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秋莎之恋】
文/杨天朋
一
我和马明绝对是知青团体当中的异类,此行一共九人,七男二女,绝对的男女比例失调。“狼多肉少”。我和马明、孙文、柳叶来自“安中”,王川、吴昊、高伟、钱强、谢遥来自“岳中”。出发那天,县广场桉树上的高音喇叭不断地重复叫嚷:“上山下乡是一项其本国策。广大的青年投身到革命洪流中去,是大有作为的。农村是广阔的天地,希望有志青年勇跃参加,在农村扎根,开花…”
我和马明站在解放牌汽车前,穿一身绿军装,胸前戴两朵红花。我朝着桉树上的高音喇叭做个鬼脸:“说的比唱得好听。”柳叶直扯我衣角,颤惊惊的。你这是干嘛呀?想被关禁闭。柳叶这么一说,我真有点害怕。前几天,成份不好的父亲还拉去游街示众。
马明蹲在地上,样子像罗丹的雕塑。我知道,马明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他家境好,母亲是县川剧团的副团长,著名的花旦,父亲是县文化馆的馆长。因此,马明从小耳濡目柒,文艺细胞特活跃。马明不仅会唱经典的俄罗斯名歌,还吹得一口好口琴。柳叶暗地 迷马明。我是清楚的。
解放牌汽车开动那一刻,广场上冷冷清清的。听说上面有规定,不准亲朋好友前来前行。目的是锻炼我们这帮又红又专的接班人的坚强意志。或许没有人知道我们将被送到哪里?只有汽车行驶呼啦啦的风声从耳边急驰掠过。 夜色沉沉中,我听见王川在骂吴昊:“你哭个鸟”。
吴昊的声音传过来。
“我有点想我娘。”
“孬种。你穿上是革命的军装。国家利益高于个人意义。”
我有点忿忿不平。
“当知青,整得跟参军打仗似的,至于嘛。”
吴昊的哭声消失了。车内毫无半点声响,死般的寂静。后来我暗想,其实那夜车外的世界早已凝固,车内谁也看不见谁的,谁都在想家,想亲人,默默地流泪。夜色茫茫,车轮滚滚,我们的青春和未来将驶往何方?没有人知道,只有寂寞与无助在夜色中像风儿般流行…
二
汽车行驶了三天三夜,停靠在云南思茅县一个小乡镇。我们一行人步行前进,一路上过河涉水,翻山越岭,大家累得精疲力尽。但一路上山花摇曳,蝴蝶遍野,风景旎旖,又给大家注入前进的动力。尤其那漫天飞舞的蝴蝶,品种之多,斑驳之美,真令人赞叹不已。在四川是见不到这么美丽的蝴蝶的。
谢瑶和柳叶两女孩子更是在山坡上雀跃欢呼,被满天星似的蝴蝶迷得迈不开脚步。 马明一路上冷冷的,骨质里的那份清高让人难以接近。两小时后,我们来到一个叫凤凰寨的傣族部落,受到当地村民热烈欢迎。 凤凰寨一沟三寨。共有三个生产队。我马明柳叶分在一队,王川吴昊谢遥分在二队,钱强高伟孙文 分在三队。我们填过花名册,按上手指印,便成凤凰寨地地道道的农民了。队里分给我们三间小竹楼,一人一间,我主动要靠左边一间,让马明住中间,柳叶住右边。我想给马明与柳叶更多接触机会。
如果忽略风凰寨交通不便,贫穷落后,那么凤凰寨算得上是个美丽的村落。凤凰寨依山傍水,山青水秀。寨子旁有条蜿蜒清幽的小溪,当地人叫它“彩云溪” 。 顾名思义,意思是“彩云溪”水清澈可望见水底,天上的云朵倒映水中,清晰可见。我们刚到凤凰寨那段日子,对那里的一切都感觉陌生,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大家集合一起背伟人语录。什么“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狠抓资本主义分子的尾巴。坚决一切牛鬼蛇神斗争倒底” 日子一天天过去,枯燥、单调、乏味的生活令我们当初的激情消失殆尽。我从未见马明笑过。后来得知,出发前几天,他的父亲被打成右派。当然,傣族村民对我们外来的汉族小伙特别的友善。可三月后的一事件,让我们与村民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三
谢瑶是我们心目中的美人,在“岳中“时就是大家公认的校花。乡下的粗衣淡饭也难掩她出众的美貌。王川、孙文、吴昊均对她有好感,可谁也不敢表露。一队队长扎木合的儿子葛尔丹是个野性十足的汉子。他第一眼瞧见谢瑶就喜欢上谢瑶。谢瑶拒绝葛尔丹几次,葛尔丹依旧不放手。一天谢瑶在去彩云溪洗衣服的途中,被葛尔丹抢进了树丛中…
那天中午,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大地。我们七个血气翻滚的青年,手握两尺来长的闪亮砍 柴刀,齐刷刷地冲进了队长扎木合的院子里。对方早有准备,一百多傣族汉子手持木棍,锄头、弓驽怒视着我们。马明、王川、吴昊,你们想干什么?葛尔丹盛气凌人。想干什么。你把谢瑶那样了。就知道我们想干什么。我葛尔丹敢做,就敢对她负责。我是喜欢她的。我要取她做老婆。最后谢瑶的出现更令我们大失所望。她说她愿意嫁给葛尔丹。我们七个男子全懵了。手中的砍柴刀咣啷咣啷掉在地上。
王川更是伤痛欲绝。谢瑶,你真愿在这穷乡僻壤呆一辈子?谢瑶无言。眼泪像断线的珍珠子一样滚落。那年头,女人对自已的名声看得比生命还重要。 一月后,葛尔丹谢瑶举行了婚礼。谢瑶穿上傣族新娘服饰,美得像天仙。我们七个围一桌,大口大口吃菜,大碗大琬喝酒,谁心里都苦闷。七个全喝趴下,被村民抬回住处。
随后的日子,马明看上去更忧郁了。或许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是灰朦朦的。马明曾经说过,他的理想是当一名演员。可眼下他每天背太阳过山,同泥土打架,他内心的苦楚是可想而知的。柳叶每天下地干活,其余的时间全放在 了马明身上。马明对柳叶依旧冷冰冰的。凤凰寨只有一条小街,街上只有一个小卖部,小卖部对面有几棵老槐树,老槐树下是村民休闲的地方。
我已不记得,马明何时迷上了那个地方。他用口琴演奏他心目中的《鸽子》,《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马明优美动人的口琴声引来无数村民驻足倾听。其中有双火辣辣的眼睛在暗处注视着马明。马明的琴声如远古的花朵,飘过时间的天空,如一丝美妙的旋律,在黑夜和寂寞中穿行,如一串闪烁的萤火划亮少女的心。那位少女叫诺依娜,当年十八年,身材苗条,婀娜多姿。她是小卖部的主人。 每天夜里,马明的口琴声响起,诺依娜的心便随着起伏悠扬的旋律流淌,她读懂了马明心中的忧伤和寂寞。她的心情也跟着马明的琴韵而变化。
一天,马明去小卖部买毛巾,诺依娜与马明的目光相碰,诺依娜脸儿红得像盛开的一朵山茶花,心砰砰直跳。马明冷冷的心像突然见到阳光似的。诺依娜盯住马明说,你的口琴吹得真动人。马明说,瞎吹的,别见笑。其实,马明内心暖暖的。他生平第一次听到女孩的赞美。后来,马明找出种种理由去小卖部买东西,目的就是想看看诺依娜。在不知不觉的交往中,两颗情窦初开的心绽放了。他俩开始约会,在“彩云溪”的青石板桥前,在满山蝴蝶翩舞的树丛花间。 我知道马明和诺依娜约会已是三月后了。每天深夜,我望见马明迟迟未归,柳叶倚门等候的情景我就生气。马明,你明知道柳叶喜欢你,你还对她冷冰冰。马明说,我对柳叶没感觉。可她对你有感觉。那又怎样?你这叫没良心。你有良心你取了她。马明刀刃般锋利的话割痛我的心。
四
艰苦的农村生活让我们从失望走向绝望。一年以后,谁都动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争取早日回城。柳叶回城的那个晚上,柳叶问马明真的不想回去。马明答“想”。你舍得她。马明沉默不语。你能不能抱抱我。柳叶深情地望着马明。不能。马明说,你回城后将有大好前程。我或许这辈子呆在这里,是个农民。我不能害了你。我永远等你回来。柳叶哭着跑开了。马明双眼一片潮湿。
我和马明是最后一批离开凤凰寨的。本来马明是最先一个回城的,但他把名额让给了柳叶。马明说,一个女孩子在这少吃少穿,天天干农活的凤凰寨生活是种折磨。马明的这种行为让我对他刮目相看。我问马明,你真不去见诺依娜?不去。那种离别让谁都受不了。当晚十点,我未见马明回来,我在老槐树下发现他。马明呆呆地望着小卖部。朦胧灯影下,诺依娜的身影在摇曳、走动,我想那时的马明是特别忧伤的。我转身默黙离去。秋后的山寨之夜冰凉而无情。
第二天凌晨四点,我和马明 打包离开凤凰寨。马明双眼昏黑,站在山嘴上那回头一望,那种惆然若失的感触,像传染病一样软化了我。我鼻一酸。爱一个人真的好苦。马明就是被这种苦苦苦折磨的人。马明,走吧。这一别,我想或许就一生。
五
我和马明回到城里后,马明有点一撅不振。我清楚马明思念诺依娜,马明柳叶我,三人常见面。马明依旧对柳叶冷冰冰的。其实柳叶是个很好的姑娘,善良,贤惠,善解人意。虽不及谢瑶漂亮,但也很受看。马明迷迷糊糊过了半年,那年十月去县文化馆上班了。而那时的柳叶已是县妇联的办公室主任。我始终觉得他俩是天生一对。当初我对柳叶说,你可知道你为什么第一个回城吗?那是马明的指标,他却给了你。柳叶当着我面流泪了。我说马明真是个好男人,你可不能放松啊。四年后,马明和柳叶结婚了。婚后带了两个孩子。他俩相处融恰,相敬如宾。可马明四十八岁那年被检查出得了肺癌,已至晚期。这仿若一个晴天霹雳,让柳叶心碎。柳叶心里明白,这二十多年来,马明就没忘记过诺依娜。马明的抽屉里还藏有一张有点发黄的照片。照片上的诺依娜如一朵山间的小百合绽开着。刚开始柳叶对诺依娜有十分醋意,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初恋那清纯、甜酸的感觉真的美。就像当初自已爱马明的感觉。她从丈夫马明的眼神里看到了那种清纯的思念、且这种思念在人生命即将结局时更为强烈。柳叶想,她不能让丈夫着遗憾离开这个人世。
我接受了柳叶交给我的任务,我第二次来到当年住过的凤凰寨,可我没见到诺依娜,她父母告诉我,诺依娜二十岁那年嫁到广西钦州。我通过诺衣娜父母提供的地址找到诺依娜。当时的诺依娜已是两个孩子的妈。但看上去丰韵犹存。我说明来意后,诺依娜高兴得跳起来。马明。我也很想他。两位离开了近三十来年的人还互相思念对方。我的心有点隐隐作痛。
诺依娜在见马明之前,特意在花店里去买了一来清纯的百合花,她知道自已唯一能做的就是给马明最后一丝欣慰和支持。当诺依娜抓住马明手时,马明奋力挣扎想从病床上坐起来。我看见诺依娜的眼泪滚落下来。柳叶那时也像泪人似的。我扭头转向窗外。半晌,我回过头来,发現马明手里多了一把口琴。那就是马明的口琴。马明离开诺依娜那晚,马明把它偷偷放在了诺依娜窗台前。诺依娜竟珍藏了二十多年。我发現马明双眼潮湿了。
三天后,诺衣娜回了广西。十天后,马明离开了我们。柳叶拿着马明的那把口琴独自默立,而我仿佛听见夜色里,《喀秋莎》忧伤的旋律正悄然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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