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早春,我想说的是辛巳惊蛰还没有到来。树儿全都抽芽了,太阳已经非常暖和。在成都,难得每天都有这么好的天气。大家在议论着阳光,享受着阳光。甚至也感到了一些不知所措,觉得这样的天气有些不可思议。
当大家兴高采烈的时候,我却没有,这是我常犯的毛病。看不,这个时候我打算执意要去过一段山居的日子。妻子和女儿没有说什么。作了些简单收拾,我当天就到了后山。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像一个老者似的背着手,在落满碎叶和花瓣的院子里来回走动。晚风一阵阵吹过,又细又薄的李花如雪片一样纷纷扬扬。我仰着头,想起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想起白天,想起自己,想起李商隐,想起李商隐那两行感伤的诗:
自明无月夜
强笑欲飞天
但无论怎么想,总想不起后面的句子。算了吧,想一想朋友也不错。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我感到我的朋友们,居然也像身边被黑夜笼罩的林薮一样,变得神秘和不可捉摸,想要表述出来是非常困难的。可我明白,这应该是我山居日子必须要做的一件事。
壹
来说一说甫吧。
十多年前我和甫系同门弟子,师从孟潜先生习字。可能是彼此心气高旷的缘故,我们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有一次老师问我们,古人在写竖弯钩的时候,为什么常常只写竖弯不写钩?
我和甫的想法是一样的,这不是碑刻风化造成的,是笔意的引而不发。
所以,我们相对有了好感,渐渐便熟悉起来。
当时,一起习字的还有一个女孩,名字叫剪剪,长的美丽,而且健康。有时候从老师家出来,我们三人会到某处坐坐,口无遮拦地数说历代俊彦。去的最多的地方要数“河边茶铺”了,孟潜老师的屋就在桥那面。
信不信由你,三个人相处肯定有俩个会更好一些。应该说,我们相对的平衡,是在二月的某一天被彻底打破的。
那天在河边茶铺,甫很幽默地拿出根纱巾,说是祝剪剪生日快乐。剪剪瞪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我好像是眯缝着那两只单眼皮,想问的可能是同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啊?”但毕竟我们都没有说话。
甫讲起来头头是道,从剪剪的举止看得出她的气质,从言谈推测其素质;再从素质气质上判断其家学很深,出自书香门第。“你爸不说才高八斗,也是学富五车啊!”
“那和我的名字有关系吗?”剪剪说话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她很高兴了,就像是故意问的似的。
“当然有关系,你爸不谙熟唐诗,怎么会给你取这么个名字?我要不读贺知章,怎么知道‘二月春风似剪刀’?”
我就如一块榆木疙瘩被钉在墙上一样,一动不动。要是我能看到我自己,敢打赌我也会笑出声来。其实我也在想,不是有“剪剪清风阵阵寒”么,不是还有“彩幡新剪绿杨枝”,还有,还有假如剪剪的剪的意思是剪不断理还乱,那又该如何解释呢?
算了。
反正甫今天的表现非常好,剪剪马上就把纱巾系在了脖子上。甫好像跟着剪剪的颈子在左右转动,高兴。纱巾没动,我也没动。
从某种意义上讲,后来我们成立诗社,很大程度是源于这次纱巾,生日,以及唐诗。
要是纱巾在我手上,不定剪剪就是我的,我想的很坚决。只是奇怪的纱巾改变了一切,可更奇怪的还在后头。
某月,某日,某时。甫和我从孟潜老师家出来,这个时候我们已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简单地说吧,就是他和剪剪的每步进展我都非常清楚。我们爱说的是感情在腰部以上还是腰部以下,哈哈。
“到河边茶铺坐坐吧。”甫吐出这句话时,我感觉到了有什么事要发生,他的语气中夹杂着厚重的鼻息声。人的直觉有时真的很准,可是,仅凭直觉生活又很糟。
茶铺的竹椅发出瞬间的呻吟,甫才坐定。最近我有意表现得更像一个小兄弟,而不是平起平坐的竞争对手。我想这样也许恰当一些,毕竟尘埃落定,名花有主了。相近的年龄,相同的爱好,谁不容易谁又不想擦出点火花呢。
我抬起头,盯着甫,像冒犯了什么。这时我发现其实我们长得还算像,端端正正的五官,比较周正的身胚。不错,他高我一些,也长四岁,是属猪的。
“你得把房子让给我住几天。”
我并没有急着说话,我想等他说出理由来。
“剪剪有了。”
一瞬间我的脑子里便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意象,完了,就像彻底完了似的。更想不到的是,我居然有种受伤的感觉。为谁受伤,受的什么伤?自己也说不清楚。“没有?你甫还不会告诉我呢,我还以为自己是不得了的聪明!”该死,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件事很快会过去,只是需要个房间休息一下。”说话时甫就像在给我出主意一样。其实,我已经习惯了,他说话就是这样。
我没有急着表示什么。在这个时候,我又能说什么呢?
总之,我答应了。
想象血淋淋的肉团从一个人隐私深处很痛地拿出来,剪剪躺在了我平常睡觉的地方。那间晒不到阳光的屋子,却是清寂、隐蔽的。虽然不是很大,加上凌乱和简陋,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热血青年的窝。桌上除了书就是纸片,几支笔。墙上贴着我的作品,是字。还有一些零零星星的话和句子写在上面,最醒目的要数北岛那首“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字铭”,因为字大些。地下是用赭色的油漆刷过的,已经斑斑剥剥。家具有些水渍和尘埃,但无伤大雅。
我自己的房子,让给剪剪已经三天了,使我很不习惯。这天,甫打电话要我去看看她,他走不开,我说好吧。
给我开门的剪剪并不是我想的那样不得了。好笑的是,我还有点失望。看到她的表情,就像另有故事要发生似的。果然,进得屋就见一个男人坐在床边,怔怔地望着我。
“这是我的老师欧阳。”
我不住的点头,嘴里发出“哦哦哦”的应声,然后很尊敬地叫了一声“欧阳老师”。
剪剪没有把我介绍给这个中年男人。他有一头茂盛的黑发,后面几乎披在肩上,前面快遮住了他的眼睛。我的意思是说,我并没有看到欧阳老师的表情,好像他也没有什么表情。我想,可能刚才剪剪和他说起过我,这间破屋的主人。
欧阳老师走的时候,很用力地跟我握了握手。
“你们谈吧!”这是我听到的从他嘴里发出的唯一声音。
剪剪送人下了二楼,我好象感觉好受多了。随便往床上一躺,望着天花板上隐隐约约的图案,那些被岁月风化出的前卫派绘画,妙不可言。但是,我嗅到了一股味。与其说是胭脂的香味,还不如说是女人味更恰当些。
于是,我突兀的坐起来。刚好看到床头柜上的砂锅,用手一碰,热的。显然,这不是我屋子里的家什。会不会是欧阳送来的呢?不知道。
剪剪进来的时候我仍发着神。
“哈,你来是看我吗?还是看看你的房子?”
“嘿嘿,都是我关心的。怎么,打搅你了吗?”
“这话应该我说才对啊!是吧?”
“甫呢?”我有点明知故问。
“我的老师今天来就是为了文学社的事,他同意当我们的顾问。”剪剪答非所问,“那天我让甫跟你借屋子住几天就是为这事。”
我似乎觉得有些尴尬,说道:“好啊。那我走了。”
盆地的气候总是叫人捉摸不定,我走出熟悉的小巷,天上已经下起了雨。淋在有些干燥的尘土里,一大股生石灰味扑鼻而来。我想这还有点像电影,俟遇到事情,便要下雨。小雨来得正是时候,就如我的心情,就如这座城市,就如无数确定或者无法确定的,浮躁的必须把它搞湿了事。
我要去见一见甫。
甫在习字。他笃定的神情很容易使我想起孟潜老师来。每次写字,老师总会换上他工作时穿的警服。显得煞有介事的样子,好象不这样就不足以压倒一切。假如一旦行笔,决不可能被你的喊声叫声敲门声或任何一种声音所中断。孟潜老师常挂在嘴边的就是,“一点定一字之规,一字成一章之法”,当然不能中途断气。除非天塌下来,但天是不可能塌下来的。
印象中最深的一次,是老师的邻居拿着一块做得方方正正精精致致的木板,要他帮忙画棋盘。学生们都觉得好笑,老师却没有推辞。立即拿起笔,抹了抹,很从容地悬肘便画起来。只见他在木板中间画了一道长横,接着上一横,下一横。大家敝着气,听笔在木板上发出“呜呜”的声响,非常震耳。
画完十九条横线,老师马步换成弓步。良久,又是一气呵成十九条竖线。纵横三十八条直线,条条粗细浓淡轻重缓急不差二致。线条相交的地方,没有丝毫一点积墨滞碍,就像绷得紧紧的弦,根根都有弹力。
甫写完一幅字后,才抬起头招呼我。
这是一个有趣的人,他喜欢在宣纸上表现自己创作的朦胧诗。要费很大的劲才可能读得断句,我对此也是耿耿于怀,但毫无办法。
没有硬度的空间碎去了芭蕉叶的幻觉日前光裸的楼房将衣匆匆穿好溪水裹协着石灰质滴造钟乳锻打没有柔情的突兀群体压去横驰的克星对于宇宙不是叛徒却随刻都在吮吸宣言虚妄得脱水纯情被一次次拂去我们在面对失败而战
你能看懂吗?反正我看不懂。
“我替你看过了剪剪,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不去呢?”
“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没去,是不敢去还是不想去?说不清楚。”
“想听听腰部以下的事吗?”甫抛出这句话的同时,我使劲地点了点头。
“哎,忘了告诉你,你要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才对。”甫用征询的眼光看着我。
楞了片刻,我说:“她的意思是让你告诉我,在我那里筹备文学社吗?”其实我还没说完,我想告诉他我见到了欧阳,那个有点名气的诗人。
“好啦,不说了。” 甫打断了我说话,手用力地搭在我肩上,我便乖乖的跟着他走。甫所在的机关清静得如一个疗养院,从工会活动室到他的办公室,不过相隔几步路。
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扬了扬,“都在上面。”他说,“不过,你回家再慢慢看。现在,陪我去见一位诗友,电大同学。”
我明白,这是我借屋子给甫,他拿隐私作回报。就像前几年,手抄本总是跟手抄本交换一样。《塔里的女人》可以换《一双绣花鞋》,但《第二次握手》,绝对换不了《少女之心》。
拿着甫的本子,我直杠杠的眼神向窗外望去。雨,已经停了。初夏的雨,时来时住。梧桐树下,看上去地还是干的。真似古人说的“天青湿未遍,自随春霭乱”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