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惜福

shywmsc

我的外祖母活到八十岁，她过世的时候我 还年幼，有许多事已经淡忘了，但我清楚 地记得关于她的两件事：一是她过世时十 分安详，并未受疾病折磨；二是她一直到 晚年仍然过着极端简朴的生活。她之所以 那样简朴，不全然是经济的原因，而是她 认为人应该“惜福”。 她不许家里有什么剩 菜剩饭，因此到了晚年她还时常捡菜汤， 把菜盘子里面的菜汤端起来喝掉而不顾子 女的劝阻。她也要求我们吃饭时碗中不可 以剩下一粒米饭，常吓唬我们说：“不捡 拾干净，长大会生猫脸。”甚至有时米粒 落到地上，她也捡起来吃。除了这些，外 祖母格外敬惜字纸，要丢弃的书籍、簿 本、纸张，绝不与污秽垃圾混丢在一起， 需另外用火恭敬地焚烧。她过世的前几 年，常有人问她长寿的原因，那时她不仅 长寿，身体也健康，她总是回答说，可能 是因为惜福。由于珍惜自己的福气，才能 福寿绵长。我当时颇不了解其中的意思， 后来读了明朝学者袁了凡先生的《了凡四 训》，书中说他年幼时遇到一位算命先 生，卜了他一生的凶吉，其中有一条是说 道他补贡生的时候，一共吃了“廪米九十 一石五斗”，他感到十分可疑，直到补 了 贡生时他一算，正好九十一石五斗廪米 （按明朝学制，贡生之前是廪生，他们应 得的米叫廪米，按月发放，所以易于计 算）。了凡先生从此“益 信进退有命，迟 速有时，澹（dàn安 静）然无求矣”。连一 个人一生可以享用多少米都是命中注定， 如果过度地享用，不就是在提早损伤自己 的性命吗？释迦牟尼在经中也时常叫人惜 福、节制饮食，他在《杂阿含经》中 说：“人 当自系念，每食知节量，是则诸 受薄，安消而保寿。”在《四十 二章经》 中说：“财 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刀刃 有蜜，不足一食之美，小儿舐（shì舔） 之，则有割舌之患。”都是在警醒世人不 要过多追求多欲的生活，身心才能长保康 泰。尤其在《佛说佛医经》里说得最为透 彻：“食多有五罪：一者多睡眠，二者 多 病，三者多淫，四者不能讽诵经，五者多 着世间。” “人得病有十因缘：一 者久坐不 饭。二者食无贷……”食无 贷就是吃得过 度。“有九因缘，命未 当尽为横尽。一不 应饭为饭（不随四时而食），二为不量饭 （不知节制地吃），三为不习饭（不知时 间地吃），四为不出生（饭还没消化，又 吃饭）……如是九因缘，人命为横尽。” 饭在经书中只是象征，用以教人惜福，我 们常见到年轻时过度放纵的人，到晚年总 受疾病的折磨，或沦为贫苦无依，有的人 更是等不到晚年，足见佛经中所言句句在 理。近读弘一法师的演讲集，他谈到“青 年佛教徒应注意的四项”，首要就是惜 福，然后才是习劳、持戒、自尊。因为他 认为在末法时代，人的福气是很微薄的， 若不爱惜，将这很薄的福享尽了，就要受 到莫大的痛苦。至于惜了福又怎样呢？法 师说：“我 们即使有十分福气，也只好享 受二三分，所余的可以留到以后去享受； 诸位或者能发大心，愿以我的福气布施一 切众生，共同享受，那就更好了。” 也只 有惜福的人才能习于劳动、持守戒律、自 我尊重，因此，惜福在作为佛教徒要做的 第一件事，不能惜福则不能言及其他。婆 娑世界的凡人如此，我们可曾见过一个沉 溺酒色、纵情逐欲的人能够自尊、清明而 活得健康长寿的吗？惜福不是少福，而是 惜福得福，这就是平淡之人常享高寿的原 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