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与泪水
地震之后,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家里的状况。直到午夜,才有人告诉他,他妻子出门不在家。第二天才得知80岁的老母亲被邻居救走了。14日早上,又有人来告诉他,他母亲昏倒了,他抽空跑去看了一眼,委托邻居照看,又跑回了救援现场。
最让他牵挂的是一双儿女。女儿在成都一家幼儿园当老师,儿子在青川县城读高三,地震后两人一直没有消息。他们情况怎么样?他没时间想,也不敢去想。
14日下午,他正在废墟上指挥吊车,忽然发现不远处的人群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定定神,仔细看,果真是自己的儿子!
儿子是翻山越岭步行回来的。周万贵把儿子瘦弱的身体紧紧地搂在胸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整三天了,他经历了那么剧烈的心灵冲击,一直没哭过,这时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大滴大滴地打在儿子的肩膀上,怎么也止不住。
得知女儿的消息是在一周以后了。此前女儿已经给他打了几百个电话,从来都接不通。忽然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女儿放声大哭……
心痛与职责
第三天15时许,废墟下隐约传来呼救声。周万贵立刻让作业的机械熄火,顿时现场一片安静,大家听清了,是一个细微的女声。这就是被困50小时的女孩何翠青。
具体压在什么位置?底下情形如何?必须下去查看。于是有了让周万贵永生难忘的一段对话。
女孩见有人钻进来,就喊:“叔叔,你把我拖出去嘛!”
“你腿压着呢,拖不动。”
“叔叔,你不要出去嘛,陪我说会儿话嘛,我害怕。”
女孩的声音已经非常微弱,每一个字都像是用最后一口气吐出来的,一下一下刺在周万贵心上。他知道必须马上采取行动。
当时废墟下弥漫着浓烈的异味,他只戴了一个薄薄的纸口罩,他一边打着手电察看地形,一边跟女孩聊天,问她叫什么,哪儿的人,女孩边说边哭。
眼看着一个如鲜花般的生命即将凋萎,周万贵心痛难当。他一咬牙退了出来,指挥救援机械立即采取行动。
13岁的何翠青也是个不寻常的小姑娘。地震时,她本已跑到走廊上,又返回寝室叫醒正在午休的伙伴,自己却错过最佳逃生时间,右小腿被迫截肢。后来,她被评为全国“抗震救灾英雄少年”。
面对如此重大的灾难,谁都会本能地恐惧和软弱。可灾区的基层干部没有后退余地,哪怕面对的是生死边缘。
地震在木鱼镇河流上游造成了一个堰塞湖,5月25日,周万贵带人去那里清理。下午4时许,突然发生6.4级余震,眼看着两侧山坡上巨石裹挟着漫天尘土直滚下来。周万贵心往下沉:这回是逃不掉了。所幸,死神擦肩而过。
“没有心理阴影是不可能的。”他说,“你现在看见很多干部都在笑,其实心里还在哭!”
委屈与愧疚
8月30日,在街上,一个人突然跳到周万贵面前,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你早就该挨打了!”
这是个40来岁的中年男子,以前跟周万贵很熟。周万贵一般都叫他的小名“二娃”。听见这个晚辈骂自己,周万贵的火“腾”就起来了,两眼盯着对方问:“为啥子?”
“你为啥不先救我的娃儿?!”
二娃的儿子也在地震中遇难。当时二娃的父亲听到了废墟下孙子的哭声,曾经哀求过周万贵,而周万贵实在无法帮他。从外地打工返家的二娃听说此事,就把丧子之痛发泄到了周万贵头上。
周万贵气血上涌,觉得受到了莫大的委屈。他想解释,却找不到足够的言辞,最后只迸出来一句:“你的娃是命,我救的娃就不是命?!”
没见过周万贵指挥救人场面的二娃不明白周万贵说的是什么,幸亏许多知情者在场,一场冲突才化归平静。
冷静下来,周万贵的愧疚之情又油然升起。毕竟,自己再委屈,也大不过丧子之痛啊。
压力与生活
抗震救灾之后,紧接着是更加繁杂的过渡安置和灾后重建。
起初,周万贵负责救灾物资的收发。当时全国各地的救灾物资源源不断地运来,他昼夜守在物资存放点,清点、登记、搬卸、分发,经常是一整天只来得及吃一碗方便面。
他还分管集镇受灾居民的安置。木鱼镇是青川县房屋损毁最严重的乡镇,仅集镇部分就涉及1410多户。为寻找建板房的空地,他一户一户地找周边企业和农户商量,还要协调通水、通电、通路。
重建永久性住房更难,常常是几十户人家住一栋楼,产权状况复杂,意见难以统一。周万贵只能和同事们一栋楼一栋楼、一家一家地去协调……
在巨大的工作压力之下,这一年,木鱼镇每个干部都跑烂了几双胶鞋。
现在周万贵每晚都可以回家住了,尽管也是个简陋的板房。可是,每当回到家,他又不得不为自家的状况发愁。他家房子也要重建,可钱成了问题。除了国家给的补贴,还要贷款和自筹。周万贵说:“我都50多岁了,就这点收入,贷了款何时还得清呢?”
木鱼镇共有22名干部,全都要重建住房。但他们决定先帮百姓建房,自己最后再建。所以周万贵家建房尚未正式提上日程,这给了他一点喘息时间。
就在我们再次见到周万贵几天前的一个晚上,他又梦到了地震,又是山摇地动,清楚地看见房子在垮。他惊醒了,四周却是静悄悄的黑夜。
当过兵的周万贵言语简练、整洁利落,偶尔会把裤脚凉快地拉到膝盖上,颇有些满不在乎的风格。他说:“承受压力也是职责,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带着伤痛继续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