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 白茫茫的雾笼罩大地。 在与“雾都”重庆接壤的川东小镇,已到日上三竿的时间,可三月的太阳仍没有冲破这重重浓雾,朦胧的天色似乎在述说着什么。
一座只有三间低矮瓦房的农家小院里,摆放着风车、拌桶、锄头的农具,堂屋大门两侧的大红对联色泽鲜艳如昔,春节的喜庆似乎就在昨天。
一向身体结实的小芳今天抱着刚出生两个月的女儿,从邮局匆匆赶回,双腿显得发软,在大门口站了半晌也没有跨进自己的家。
孩子哼了两声,屋里传来苍老的声音:“是芳儿回来了吗?怎么不进屋啊?外面冷,别冻着啊!”
“是的,妈。”小芳答道。
两年前,父亲去世后,母亲的眼睛就模糊了,看不清东西。
“是光儿打的电话吧?”
“嗯。”小芳来到母亲的床前。
“后山的映山红开了吗?”
“开了,妈。”
“哦,光儿又该是上高原了吧!”
“嗯,都上去十多天了。”
“哦,都快回来了,让他注意安全啊!任务完成了就回来看看我们的小花花,他还没见过她呢!”
“妈,……”
“啊,怎么啦,芳芳哭啦?”
“没有,妈,眼睛进沙子了。”
“还骗我,肯定是担心光儿吧!”母亲顿了顿:“他才上去的时候吧,我也很担心,渐渐的就习惯了,没事儿,光儿都上了十多年高原了,技术好着呢,放心,没事儿。”
“妈,他打电话来,让我去部队一下,说想女儿了。”
“好啊,结婚两年了,你都还没去过呢,要去,一定要去,去好好聚聚,难得在一起。”
“……”小芳坐在床边,没有讲话。
母亲又笑了笑:“怎么啦,听说要去部队,害怕啦!害羞啦!不怕不怕,有光儿嘛!
哦,知道了,是担心妈吧!没事的,孩子,妈老啦,眼花了,不中用了,但在这屋住了几十年,就是闭上眼也能把饭煮熟,不是还有你张大婶吗?我可以找她帮忙嘛,饿不到我的,放心去吧!”
“妈,……”小芳终于没有忍住泪水,那怕在从邮局回来的路上一直在叮嘱自己不能哭。
“都当妈了,还哭,真是长不大的孩子。”母亲拍了拍坐在床边的小芳:“明天就去,早点去就能早点见到光儿了,他肯定非常想孩子了。”
母亲伸出双手,从小芳手中接过孩子,慈爱的笑容挂在嘴边:“花花明天就要去见爸爸了,高不高兴啊?”
熟睡的婴儿似乎被惊醒,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母亲哈哈一笑:“小宝贝等不急了,想爸爸了,好明天就去。快去跟妈妈一起收拾一下东西。”
小芳从母亲手中接过孩子,匆匆穿过堂屋,来到自己的卧室,眼泪像开闸的河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湿了孩子的小被子。床头柜上的花瓶里还插着那一束格桑花,时间已夺走了它的色彩,在小芳心里这花儿还是那么灿烂。春节前,一位穿着绿军装的年青小伙子迈着流星大步踏进院子里,双手捧着一束五彩缤纷的花儿:“格桑花,我从高原摘的,送给你。”小芳双手接过已经风干的格桑花,捧着胸前,闻了闻:“还香着呢?”脸上漾满幸福的笑容。
很小的时候,他用映山红编好的花环,戴在她的头上,信誓旦旦地说长大了要娶她,当兵前,他又在她的屋前屋后种满了映山红,说代他陪她。他们就是在开满映山红的地方私定终生,发誓永远都不离开对方。两天后,就在春节前夕,小芳即将分娩之际,何光接到部队战备归队的电话,就这样本来打算回家过春节,迎接自己孩子出生的何光匆匆而回,又匆匆而去。
一个小时前,在邮局里,小芳接何光所在部队的长途电话,何光在昨天下午,因车辆事故,已离开了人世,已经离开了她、孩子和敬爱的母亲。
可恶的暗冰,可恶的机械故障,就在离波密县几公里的地方,何光告别了这个世界,告别了他一生最爱的人,匆匆地还没来得及跟她说声再见,没来得及看一眼自己的女儿,抱抱她,给她取一个像样的名字,就这样匆匆离去。
波密县烈士林园,几百名烈士的遗体掩埋在这里,道路崎岖,气候恶劣,高原缺氧,他们的家人跟本不可能前来祭奠,清明前期,这里已经长满了杂草。这天,在这里,有一群人,面色沉重,他们用肩将亲爱的战友,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抬到这里,双手捧着黄土慢慢地将他安葬。又多了一堆黄土,几千名英雄能身躯扛起的川藏钱又多了一个人的名字“何光”,洁白的花圈和哈达与雪山融为一体,只有那墓碑上刻着的红色大字,鲜艳夺目。何光就躺在里面,平静而安祥,唯一的遗憾就是再也不能回到母亲的榻前,敬一分孝道,不能来到妻子的身边,亲吻一下这美丽的女人,还没有抱抱刚出生两个月的女儿,摸一摸可爱的小脸。“何光同志之墓”,很多年后,当字体颜色渐渐褪去、风化,字迹也慢慢隐去,没有亲人的祭奠,只有清明到来的时候,才会有学生来整理坟上的杂草。但他们并不孤独,生活在这里的无数藏汉同胞清楚记得,是这样一群人,一代又一代,前赴后继,为他们富裕生活默默奉献,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他们没能再回到自己的故乡,永远长眠在这里。
部队招待所里,何光生前的领导带着十分内疚的心情,试图安慰小芳。小芳没有多说什么,收拾完何光的遗物,带着何光最后留下的一张照片,抱着女儿匆匆回家。
还是这个农家小院,还是这些家具,还是这幅对联,院里多了一堆黄土,里面埋着何光生前的衣服和军功章,小芳蹲在坟前,泪水已经干了,孩子在怀里使劲的哭,似乎知道有个重要的人将要离她而去,她不想让他离开,要把他留下来抱抱她,亲亲她,给她取名字。小芳划燃火柴,点燃了两根香烟,握着女儿的手,轻轻的放在坟前……
母亲端着盛满酒的碗,摸索着从大门出来,来到坟前,将酒洒在土堆上,彻底失明的双眼已流不出泪水,嘴里一遍遍念着儿子的名字:“光儿,光儿,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