖父猛吸了几口旱烟后,对父亲道:“明儿中午借台推车先把木料拉回来。”老海叔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说:“别明儿个了,我家里又不是没手推车,就现在去拉吧。”看祖父不再吭声,老海叔又试探着问:“二大爷,啥时候给我吆黄烟啊?”
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单等春后苫房了。祖父指着院里堆放的木料和苫房草对父亲交代着:“苫房草和木料可要用心保管好,不能弄丢也不能让雨浇着。”父亲点头称是,不敢说半个“不”字。见我们在院子里玩耍,父亲就喊道:“别上草堆和木料堆上去啊,那可不是什么好玩儿的地方。”可我还是领着小伙伴们经常跑到木料堆上去玩耍,似乎那上面有着无穷的诱惑。那时候,村里的社会治安还真不错。丢大件儿的事情,比如说盖房子的木料什么的,比较罕见。可苫房草被偷的事儿还是有的。少数人家房子漏雨,图省事就顺手牵羊偷几捆苫房草应应急。偷几捆苫房草问题不大,但是偷多了,就影响人家苫房了。生产队会计马算盘就遇到过这类事。那年,马算盘准备苫房,可打好的草堆放不到一个月就丢了大半跺。害得马算盘蹲在墙头儿上骂了大半晌,直到下一年春尾才把房子苫好。生产队会计是一个管家,按理说应该受人尊重才对。这个马算盘却不然,生产队很多人都烦他。这倒不是说马算盘当管家怎么认真得罪了人,倒是与他私心过重且眼睛只往上看有关系。谁家要是有了什么大事小情的,只要不是有身份的,这马算盘都躲得远远的,生怕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吃了大亏。要是哪个有头有脸的人家有事儿,他就跑前跑后生怕没人看见他。这样的人缘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马算盘的苫房草太烂,垫猪圈还凑合”,一次酒后,张大嘞嘞不小心道出了问题的奥妙。
苫房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家里开始忙碌起来。父亲找好了木匠、瓦匠。母亲去大队电磨房磨了半口袋黄米面,足足发了一大盆,单等苫房那天给帮工们蒸粘豆包。祖父呢,从下屋里拿出了几把黄烟叶儿放在炕头上焙干后,揉搓得不带一点儿杂梗。烟笸篓里装满了上好的黄烟沫儿,祖父坐在炕上一支一支地卷起旱烟杆来。这时,老海叔又从外面踅了进来。他一屁股坐到祖父的旁边,大大咧咧地拿起一支卷好的旱烟正准备要抽,祖父故作生气地把他嘴上的烟抢了下来。老海叔讪讪地笑道:“二大爷,你看我还能帮你做点啥不?”祖父瞪了老海叔一眼道:“你啊,就知道算计我那点儿烟,都抽没了你也就不来了,我呢,也就省心了。算啦,现在没啥麻烦你这个队长的了。到时候,高粱白供你喝个够。”老海叔一听还有酒喝,立马站起来拍着胸道:“二大爷,我再领几个劳力来帮工。”祖父“嗯”了一声,又继续卷起烟来。老海叔唯恐祖父不信,又讨好道:“二大爷交代的事情,我决不能马虎。”说罢,趁祖父不注意从烟笸篓里抓了一把卷好了的烟杆,一溜烟似地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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