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方言散文
陆大姐
■ 舟 戈
国庆,我有两个未接电话,都是陆大姐打给我的。
我认倒(到)陆大姐至少有两年多了,她在一个农贸市场卖菜,市场就在我坐家的侧边,我一进菜市,就爱在她摊子上买菜。她总是把菜理得干干净净,价钱总是要相因些,对人总是笑眯眯的,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我一去,她把秤净是称得望翘翘的,算帐哪怕挨边五角她都是舍了的,尤其是她剥的新鲜豌豆儿胡豆儿,再高的价钱,卖给我肯定要相因五角。我平时莫得事的时候好孤独嘛,几天都莫得哪个给我说话,有机会同陆大姐然瓦一阵,也就是小摆一阵婆孃家的龙门阵,对于我当然也是很愉快的事情。
于是,我利边(故意)选买菜人少的时候去,还要利边买她的青豌豆儿或胡豆儿米米,还要利边喊她旋(现)剥,旋剥,陆大姐就要搊(音抽,意端)小板凳儿喊我坐,我就有时间问她这儿问她那儿的;于是,多几次等陆大姐旋剥,就把陆大姐的好多事情理抺清楚了:
陆大姐遂宁人,九年前,她男人先到成都来当小包工头儿,开始还一两个月回趟乡坝头,落后(后来)三五个月回去一次,再落后两年都没有回去过一盘,也没有给陆大姐兑过一分钱。陆大姐在农村上,盘起一女一儿之恼火,屋头地头全靠她一个人,硬是肩挑背磨累死累活……陆大姐晕不过,趁农闲一个人撵倒(到)成都,好不容易找了半个月,才找倒他男人,她说:“狗日的,那个莫良心的死人,跟一个小婆孃住在一起了……”她还说:“我当时气得天旋地转,过后死人还想:屙尿醒擤鼻子——两头逮倒(到),也就是既要给小婆孃搅,又不同意和我离婚。”最后她向法院起诉才把婚离脱,以后她就在成都茶店子租农家偏偏房住,擦黑摆夜摊儿到十点过,早晨天不亮又去买菜来卖,她说她从来没有掉颗儿眼流水,都是地震后了,她才搌倒(到)北门上来卖菜的,为的是好给他儿带娃娃。
她说起她的孙女,她就伸出左手背搞右手心:她闹离婚的时候,她儿将将高中毕业就没有再读书了,也是一个人到成都来打工,东一下的西一下,啥子时候网了一个女娃子(女朋友),她说她都不晓得,后来生了一个女子,那个女娃子满了月就走了,属于非婚生的孙女这阵都四岁多了,都没有见过妈像啥子样子。于是,孙女一直由她在喂养,她清早四点鈡起来把孙女背倒背上,就去批发蔬菜,一天到黑一年到头那个苦就不说了。这阵,她早晨还是四点钟悄悄儿起来,生怕把孙女惊醒了,出门就把门反锁起,天亮了又才回去把孙女穿起来,这下子孙女就跟倒她,又一直到黑了八九点钟收摊子,有时间(候)早晨,她起来孙女也醒了,也只有给孙女穿起,她走哪儿孙女就吊在她屁儿后头跟倒走哪儿,这个农贸市场摆摊的人,莫得哪个认不倒她的孙女,别个一说起她的摊位,都是喊的是“小娟子”那个摊位,都不说陆大姐那个摊位。前两年,她的儿又找了一个婆孃,这盘是办了手续的,问题是这个媳妇儿明说不当后妈,根本不认这个孙女,为了她的儿,陆大姐只有把孙女引起(养起),她说起她的孙女眼睛都湿润了:“我不管,哪个管嘛,是条命得嘛,啷楷办嘛?看倒她那们(么)小,好造孽哦。”
陆大姐不高不矮,脸盘子还是看得,夏天家她穿件红花花儿短膀膀儿衣裳,看起点儿都不丑,躬起腰杆去抱菜,多白的一节腰杆上还有两个背窝儿,有背窝儿的女人,身材就算好的了,再往底下瞄,箩筐大得还有点儿曲线,也就是勾墩子有点儿大,用普通话说,就是臀部有点儿大。有一次,我小声给她开玩笑,说:“陆大姐,你年轻时候肯定有点儿漂亮哦,不说是公社一朵花,也算是大队一枝独秀哦,你看你抿笑起,还像三十多岁的样子。”
“哎呀,老王你咋个净搊贺我哦?我都四十六了,开年就四十七了,这几年不怄气了,早先在农村上做活路才98斤,这阵都长倒(到)130斤了……”她说得也小声,脸上泛红了。
“陆大姐,你那们(么)能干的,肯定来巴结你男人起串串哦?”我随说二分。“哎呀,快莫乱说了,乡坝头的男人,满五十就像城头六十几的人,还篓篓馊馊,说老实话,我还看不起;城头看起顺眼的男人,哪个看得起我嘛,老王,你莫开我的玩笑,背湿我这个孙女,就把我拖垮皮了……”她一五一十的说。
有一回,我看到陆大姐拿手机在接电话,一听对话,晓得是一家馆子在问她有哪些菜……她说的有好几个馆子爱在她这儿进菜。于是,我就厚起脸皮要了陆大姐的电话号码,从那次起,我才晓得她姓陆,叫陆秀华,当时我就把电话给她打通,她争点儿去接,我直见笑起喊她不要接,她也笑起说:“老王,你就爱涮坛子。”涮坛子,就是开玩笑。车过来,我也说了我姓王,于是陆大姐就一直喊我老王,我在外前一贯给别个说我姓王,就像我一直用我的笔名舟戈一样。有时间我喊她秀华,她多不好意思的架势笑,笑了又说:“老王,你快莫像那样子喊哦。”
要是我多久没有去买菜,陆大姐见我又去买她的菜,总是笑眯眯的说:“哎呀,老王,搞快来坐,你五天没有来买菜了哦。”吔,陆大姐记性好哦,晓得我五天没有去买菜了。那回我骑摩托川西行九天,回来的第二天去买菜,陆大姐见了我,也是笑眯眯的说:“老王,你十天没有来买菜了哦,到哪儿去了,骑起摩托去耍朋友了哇?快来坐,搞快来坐。”
她边说边扯围腰,去揩小板凳儿上的菜渣渣,就在她埋起脑壳给我揩小板凳儿那一下,我一眼就瞄倒她的一笼(对)大奶奶了,哦哟,白净细刷还莫得好吊。我坐下来,笑起小声说:“陆大姐,小衣都没有兴穿嗦?”
“哎呀,你老王净觑人家的欺头,天太热了,绷起奶罩也造孽,两个奶髈底下都长了几多的痱子了。”她不好意思的说。
我马上把话题转开,把我去川西高原的事简单给她摆了一些,最后说:“哎呀,我随时在你摊子上坐,侧边那些卖菜的婆孃,不说闲话啊?”
“说啥子闲话哦,我在这儿几年了,行得端坐得正,我们又没有枝脚动手,这阵的人,哪个管别个这些事哦?哎呀,下午阵的一两点钟,你看哪个摊子不是闲得啄瞌睡嘛。”她笑起说。
哪晓得,我很少下午一两点钟去买菜,正晌午靠定要倒在床上闷一下。说实话,我前前后后遇了好多婆孃,大多数都是飞起来吃人,硬是没有遇倒是正真想过日子的人,硬是想起一个二个还当不倒(到)陆大姐。有一回,我买了菜要走的时候对她小声说:“秀华,你答应过多回,黑了要拿一回收摊儿早点儿,几下把屋头弄归一,要给我打电话,我就好到我们大门口来接你,咋个一回都没有打呢?短讯都不发一个,你大姐是不是,把我的电话号码搞忘了嘛?”“收了摊儿,收拾完净都是九点多了,孙女甩给哪个嘛?我们睡得早,早晨家起来得早你是晓得的,我发不来短讯,咋会把你搞忘记了嘛?”她把最后回答错了。
“这们两年了,你未必看不出,我这个糟老头儿对你有意思啊?”我大起胆子笑起说。“哎呀,我是瓜的得嘛?你啥子老头儿家嘛,你那天骑起摩托刹在我摊子面前,我差点儿把你当成小伙子了,就是这阵看吗,你最多五十来岁嘛,天天穿得周吴郑王的,又在大单位的宿舍住,我们这些农嫂子,寡是这双手,你怕都不敢挨哦?”她抿笑起说。
确实,陆大姐那双手哦,冬天硬是看不得,净是冰口,冻包儿(冻疮)肿得像包子,脸上两朵像高原红的冻包儿,看倒都造孽;夏天一双手也像两张粗砂布,我从来想都没有想倒过,哪回趁递菜、给钱、找钱,去挨一下陆大姐的手。
我只默倒喊陆大姐有空到我这儿来坐一下,顺便让她看一下我这儿,看我像不像是过日子的人?哪晓得,有回黑她了九点过给我打电话,细声细气的说:“喂,老王哇?吃饭没有?”晚上九点过,我咋个还不吃夜饭嘛?显然陆大姐给我打电话,是鼓了勇气的,心头肯定有点儿虚,嘿,她问了我硬是就再莫得话说了,我都默倒她出门了,结果她说:“我正在弄孙女上我床……”我晓得,陆大姐总怕我是在给她开玩笑,总觉得我给她不般配,虽说她从来没有问过我一月有好多退休费?只是我给她开过玩笑:“看好久,我也再不买你的菜了;看好久,我也天天吃你不要钱的新鲜菜?”
其实,陆大姐有回还给我冒了一句“我有钱”,想嘛,她说她天天早晨要批发两三百斤菜,全部打整成净菜,洗、理、削、剥,弄得干干净净,码得整整齐齐,来了买主笑脸相迎,还说些得体受听的话,上季菜的毛利是对半,反季菜就要打滚儿赚……
其实,我也把我的一些事情,简单给陆大姐摆过,不过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当过记者,尤其是我头盘遭那个婆孃哄骗的事,陆大姐都劝过我,她说:“二天找对象,要把细点儿,这回只要钱没有遭骗就对了……”
其实,陆大姐也一直劝我好生找一个,过后我认倒蓬溪的小裁缝,她还帮我问过市场上哪儿还有空铺面,包括租金她都问好了的。哪晓得,小裁缝来我这儿过了生就变卦了,我也摇起脑壳在陆大姐面前诉过苦。于是,虽说我还在想小裁缝,见了陆大姐也不是不动心;于是,又多认真的对陆大姐说过,请她还是到我这儿坐一下,头盘来坐,我礼礼信信对她,肯定不得挨她的手;二盘她来坐,可能她就要带起新鲜菜来吃我弄的夜饭了嘛,她还说的国庆她要把孙女甩给她儿;于是,陆大姐二号黑了八点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三号擦黑七点又打了一个。
国庆,要是我没有跟倒李哥车去遂宁,也不跟倒这个那个去旅游,我在屋头肯定听得倒电话响,我接了陆大姐的电话,事情就很难说了……
过了两天,我去陆大姐的摊子上买菜,陆大姐一见了我就说:“搞快来坐,老王啊老王,别个(我)好不容易才有空,国庆两天我多早晨就收了摊子,哪晓得你连电话都不接,算了,算了,我们莫得缘分……”
“对不起,陆大姐,那两天我去遂宁了……”我慢慢儿给她摆经过。
“那你在我们广德寺许了愿,小裁缝张你没有嘛?”她忙倒问我。
“哎呀,灵得很,当天黑了,就是你的电话打来之后,我在车上接倒小裁缝的电话……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们的车子还在遂宁城头,街上车多人多简直没有听倒电话响……”我又慢慢儿给她摆,还从我的G12相机调出小裁缝的照片,翻给陆大姐看。小裁缝是我开先耍的农嫂子女朋友……
“对的,小裁缝年轻些,比我小一岁,人又长得比我伸展,听你老王摆了一阵,她也是个真正过日子的人,巴适得很。不说了,老王,孙女下把下还甩不脱,我也不忍心拖累你,你看嘛,国庆一过,儿又把她甩给我了。对了的,这下子你们好生过日子,来,我抓把豌豆尖儿送给你,拿回去你给小裁缝两个煮汤,我们莫得缘分也是朋友……”陆大姐笑起说。
陆大姐这一说又这一举动,还把我方倒了,也就弄得我不好意思了,别个那们知理通情。
2011年10月24日第一稿
2011年12月15日第二稿
于成都北门外磨盘山山脚下
本帖最后由 舟戈 于 2013-7-25 09:31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