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张潮说花，道：“花与叶俱不足观者，紫薇也，辛夷也”，看完真是不服。紫薇叶微小不足观，花单朵波皱拳曲也不足道，但一树紫薇花开，绯红深紫，柔枝秀花，还真好看。我今岁春暮在一花卉市场见一土坡上一树紫薇，开得烂漫绚丽，站在潋滟的春阳里，觉得真是出尘澹净，心里直想把它买下移回屋内日日相对，一如当年白居易在翰林院里“紫薇花对紫微郎”，有清净自得的心满意足。
夏季又有大叶紫薇可以看，张潮怕是没有见过这一品种，否则也会收回那句话。大叶紫薇花叶皆比普通紫薇大，普通紫薇因其花小，若开得不繁盛，便是婉约了，影影绰绰的飘飘闪闪，像风过处带起的一缕缕银铃般的浅笑。大叶紫薇则几乎是恣意地笑，毫不隐藏的，一阵接连一阵，像聊斋里笑声不断的婴宁，有烂漫不解人世的天真。
我爱其大方明亮的紫，那么炫目，行路上看见这样一树明媚的紫，眼睛总是一亮，继而精神一振。那样纯粹清亮的紫，约略有点贵气，可若染成布料，穿在身上，非得清贵之人方能匹称，否则便十分俗气，像凡尘里不加掩饰的大红大紫，俗得呛人。因这熙熙尘世，气质出尘，配得上纯净之色的人寥寥无几。张爱玲说葱绿配桃红有参差的对照，是苍凉，有深长的回味，而大红大绿是强烈的对照，是悲壮。而的确这种不染杂志的纯净，又是极冷极艳的色，像拼却一生休的刚烈，初看令人惊艳，久了，总是要略生悲凉的，韶华胜极，不管不顾，不曲折不婉转，不隐晦不躲闪，终究也拼却不过时光，最后还是色淡而萎了，萎得寂寞而凄凉，一瓣瓣风中纷飞，遭人践踏，这或者是张潮所谓的不可看。
山栀子
忽然，在宋画的花卉小品里，发现了山栀子，一喜。入画的花草繁多，可是山栀子，野生的单瓣的山栀子，我只见这一幅，虽然曾经也花大力气去寻找过。盯着看，遂心情温温的，如那经了时光的画卷，有古静清平的美。
画这画的人不知是谁，看得出他作画时有恬淡平宁的温柔之意。三朵花皆那样美，温柔地开放，对韶光对赏花人有一腔爱意。尤其是那朵栀子，仿佛就是我年少时从山间摘来的那一朵，轻轻地放于鼻端，细细地闻，嫩黄的花蕊不小心触到，似撩拨，亦温柔。我遂想起那句诗：“栀子同心好赠人”，亦有“与我同心栀子，报君百结丁香”，缠绵婉转。一时想念起栀子花开的年光，亦妩媚而温柔动人。
又见栀子
栀子之画少见，前阵子偶见宋时无名人士之栀子画作，颇为惊喜。今又见项圣谟与恽寿平所画栀子，如再遇故人，亦欣欣然。可见栀子也并非不入画之凡花。
项圣谟之松、之大树声名甚远，大多有家国飘零、志士苦悲之感，因此印象里的项圣谟略带冷峻与沉重，不想他的这幅栀子倒是描摹细腻，下笔温柔，有好花好天的安宁、岁月静好的安稳。恽寿平以花卉见长，见过他不少花卉画，大多是明丽简洁、清秀淡然，不想此幅栀子感觉而来倒是洒脱放率，与印象里的温柔妩媚略有不同。项圣谟的栀子开得规规矩矩、谨慎小心，恽寿平的栀子则自由放纵，有拼却一枝香的架势。或者，一个身处乱世的遗老，虽内心是不满与悲苦的，终究还是谨小慎微吧；而一个安身太平之人，纵个性微敛，亦也有奔放率性的时候。乱世之人，要么放力一搏，豁出去做了英雄，要么，安分守己，保得太平。而太平之世，有无数的机会，让你想如何就如何。
那么，此时，也或者可以放开胆子去，“为所欲为”吧。
佛手
在佛前的案上清供里，看见两盆佛手，与平日所见的俊秀如佛之手掌的佛手不一样，而是状如菊花。我拍了照，回来拿给父亲看，他眼神不好，端详了一会，说，是菊花吧，我又欣然自得，仿佛它的美是我的好。但可见它形状之美。佛手有拳佛手和开佛手，这大概是开佛手吧。
佛手味道清远而雅淡，历来用作案头清供。《浮生六记》里芸娘与沈复斗趣，说佛手是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这有意无意，正是君子之味，雅淡恬静，不谄不媚，置于室中久之，则满屋生香。据说自明朝起就改室内熏香为置香花香果，佛手、木瓜、柚子等为常见之物。我在小镇的时候，赶集时遇到有卖佛手，常买一两个回去，放于案上，满屋雅清。佛手要放在湿润的沙土里，可以延长其新鲜时日，又不可以鼻头凑近了去嗅，说人之污浊气会使佛手易烂。这大概不会是真的，因为我也曾贪婪地凑上去狂嗅过，那佛手并未讨厌我的污浊而迅速衰朽，倒可能是因为佛手常供于佛前，凑去了与佛一起分享这香味，总是不敬的，且敬佛的东西必须干净，因此小时候常被奶奶或其他老人家从佛手前面训斥开去。
父亲也有供佛的习惯，平日常买一些果品摆贡。一日我从市场买了两枚佛手，花了八块钱，怕回去被父亲责骂买无用的东西，便想着要骗他说是别人所赠。一路都已思量妥定，谁知回家父亲一问哪来的，我马上实说了，问了价钱，我也实说了，虽被指责了两句，但那是口头的惯例，也就不放在心上。我不善说谎，父亲面前更是如此。心思这般轻微浅淡，与这佛手的香类似。
佛手即将干去时，可以取来切成薄片，在太阳下晒至快干，用盐一层一层渍起，有理气化痰，止咳消胀、舒肝健脾的功用。我有一次咽喉肿痛到不能言语，取三两片煮水喝，逐渐就好了，佛手还有这样的救人作用。和其他的草木一样，在尘世里，有佛一般救人的恩泽。
旺来
今日入市，父亲嘱我买三样水果，作为佛前清供。在水果摊前逡巡许久，才决意买了苹果、红毛丹与凤梨。苹果耐久，佛前清供长少不了它。红毛丹红艳艳，看着祥瑞。至于凤梨，不知为何，也是佛前的常见供品之一，大概是因为耐久，且有香气的缘故吧。作为供佛的凤梨，需带着上面的叶，故两个凤梨一左一右立着，顶着苍碧硬挺的叶，像盆景，有活泼泼的生意。
凤梨闽地叫旺来，与凤梨一样，不知得名何故。但名曰旺来，可见其祥瑞。不做清供，寻常人家里放一两个凤梨，与放一两个佛手一样，取其幽远清淡的香味，令人气爽。至于食用，则似乎是在可有可无之间了。
夏时有小摊贩卖凤梨，削了皮，一个切做几份，用一竹签插着卖。若要食用，到这样的摊贩上去买就方便，省了削皮的烦恼。想起今年夏时与伊从街上过，从一老妇的摊上买了两块凤梨，一份是半个的凤梨，却只卖2元，比起其他摊贩的四分之一个卖两元，真是便宜得令人不忍。我与伊感慨着生计之不易，想那妇人辛苦摆摊，一日所入想来也不过寥寥，但依然如此厚道，不肯欺客，真是一份令人感动的善意。还有另一个卖凤梨的小贩，是一十分年轻的男子，用板车运了一车的凤梨，在榕荫下不停地削着卖。他一直像是十分欢乐，简直要唱起歌，与人招呼及买卖的动作，夸张豪爽得令人失笑，我与伊向他买了个凤梨，看着他天下事不过一凤梨的举重若轻的态度，禁不住哈哈大笑。他们都是外地来客，像赶花人一样追逐着时令讨一点生计，但风霜雨雪、天涯飘零，磨薄了身子，却不曾磨薄灵心。
凤梨既名为旺来，若物有灵，就让所有认真生活的善良的人们，因之而旺来得庆吧。
昙花与艾草
去友人家摘杨梅，中午在她处吃饭，有一道极不起眼黑里糊涂的菜，竟然是昙花炒肉，一下就勾起了食欲。虽知昙花可食用，但亲口品尝还是头一回。经过热火烹油后煮起的昙花，是黏黏滑滑的味道，清清爽爽，极为纯粹，如它开花时万物皆仿佛消失，唯余它白花独美的样子。昙花是令人沉溺的花，开时如梦幻之美，却偏偏是韶华易逝、锦衣夜行，避开了尘世的纷扰。说一切短暂之物如昙花，只是一种浅层的类比，但若说一切人生之美如昙花，便是深入内里的伤感。最美的时光，最幸福的情感，最令人沉溺的美景良辰，皆是如昙花一现。在暗暗寂寂的黑夜里，开出一朵华丽的白，像夜空里的烟火，像浓雾里亲爱之人转身而去留下的一个苍凉姿势，鲜明浓烈得如一种深刻的纪念，是黑夜的烙印。当一切都已随风而逝，往事回首，最美的回忆，皆是一种宁而净的清欢，牵牵扯扯、润润腻腻，是昙花入口时的味道。
初夜，到公园看荷。荷花未开，荷叶田田，有淡远的香。坐在水边，荷叶已黑黑黝黝，却依然凌然有风致，令人清雅。忽闻到艾草的香，起身一看，满地艾草就在身旁，皆是今年初长的艾草，植株短矮但叶片清洁。艾草令人清醒，微辛的香如此分明，毫不含糊。想着端午将至，便摘了一小把，回去悬于门上，应一个古老的景。泉州有端午插五草的习俗，艾草自是不可少，另有菖蒲、榕枝、柳条及大蒜头，称之为“五瑞”。五瑞听起来饱含着美好的生活愿景。所谓的美好，很多时候，小小的草木可以给予。
两种花和瓜
昨日午后散步，已近六点，路过人家屋畔的一株木槿，紫花仍自灼灼，并未有凋萎的痕迹，十分惊讶，跑近前去看，确认没错。植株另一旁有已谢的木槿，花瓣虽萎却仍新鲜，估计是晚间刚凋谢。可另一旁的花却仍盛放。八点散步回来再看，花仍开放，依然未谢，更是讶异，一直以为木槿朝开暮落，可见也不是。
路上还见着有黄色的晚饭花，比紫色的稍秀美一些，且颜色也不惊心得晃人，平和亲切，可端凝。采了一颗花籽回来，准备种。没有东西放，便一直捏着，一路想着该不会半路掉了吧，快到家时手仍握得紧紧的，心里暗喜花籽仍在，刚这么一想，手不知怎的忽然一动，花籽顺势一滑，消失于暗黑的路上，不知所踪，所谓煮熟的鸭子飞了。
夏日蔓长的瓜真是葳蕤得霸道，无所顾忌，随心所欲地生长，铺得满地满墙都是。我每天路过的那条路上，有无数的瓜，丝瓜，南瓜，匏瓜，苦瓜，每回都要看它们开了几朵花，结了几个瓜，如同朋友，日日相视。路畔有一株丝瓜，攀延得满墙皆是，花开了一片，黄灿黄灿，繁盛而清嘉。田间被竹枝撑起的枝条上结了好几个瓜，当逐渐长大，被摘得只剩一个，不知节制地长，肥胖得令人担心。每日清晨，总要弯腰看一看那瓜是否还在。我比划与人听，说我见着一条丝瓜，有这么这么大，无人相信，今晨再走过，俯身看了下那瓜，觉得我比的也过于保守了。那么硕大的瓜，定是留着做种的。孔子说，我可不能像匏瓜一样挂着整日没事做啊，可是匏瓜，丝瓜，南瓜等，虽整日挂着，并未停止了生长。那悬于架下呆呆挂着的瓜们，是很好的风景可看。夏日的生命之盛，便在那些瓜里。我每从那些瓜里，感受到一种强盛的，清嘉的，积极的人生。
勇慧
晚间读书，有舒白香《游山日记》片断，说“西辅戏采南瓜叶及野苋，煮食甚甘，予仍饭两碟，且笑谓与南瓜相识半生，不知其叶中有至味”。我笑我爱南瓜至极，中午还大啖南瓜一碗，却不曾吃过南瓜叶，也不知南瓜叶可吃，甚是遗憾。南瓜花据说也可吃，亦不曾试过。《日记》里还有“宗慧试采荞麦叶煮作菜羹，竟可食，柔美过匏叶，但微苦耳”，心内暗自佩服。这试采，与竟可食，非常人所敢试。欲得至味，需勇气与慧心。前阵友人中耳炎，我提议采虎耳草捣汁灌入耳内，她亦不敢。此法是从书中得来，并未试过，不知效果如何，但觉得应该有效。书上常见有植物药用之法，每要尝试，却又不可无病乱投医，任何人也不敢轻易试药，怕适得其反。因此这宗惠之勇，真是令人佩服，这勇也需得有慧心，生活的情趣大多来自这勇与慧。
桂子
今天日天气如暖春，明媚清嘉，合该见祥瑞。午后过一人家，见好大一棵桂树，枝繁叶茂，蓊郁葱茏。走近细看，发现树上结满橄榄形状的小绿果子，累累成串，形同佛珠。竟是桂子！桂花竟真有子！之前读诗“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和词“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等一直不解为什么说是桂子，不一度以为柳永所说是否是指莲子，今日终于一见，不由欣叹，终于明白为什么说桂子月中落了。专家说，桂花如果结子，一般都会枝叶稀疏，容颜憔悴，但这棵桂树枝叶繁密，欣欣有蓬勃之气，又是一大奇事。
之后归家，问及长辈，都说不曾见过桂子。为他们的不见与我的见，我欣欣自喜。民间有“铁树开花易，桂树结子稀”的俗谚。查找资料，说桂花结子需要树龄多年，气温、土壤、环境等适宜才能。因与“贵子”同音，所以有祥瑞之意。
古人估计是常见桂子的，据说夜间在桂树下散步，常会有桂子从树间掉落，砸在头上。秋天的月亮皎洁如霜，月中桂树依稀可见，或许，砸于头上的桂子正是从月中掉下？所以有月中落之说。传言柳永写江南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引得塞外金主完颜亮有投鞭渡河之意，而成吉思汗的子孙终究挥师南下，占了汉人江山。小小桂子，青青累累，虽然喜人，但又何堪一国之重负，如同那些据说误了国的红颜。
格物之事，如果未得亲证，如何能真正地格物而致知？如我前日亲见菊花落瓣，今日又见桂树结子，才得以明晰之前的许多疑团，而如此，更可见古人格物之智慧。
糖桂花
去小镇，恰逢桂花开了，自是欣喜。与友人闲坐后即提议去摘桂花。桂花香甜淡远的清香自是不提，但细看那一树金碎缀于枝干之间，就极具美感，如富贵之家的金玉满堂，满目辉煌。手捉了一会桂花，觉得速度过慢，且高处的够不着，遂铺报纸于地，摇落一地桂花雨。桂花簌簌落下，拂了一身还满，但这样细细碎碎的淡香清远，真是令人一阵欢喜。约有小半袋后，回家先用盐渍去涩味，捏干水分后以糖贮起来。用的是冰糖，较白糖温润不上火，却不易化，只得再上蒸笼里蒸，方才算好。泡水喝满口清芬，味道与情趣皆令人喜。
自上次做糖桂花已隔数年，离小镇两年，就两年未见桂花开，每年皆心心念念，可惜总未能前行赏其怒放之盛。前日去小镇时风已凛冽，暮色寒凉，正适合于这样的秋风天里闻桂花清远之味，甜浓之味，像一温一凉的综合，正成蕴藉而妥帖。如此的还有栗子，温厚平和，消解秋凉。桂花与板栗，正是秋天最美之物。至于菊花，见的机会少，也就被忽略了。陶渊明的采菊南山，终究还是有缘人的清福，我只能珍惜这眼前之物。可惜这次摘的桂花较少，只做了小半瓶，且过蒸之后桂花未能保持金黄之色，稍有瑕疵。一年也只一次桂花，且开谢只在几天，真真是太匆促了，如秋风，没几日，就冽冽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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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张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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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22 0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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