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
林丽晨没给岳子行留任何情面,很快给谭璐打了个电话,说她无意间发现岳子行在外面花心。谭璐问到底怎么回事,林丽晨说还是见面再谈吧。林丽晨知道这对谭璐是个打击,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既然这一刀她早晚要挨,那就越早越好。
两人在碧姿堡女子俱乐部见面后,到二楼茶吧喝咖啡吃点心。茶座靠着宽大的落地窗,窗外是九月的日暮街景,一株槐树的几梢枝叶贴在窗角,似在偷听女人间的秘密。林丽晨三言两语把岳子行的事儿讲完,然后痛心地说,我早就说他不地道,你偏不信,这下可好,麻烦大了吧。
谭璐一直沉着脸,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桌面发呆。虽然她来之前已有了思想准备,但还是感到悲愤难当。林丽晨的话句句都象钢钉,被无形的铁锤深深砸入她的心头,将她对岳子行的最后一线希望无情摧毁。
林丽晨说,我允许你难过,但不许你哭,他不值得你哭。
谭璐说,我不信,所以也不会哭。
林丽晨说,不信?难道非要亲眼看见人家上床你才相信?
其实谭璐信不信又能怎样呢?岳子行早就变了,而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面孔越来越冷,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上次两人不欢而散后再没见面,她也随之陷入巨大的矛盾,不知该彻底离开岳子行还是维持现状。女人的心是一只爱情的天眼,容不得半粒虚情假意的沙尘。她之所以拖泥带水到到现在,与其说是由于麻木而放弃了抗争,不如说是因为心中尚存一丝幻想。这幻想象漫过残雪的春风,孱弱而坚定,即便是在最伤心绝望的时候也不曾动摇。然而现在,幻想终于破灭了。她能容忍冯筝,但决不会容忍其他女人。她能容忍岳子行的冷淡,但决不容忍他的背叛。
谭璐怔望窗外,好一会儿才说,怎么会是这样呢。声音若有若无,象是被人榨干了最后一分力气。林丽晨想起鲁迅笔下那个可怜的女人,她总是说:我知道春天有狼 ,谁知冬天也有狼?林丽晨见谭璐在短短的十几分钟里竟一下子憔悴了许多,心里难过得想替她哭出来。她轻声问谭璐,你打算什么办?
随便他去,我无所谓。
我不是说你如何对他,我是说你以后的打算。
我可能要离婚。
什么?你疯了吧,老何这么好的粮票你也撕?
丽晨你不懂,我已经没办法强迫自己和他在一起生活了。
那你岂不是忙了两头,结果一头也没落着?
不,我落着了,那就是我自己。我不需要饭票,我能养活自己。
林丽晨拍了拍谭璐的手,心疼地说,宝贝儿,你要是真这样想就好了,爱过了,痛过了,就把一切都放下吧,象我一样,没有爱了,也就没有痛了。
说得对,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亲爱的,不说这个了,去喝点儿酒吧,麻醉一下。
谭璐摇头,眼睛空洞地盯着前方看,象是在思索,又象在寻找,半晌才说,你告诉我,人世间是不是真的没有爱情?
林丽晨撇嘴笑道,爱情,你想看爱情吗?等会儿我领你上三楼看看,那儿的小伙子又帅又壮,出五百元他们就会从你的脚尖舔到发梢。五百元,这是我看到的最昂贵的爱情了。
谭璐象是打了个寒战,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不行,你这样出去我不放心。
这点事儿都挺不住,还是谭璐吗?
那好吧,我去三楼待会儿,你别乱跑,我会给你打电话,然后去接你找地方吃饭。说完,喊来服务小姐将帐记在自己的会员卡上。
谭璐离开碧姿堡,漫无目的地走在华灯初上的街头,走着走着眼泪便如决堤之水汹涌而下。灯将黑夜照亮,却照不亮她的心。这是一个无情的夜晚,颠覆的夜晚,曾经的一切仿佛是海滩上用沙子堆起的城堡,一个浪头打来,就什么都不复存在。林丽晨多次说过,感情都是泥捏的,快乐都是纸糊的,她一直不信,可是现在,她终于信了。
谭璐走到人民广场就走不动了。她本想用身体的疲惫减轻内心的痛楚,可不知道体力透支后心理跨掉得更快。她瘫坐在广场的草坪旁,觉得自己正在被人伤害却不知去哪里躲藏,觉得自己太傻了太亏了白活了白爱了。
谭璐想起了远在上海的周闯。那个让岳何二人挂在嘴边的男人,总能在关键时刻给她智慧和力量。她象溺水者抓住船板一样,立刻用手机给他打电话。以前她一不顺心就给他打电话,打完电话心情总会有所好转。
周闯刚下班,正开车行驶在成都路上。他听谭璐话音很消沉,就让她先把电话挂了,他下高架路后找个地方停车,然后马上打给她。十分钟后他把电话打回来,关切地说,一听声音就知道你刚才哭鼻子了,快说谁惹你生气了,我帮你出气。
谭璐和周闯是多年的交情,相互间非常信任,几乎是无话不谈。可谭璐一直对他瞒着她和岳子行的事儿,现在真是有苦难言。周闯听谭璐言语迟钝,以为她和何铁犁闹了矛盾不好意思说,就笑道,两口子又吵架了呀,这事儿我可管不了,最好去找居委会老太太给评个理。
谁说我们吵架了?我打电话是想问问你找女朋友了没有。别偷偷摸摸把婚结了,我连块喜糖也吃不上。
还没有呢,我不说过嘛,找女友先要有你把关。结婚?这辈子是不想了。头一回把我结个半死,再结一回就是记吃不记打了。
周闯,我感觉你去上海后变化挺大的。
说实在的,不变是不行的。不开玩笑了,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就说吧。
感情上的事,电话一通又不知该什么说了。算了,还是不说了吧,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已经好多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知道你心里挺苦,但不知道你在等待什么。如果等待是有希望的,我赞成你等下去。可如果等待是徒劳,那你又何苦呢?人生苦短,你我都等不起了。世界上最难迈过的坎就是心理上的坎,感情上的坎,如果你觉得这道坎必须迈,那就闭着眼睛咬着牙迈,为了自己,也为了别人。当你迈过去以后回头再看,会发现那道坎很简单,自己的胆怯很可笑,而你所面对的将是崭新的生活,就象你重新活过一回。
我知道了,我会试着迈过这个坎。
慢慢来吧。我一会儿还有个约会,就不能多说了,明天我再打给你。谭璐,如果不开心,就找个出差或休假机会来上海散散心吧。
谢谢你的好意,看看再说吧,你也多保重,有空常回大连看看。
和周闯通完话,谭璐的心情好了许多。她忽然发觉自己就是自己的那道坎,而曾经深爱的岳子行只是那道坎的一部分。谭璐站起来往西走,脚脖子虽疼,却有了力量。电话响了,是林丽晨。她说,走到哪儿呢?我打车接你去吃饭。
算了,你挺忙的,快回去陪你的大导演吧。
不行,今晚不但要和你同吃同喝,还要到你家和你同榻同眠呢。
2
今晚特特又有游泳课。冯筝下午后两节没课,早早就到美发店做头。理发师说冯筝的头发有点儿沙,动员她做个负离子直板烫,并拿出发型效果照片给她看。冯筝看了以后非常喜欢,可一问价格,打折竟还要五百多,就当即表示不做了。美发师给冯筝做了个电夹直板,说你看头发又垂又坠又顺又滑,你多夹几回就知道烫一次物有所值了。
冯筝兴冲冲地领着特特赶到彦年游泳馆时,却发现特特游泳班的教练换了。她问新教练鲁教练怎么没来。新教练说他不知道谁是鲁教练,反正以后这个班都是他带。冯筝心里一沉,难过得就象丢失了宝贝。特特上课的时候,她没去陪练,而是在休息室呆坐良久,黯然想着那个英俊的大男孩。
冯筝近来总是不知不觉地想起鲁一捷。上班的路上、课间休息时、晚上入睡前她都曾想起过他。她有时想,自己要有这么个弟弟多好,有时又想,世上总有一个女孩会和他恋爱,最后成为他的新娘,而那个幸运的女孩会是谁呢?她长什么样?她哪里讨他喜欢?她对鲁一捷的情愫很复杂,想见他又怕见他,怕他觉着自己老,怕自己和他在一起年龄显得相差太多。为此她在去游泳馆之前,总是要将自己精心装扮一番。如果不是怕岳子行责怪,她都想把自己的头发染了。每次上课前,她的心情总是轻松飞扬的,而每次下课后,她又郁郁寡欢。她知道自己这样想着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男孩太可耻,也曾为此深深自责和忏悔,可她就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他。特特快下课的时候,冯筝再也坐不住了,找到一个老教练问鲁教练怎么回事。老教练说,小鲁让人给辞了。她惊问为什么,老教练没好气地说,你去问他自己吧。她又找别的教练问,可都说不了解情况。在游泳馆经理的帮助下,她得到了他的传呼号,可一连呼了四五遍也不见回。
下课了,冯筝领特特走在回家的路上,有点儿失魂落魄。她乘车投币时,拿一张五元币当一元币投了,到住宅楼下时还走错了门洞。她很担心鲁一捷,怕他出了什么大事。可是他离开得太突然,没留下电话号码和学校信址,冯筝连他的专业和年级都不知道。她好难过,怕他就这么一声不响地消失,从此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
冯筝和孩子回家时已近九点。特特睡下后不久,岳子行微有醉意地回来了。再过几天程辉就要走了,今晚又难得有空,运营部两男一女就去必胜客撮了一顿,灌了不少啤酒。为了给二人留出“啃”谈时间,岳子行打算买完单后告辞。程辉争着掏钱,岳子行说,你去澳洲以后,咱们这辈子再见面的概率几乎为零,我今晚放点儿血,就当为你送行了。离开必胜客,岳子行觉得无处可去,就闷闷不乐地回家。同事要走了,他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抛弃了。那东西,是他向往的,也是他难以企及的。
岳子行到家时,冯筝正在网上看小说,翻动网页的鼠标小轮在她指下发出清脆的嘀嘀声。电视开着,放着连续剧《手心手背》。他进了特特的房间,轻轻打开灯,怜爱地看着酣睡的孩子。天凉了,冯筝早把特特的毛巾被换成了小薄被。特特的小桌上放着一幅彩笔画,画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大人和一个小男孩儿,还歪歪斜斜地写着:爸爸妈妈和我。看来这画是孩子今天新画的,人物造型显然受了动画片《大头儿子小头爸爸》的影响。看着眼前的情景,岳子行油然生出愧疚。他爱孩子,却很少予以关心,就连必胜客也从未带他去过。
冯筝把电脑让给岳子行,自己去看电视。岳子行发现冯筝的头型变新潮了,心里隐隐不悦,但嘴上啥也没说。冯筝满心希望岳子行能夸她一句,可他仿佛没注意她头型变了,令她非常失望。
岳子行上网看了会儿体育新闻,觉得脑袋有些迷糊,就想早点儿睡觉。他去卫生间简单洗漱了一下,回到客厅时发现电视里放着“重头再来”节目,冯筝正斜依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岳子行心跳加速,不由自主地站在沙发后面跟着看。冯筝说,想看就坐下来看嘛。岳子行说,不用,随便扫两眼。冯筝说,炒作了那么长时间,没想到今晚才演,不过感觉还可以。岳子行不再说话,继续全神贯注地看电视。屏幕里女嘉宾正在做自我介绍,很快就轮到倪婉了。岳子行有点紧张,急切地想看到她,又想从电视机前逃开。
倪婉出现了。她很上镜,显得比真人还要漂亮。望着电视里的倪婉,岳子行心中隐隐作痛,失落和屈辱几乎使他站立不稳。他正想逃到卧室去,忽听冯筝说,女九号挺好的,长相和气质都不错。他听罢立刻走到茶几边,拿起遥控器将频道换成央视五套。他很少看电视,也很少跟冯筝争频道,在冯筝正看节目时不打招呼就换频道对他来说还是头一次。
央视五套在放保铃球比赛的实况录像。为了表示自己确实要看这档节目,岳子行坐到了沙发上,然后对冯筝说,我看看这个。
冯筝有点生气,但啥话也没说。岳子行很少看电视,今晚想看保铃球,她就让着他。平日里,她多么希望丈夫能陪她看会儿电视啊,象刚结婚头两年那样,在床上搂着看,在沙发上偎着看,初冬来暖气前,两人在沙发上一人躺一头,再盖上被子看电视。那时,看电视不仅是乐趣,也是体验幸福的过程。可是后来,丈夫不再陪她看电视了,甚至连电视也不看了,让他陪着看电视成了她的奢望。每天晚上看电视,宽大的沙发上只坐着她一个人,觉得沙发上空荡荡的,心里也空荡荡的,电视成了她驱赶孤寂和空虚的工具,已看不出多少乐趣。今晚岳子行抢频道,她甚至有些高兴。他坐在沙发上,和她有几十公分的距离,但她觉得他已经离她很近了。她虽然看不懂保铃球比赛,也不感兴趣,但她还是鼓励自己看下去。这是一个姿态。
冯筝在一旁安静地看保铃球比赛,令岳子行很不自在,觉得自己太霸道太过分了。他把频道换成大连台,对冯筝说,我睡了,你看吧。说完起身进了卧室。冯筝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面什么滋味都有。
岳子行用手机给刘大昆和朱旗分别打电话,告诉他们大连台正在播出“重头再来”节目,要他们赶紧收看。朱旗问冯筝看没看,岳子行说她正看着呢。朱旗说,小心点儿啊,你有可能出现在观众镜头里,别让她问趴下了。岳子行说,无所谓了。
岳子行躺下以后难以入眠,伤感地想着倪婉。她仿佛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触摸过去却发觉隔着千山万水。
冯筝看完“重头再来”节目睡下了,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面一会儿是鲁一捷的突然离去,一会儿又是电视节目里的悲欢离合。岳子行问她,节目好看吗?冯筝说,看完心里挺难受的。沉默了一会儿,冯筝忽然问,子行,将来有一天你会不会不要我?岳子行心里一阵惶恐,正寻思着如何回答,忽觉冯筝偎到身边,右手紧紧抓住他的左臂,好象害怕他马上跑掉似的。他抽出右臂搂住她,轻轻拍了她后背几下说,别乱说了。他不清楚他说这句话和拍这几下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让她放心自己不会不要她呢,还是叫她别提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呢?
摸索了一会儿,冯筝有了做爱的意思。他一点都不想做。每和她做一次,那平淡的感觉就会扼杀一次他对性事的兴趣。可是今晚,他觉得自己该做一次了,再不情愿也要做一次。他们夫妻间最近的一次功课是三周以前做的,对三十岁左右的小夫妻来讲太不正常。三十岁的女人对性爱的渴望如日中天,自己这样冷落她,终究有违良心。
岳子行调动起所有的情绪,翻身压住冯筝。冯筝反应很热烈,嘴和手都在他身上用力。岳子行没有任何前奏就进入了冯筝的身体。冯筝湿得厉害,在岳子行身下不停地扭动,岳子行象征性的亲吻和抚摩都会引发她的呻吟的颤栗。她的表现让岳子行感到新鲜,也使他有了久违的兴奋。他感觉自己一扫往日的颓废,变得强硬了,很快将冯筝推到了浪尖之上。冯筝满足了,岳子行却没有射,喘了一会儿就翻身睡了。
冯筝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惆怅的夜。她看到很多幻象,有岳子行、鲁一捷、高老师和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还有各种漂浮在黑暗中的圆形光斑。那光斑象萤火虫,美丽而飘忽,就象鲁一捷给她的生活带来的那一点光亮。
3
岳子行工作不力,俩礼拜也没从外经局探出个口风,被斯文森狠狠料理了一顿。其实这不能怪他,王处长很忙,又老出差,很难约出来。岳子行被训后疯狂骚扰王处长,恳请他出来吃顿便饭,说是有朋友想打听去美国留学的事儿。王处长说,私事儿好说,公事儿就免了。岳子行一口咬定是私事儿,王处长这才答应出来见面。
岳子行申请了一万元公款,准备好好和王处长腐败一下。菜菜说,皮特啊,别拉拢国家干部不成,自己先腐败了。岳子行说,为了麻痹敌人,自己适当腐败一下也是少不了的。没听说那个笑话么,我一地下工作者被俘后,遭受严刑拷打终不能屈,最后敌人使出了美人计,于是他将计就计……说完,自己先大笑起来。
岳子行和王处长敲定后天晚上吃饭,然后来到电梯间给一个女孩打电话。她是他和刘大昆洗澡时认识的一个施姓按摩小姐,好象是外语学院的学生。施小姐已经忘了岳子行,听他说起三八广场原来叫朝日广场的典故才记起他。岳子行想让施小姐和自己一同陪王处长吃饭,吃完饭再搞一搞别的节目。施小姐起初不同意,说她从来不跟客人出去。岳子行说,我们都是有些脸面的人,不会坑你,实在害怕,见面后先把身份证压给你。施小姐问他能出多少钱,岳子行说连吃带玩五百元。施小姐要一千元,岳子行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嘱咐她道,见了客人就说是我同学的妹妹,想去美国留学,向他请教留学的问题,别的话不用说,吃完饭我先走,你想办法陪好他。施小姐听后笑道,我正想出国留学呢,那人要真懂行,我少要你二百元。俩人最后约定,后天岳子行下班后到外语学院东门等她,然后再同王处长会合。打完电话,岳子行总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儿。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要想这些烂点子,和拉皮条没什么两样。想想吃的这口窝囊饭,他就有点儿垂头丧气。
岳子行回到办公室时,菜菜正在和程辉通电话,表情严肃得象要吃人。程辉从昨天开始就成了自由人,不用来公司上班了。他和菜菜及岳子行定好今晚吃最后的晚餐。菜菜打完电话后对岳子行说,死戴卫,说好了今晚出去happy的,说取消就取消了。岳子行说,过两天happy也是一样的。菜菜黑着脸说,什么呀,他今天已经到了沈阳,走之前再不回大连了。岳子行很意外,觉得程辉这么干欠点儿火候,但口头上安慰菜菜说,他肯定有急事提前走了,算了,世间没有不散的宴席,撑死了也是个散。菜菜气道,就是,他以为谁稀罕他呢。岳子行知道菜菜心里难过,自己也为她难过。看来,她是真的爱上程辉了。
下班后菜菜说,皮特,今晚你哪儿也别去,陪我。岳子行本来想去看看刘大昆,可现在见菜菜情绪很低落,就答应了。在菜菜的提议下,两人先去进步电影院小厅看了《哈利--波特》,然后去胜利广场吃帕帕斯,接着又去卡萨布兰卡喝酒。卡萨布兰卡位于人民路中段,在泡吧族里很有些口碑,不少老外和白领都喜欢到这间酒吧喝酒。这里是大连的华尔街,又守着两家五星级酒店,生意想不好都难。只是老外们大多领着中国小姐进进出出,其中不乏外语学院的女生,让岳子行这些愤怒中年看了添堵。
两人在卡萨布兰卡要了不少酒,打算一醉方休。菜菜整个晚上都没说几句话,好象一直在很不服气地思考着一个久无答案的问题。看着她强压痛苦的模样,岳子行再一次意识到感情这玩意儿真不是个东西。他想安慰她,却不好张口。她和程辉属于地下恋情,从来也没有公开,她不说,他就不能提起。
两人闷头喝到十点多,都有了醉意,菜菜的话也慢慢多了起来,说起她的童年,说起她的大学,说起她的几任老板,但不提她的感情,更不提程辉。岳子行很少打断她,觉得她多说些心里的痛苦就会少些。
十点多时来了一支乐队,一个长发青年唱起了《卡萨布兰卡》,颇有些帕蒂·希金斯的意思。这首经典情歌优美而伤感,象一个善良的姑娘,在半个多世纪里收留和安慰了无数颗破碎的心。
岳子行说,百听不厌,我最喜欢它朴实无华的歌词,尤其是最后一段。
菜菜轻声吟道,I guess there are many broken hearts in Casablanca, You know I have never been there so I dont know, I guess our love story will never be seen on the big wide silver screen, But it hurts just as bad when I had to watch it go. 岳子行等菜菜吟完,也学着她的声调低诵这段歌词的中文译词:卡萨布兰卡有多少破碎的心,我从未去过所以难以说清,我们的爱情故事不会被拍成电影,但你离我而去我一样会断肠伤情。
菜菜说,我一听这歌就想哭。
岳子行借着酒劲儿说,我一听这歌,就希望自己有辆雪佛兰,高兴时拉着自己喜欢的女人去赏月,吃爆米花喝可乐,然后在温暖漫长的夏夜里,在车后座上和她做爱。他这是在借用歌曲里的故事情节抒情。
菜菜嗔道,色鬼啊你,都能麻死一头牛了。对了,making love不该直译成做爱吧,我看就是谈情说爱的意思。
岳子行说,应该译成做爱,字面是这意思,再说歌曲里的男女主角坐在雪佛兰车里,又是在汽车影院的后排,按西方人的德性,哪能不整事儿呢。
菜菜笑道,你啊,就爱往歪处想。
岳子行还想说下去,猛然想起那天海归博士带着倪婉绝尘而去时开的就是雪佛兰车,心里不禁一阵绞痛。他大口地喝着啤酒,象喝着止痛的汤药。
两人将桌面上的啤酒和红酒扫光,又喝了一瓶加利安奴,终于大醉。菜菜醉熏熏地说,快十二点了,我去方便一下,然后走道。说完站起来,打着晃去了洗手间。迷离的灯光下,她腰枝轻摆,现出几分娇媚。
岳子行付完帐,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就跑到洗手间吐了,漱完口出来发现菜菜已经归座。菜菜说,你有病啊,帕帕斯你买单,这儿你也买单,装大款啊。岳子行嘿嘿一笑,扶她起来往外走。
两人相互依偎,沿人民路跌跌撞撞地走。九月底了,夜已经很凉。菜菜打了个寒战说,好冷,还是早点回家吧。两人上了出租车,在依然喧嚣的大街上穿行。
菜菜自己住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装修得挺豪华,屋里却凌乱不堪,床上地上满是衣服、胸罩和丝袜。两人酒劲正猛,头痛欲裂,一进屋就相继倒在床上大喘粗气,象两条离水的鱼。
岳子行脑袋迷糊,心里却很清醒。他后悔今晚不该陪菜菜出来疯,花了不少钱不说,万一趁酒劲儿整出点出轨的事儿,以后还怎么共事呢。想到这里,他咬牙爬起来,欲下床离开。哪知菜菜勾住他的脖子一用力,他整个人都压在了她身上。
菜菜说,皮特,想操我吗?
岳子行没有回答。他要说不想就是骂人,要说想就坏事儿了。
菜菜又说,你怕了?怕以后在办公室不好相处?怕我缠你?
岳子行表情木然,还是没有回答。
菜菜说,你个混蛋,戴卫操过我你知道吗?你说我让她难堪过吗?你看我缠过他吗?说完开始抽泣,泪水横飞。
岳子行挣脱菜菜下了床,摇摇晃晃往外走。菜菜歇斯底里地哭喊,Fuck you,Peter, get out, get out here!(皮特,你混蛋,滚,滚!). 岳子行在菜菜的叫骂声中出了门,反手把门锁好,然后扶着墙下了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午夜的街头,象一匹独行的病狼。
4
岳子行在外语学院东门等到了施小姐,见了面才想起来她长什么样。施小姐穿着靴子短裙紧身夹克,显得青春毕现性感撩人。岳子行想,那天没彻底“消费”她一次是个失算。
两人打车到了友好电影院门口。王处长事先叫他们在此等他。闲谈中施小姐说她叫施海玲,大三,正在准备明年一月份的托福考试,刚好想咨询出国留学的事儿。岳子行得知她家在全大连最穷的庄河步云山区,就觉得她干这行有情可原,只是可惜了一个好姑娘。岳子行说,在桑拿做不如去歌厅和酒吧。施海玲说,在歌厅和酒吧不跟客人走挣不了多少钱,跟客人走安全又是个问题。岳子行说,我看你以后别做这个了,当家教也能养活自己的。施海玲冷笑道,钱那么少,累得要死不说,还要让学生男家长占便宜,是你你干呀。
王处长开车来了。岳施二人上了车,朝虎滩方向驰去。路上,岳子行把施海玲介绍给王处长,说她是自己同学的妹妹,准备出国留学,想打听一下有关情况。施海玲聪颖乖巧,很快就王哥长王哥短地聊上了,夸王哥年轻有为,崇敬之情溢于言表。王处长情绪很高,和施海玲说笑了一路。岳子行暗想,找施海玲作陪真是找对了。
饭局安排在岳子行偏爱的酒店八仙酒店,海参鲍鱼龙虾全上了。王处长说,太破费了吧,想想失学的孩子吧。岳子行唏嘘道,哎呀,现在象王哥这样的官儿太少了,到底是“海归”,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上菜的时候,服务小姐打开一瓶五粮液,给三个人倒上,施海玲也不推辞。岳子行悄悄踩踩她的脚,她立刻会意地说,我不会喝酒,面前这杯给王哥攒着。岳子行说,你王哥呼风唤雨,要什么没有,哪里稀罕你这杯酒。王处长说,施小妹的酒我稀罕,我要慢慢地品。谈笑间,施海玲问了一堆留学的问题,怎么考试怎么联系学校怎么申请奖学金怎么找人担保怎么不被拒签等等等等。王处长对这些轻车熟路,逐一耐心解答。
岳子行一直盘算着怎么把话题引到公司的事儿上去。又喝了一会儿,王处长有些高了,零零碎碎说了不少自己的烦事儿。他老婆孩子全在美国,不愿跟他回来。老哥自己在中国单挑,也不是事事都顺心。中国的官场太黑,他这样的海归很难杀出血路。岳子行说,王哥说的是,在中国活着太难,拿我们打比方吧,公司万事具备,却开不了张,一旦关门,我们就失业了。
王处长离开座位,推开包房的玻璃门走到阳台上。天色尚未黑透,墨蓝的大海上渔火点点,海风频吹,送来阵阵涛声。岳子行跟到阳台上,假装欣赏夜海,实则准备递话。王处长轻声说,你公司的事儿我本来不想管,可不管又对不住老弟你。我只和你说几句,说到哪算哪,就当我啥也没说。岳子行应了一声,轻轻掩上了玻璃门。
王处长说,国家尚不允许外资经营油品,但根据中国入世承诺,外资可逐渐并购或参股港口及其它相关行业。你们的业务是船舶燃料供应,可以列入港口相关行业,因此有望获批,关键要瑞典政府相关部门出面协商。说心里话,我对你们持赞成态度,可我们大老板太顽固,压着不放,为此我还和他辩论了几次。他这种行为宏观上有违国家政策,有碍改革开放。唉,现在有些领导啊,光想着求稳保官儿,不想着开拓进取。
听完王处长的话,岳子行如获至宝,同时也明白了王处长的心计。怪不得他一个大处长,只见过一面就能请出来,原来他是想让路尔公司给他的上司上眼药。至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那就不言自明了。他一个外来人,被一帮官僚压着,也不容易。
王处长说完回到酒桌上,被施海玲缠着又喝了两瓶啤酒,嘴里开始云里雾里地唠叨,一会儿说回国是步臭棋,一会儿说他心肠太软不适合当官儿。岳子行见他再喝就倒了,就点了几样主食,胡乱吃了几口,然后买单撤离。出了酒店,岳子行说,王哥喝多了,还是我来开车吧。王处长没说话,迷迷糊糊把车钥匙给了岳子行。
岳子行酒壮熊人胆,一口气将车开到了海天白云大酒店。他没敢走滨海路,从八一路绕了一圈。路上王处长似乎睡过去了,倒在施海玲怀里悄无声息。岳子行泊好车,和施海玲一起将王处长搀下来。
岳子行开了个海景房,然后半搀半架着王处长进了房间。王处长似乎清醒了一些,坚持要回家。岳子行说,咱们晚上吃饭中了奖,赠了一间酒店客房,你回家也是一个人,不如就在酒店歇息了。王处长嘟囔了一句,就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岳子行把施海玲叫到走廊里说,好好陪王哥,别动歪心眼儿,否则我就把你轰出外语学院,赶回庄河,到时别怪哥哥心狠手辣。施海玲说,看岳哥说的,我是那样人嘛。岳子行从兜里掏出点好的一千元钱塞给她说,只要王处长满意,明天我再给你五百。另外,王哥的皮包和车钥匙在我这儿,明早让他给我打电话。施海玲高兴地收好钱,在岳子行脸上亲了一下。岳子行觉得恶心,看也没看她就转身走了。他听到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了。走廊里灯光朦胧,地毯散发着暧昧的气息。
岳子行把王处长的皮包和车钥匙寄存在了酒店前台,嘱咐只有王处长本人才能领取,然后出了酒店。他在酒店门口站了一会儿,不想这么早回家,就打车到了星海广场,在书雕前的海岸上坐着看海。周遭显得有些凄凉和恐怖。灯光幽暗,沉静地照耀着稀疏的游人。防波堤下面是黑咚咚的大海,风很大,涛声也急促响亮。
岳子行有了尿意,起身摸下防波堤,站在犬牙般的石桩上临风排泄。劲风卷着海浪拍过来,打湿了他的皮鞋和裤角。他打了几个喷嚏,爬上岸台,走到巨大的书雕上。他想离开这里,却依旧不想这么快回家。海边虽然阴冷孤寂,但这份自由和超然的感觉却很受用。
岳子行开始想着他心目中几个重要的女人,思绪在冯筝、谭璐和倪婉之间飘荡了很久。倪婉是一处遥远的风景,他心向往之却永远无法抵达。而谭璐是他曾经拥有的美景,最终被他无可奈何地抛在了身后。有时候他也想把她找回来,却又觉得力不从心。再说,她愿意回来吗?就算回来又能怎样呢?感情是一条不归路,不可能回头,也不可能重新再走。至于冯筝,他不愿多想,想多了心会破碎。她无疑是一幅美丽的山水画,但他从未真正欣赏过她,而且几乎将她毁掉。
岳子行沿广场步道往会展中心走,空旷冷清的广场让他体会到了一种深刻的孤独,感觉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正在苦苦寻找活路。走过会展中心,岳子行眼望前方愣了一下。不远处就是“星海人家”住宅区,谭璐的新家就安在那里。他忽然间有了给谭璐打电话的冲动,于是掏出手机,慢慢地按她的手机号。他以前很喜欢按她的手机号,那感觉就象抚摩她的身体。可是现在,这感觉没了,象被风刮跑了,所以他按到第十个数字时就停下了,直到那十个数字从机屏上自动消失。
岳子行上了出租车,从“星海人家”住宅区旁驶过。那里是一片黑暗,却有一团光亮腾在夜空中。黑暗和光亮在相互抗拒,又在一起纠缠。他的胃部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他搞不清是胃疼,还是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