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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体诗歌] 长篇叙事诗:在河之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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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24 09:41 | |阅读模式
很长的诗歌,今年5月出版,在资阳文艺网有发表。http://www.zywyw.cn/art_content.aspx?id=410
现全文贴出。

序诗

   

  埋葬了无数个辉煌的落日,

  把浑沌积淀成坚硬的岩层。

  然后你用风,掀动海洋,

  聚拢乌云,碰出雷霆闪电,

  为空寂奏乐,为那些

  最初的孢子催生。

  你让大地长满青草和野花,

  长满刺藤缠绕的茂密森林;

  让那些大脑袋的古猿

  攀着树枝站立起来,

  敲打石块又脱去皮毛,

  在豺狼的土地上火种刀耕。

  还让他们,建起宫室城墙,

  把蛇,这可恶的爬虫

  以及那些凶禽猛兽尊为图腾。

  酿造出烈酒又吟唱出诗歌,

  为征服同类进行战争;

  有流星划破夜空,转瞬即逝,

  在草昧人世刻下神奇的光痕。

  而圣者先哲,悟透了玄机

  却大多只得与孤独为伴,

  总是象摆棋子,任意摆布

  命运星辰。

  希冀有了终点,

  偶像雄踞神殿,

  陶罐盛满愿景,

  青铜鼎威震天下开启未来——

  而生灵,无尽地艰难挣扎

  被花岗石的铭文遗忘在

  二叠纪底层。

  血腥,困惑,循环往复,

  有时是不可理喻的疯狂和愚蠢……

  时光呵,你苦涩的韵律

  无情地流过所有的废墟

  和废墟上那些梦境,

  并为宿命这贪婪的祭坛,

  奉献上一个又一个显赫的文明。

  我巫师般神秘的诗人的敏感,

  迷惑于牢笼里的天方夜谭

  和牲血所昭示的预言。

  而发烧的自恋梦呓又泛滥于市,

  似乎天国就是一堆玻璃碎片。

  无解的语言魔方,

  紊乱的思维空间,

  漫无边际的张力——

  存在和虚无:腐朽糜烂

  连同死亡成了彼岸……

  我向往静穆和广阔,渴望

  滋养生命,令我永生不死的

  灵感之泉。

  我去到海边,信手拾一只贝壳,

  打开,竟涌出翻天覆地的波澜!

  激越的旋律,将我卷了进去,

  沉浮中我尝到了海水的苦咸。

  一只章鱼伸出了触角,领着我

  往深海徐徐下潜。

  我看到海底蜿蜒的山脉,

  还有阴森可怕的大裂谷——

  什么声音?这流星的墓园

  死寂的世界——竟有风暴呼啸

  霹雳震撼!

  是人声,是人声:

  叹息、怒吼、狂笑、哀怨……

  发烫的地壳在颤动崩裂,

  沸腾的岩浆要喷出火山。

  恐怖笼罩着巨大的恐怖,

  黑暗吞噬着无边的黑暗。

  于是我搜寻阳光:我不信

  这冥界就没有些许的光灿。

  路径消失在海藻的密林,

  幽暗中到处是锈锚和沉船。

  鳐鳗舞弄着柔软的磷光,

  比目鱼轻拍着华丽的飞毯。

  晕眩,何处是东南西北?

  意识在迷茫中溶解。

  没有菩提,深渊里却有着

  梦幻的安恬。

  可是那喊声——那喊声

  是那样的催肝裂肺:仿佛

  有人在沸油里挣扎熬煎。

  抑或是可怜的幽灵们在呼唤我:

  他们盼望诗人前去拨响琴弦。

  忘川里朽灭了苦难的珍珠,

  长青苔的故事正抽搐痉挛。

  一切似乎从未发生,一切

  是那样的生疏和遥远......

  我浑身一震,赶紧闭上双眼,

  咬着牙,再往下深深一沉——

  直向那海沟深处的悲惨之源。

  终于,我的下沉悄然而止,

  睁开眼:好一片明净的天宇。

  这里是海底么?不,我分明

  是精灵飘游在太虚。

  尘世间舍弃了陈腐的躯壳,

  浩荡的天风将我托举。

  大爆炸——余波推着我

  飘向宇宙的边疆:那里是

  无限与永恒的边际和终极。

  我离那太始之初的原点

  越来越远——

  那原点是我生命的起跑线

  是灵魂的皈依。

  物质、暗物质、反物质

  充盈时空的每个角落,

  相撞时,湮灭的景象何等壮丽!

  量子、胶子、夸克、基本粒子,

  数字为每一个星团和场设定了

  伟大的轨迹......

  呵,枯萎了,观念之树:

  多少法宝突然失去了效力!

  这才是痛苦:失落终生的痛苦——

  渺小和虚幻——幸而生命之花

  绽放在沧海桑田,生生不息。

  有姹紫嫣红,有凄风苦雨;

  江河在奔流,大陆在漂移。

  无望地把希望播种在明日的春风,

  无厌地在女人腹中复制自己!

  一百年,一百年够了么?

  一块切片,一滴海水,一颗沙粒......

  这时我发现自己成了一棵树,

  正朝地壳的裂缝伸展出根须。

  或许我正立足于诗的沃土,

  愿月桂枝头结满珍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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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贴仅代表作者观点,与麻辣社区立场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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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1-24 14:59 |
第一卷

  赌命汉

  耶和华见人在世上罪

  恶很大,终日所思想的尽

  都是恶。耶和华就后悔造

  人在世上,心中忧伤。

  旧约•创世纪

 

 

  上

  1

  当初春的川中乡坝

  黎明的天幕还是僵冷的灰黑,

  茫茫的白雾笼罩着田野;

  大地上弥漫着潮湿的空气,

  冬眠的虫蛹仍蛰伏在茧壳

  或荫蔽的洞穴。

  淡淡的熹光透了出来,

  那一汪苍白却融不化阴霾。

  山峦,雾海中静谧的岛屿,

  朦胧中,炊烟在竹林里的

  茅草屋顶上胡乱散开。

  冬水田里的波纹又细又密,

  泥鳅在禾桩下吐着水泡呼吸。

  鸭儿拨开了稀疏的紫红,

  浮萍下捞着水蜉和虾米。

  院坝里一片喧哗嘈杂,

  花狗儿见着了什么影子

  在高声叫骂。

  老母鸡怯生生地走出檐下

  石板砌的鸡笼,

  核桃树叉的豆秸上飞下一只

  风流健壮的大红冠子鸡公。

  它斜着身子又扑动着翅膀,

  粗野地向异性发起了冲锋。

  碰倒篱笆踩翻瓦盆,

  污泥里留下了深深的脚印。

  屋边的臭牡丹凋谢了花球,

  小猪崽尖叫着滚进了阳沟。

  (郑奉玺,快来哟:

  你的猪儿------快些来打救)

  喜鹊在梨树枝上叽叽喳喳,

  晨光里展开了快乐的歌喉。

  捏亮的磨担钩挂在土山墙,

  石磨子在阶沿上不声不响。

  卤巴石的磨盘打扫得干净,

  仍然有鸡崽在那儿寻找米星。

  跛圈鸭用硬嘴壳拱着污泥,

  希望能找到肥大的蚯蚓。

  软烂的黑泥巴已翻过百遍,

  蚂蚁和蛄蝼都是点心。

  田角的鹅笋刚熬过严冬,

  绿色的剑叶在微风里摇动。

  挑梁上吊下一只八爪蜘蛛,

  见有公鸡冲来便赶紧弹回半空。

  那扑空的猎人悻悻然然,

  不甘心地偏着头打量

  那细丝上的肉虫。

  这时候,篾笆门拉开一条大缝,

  探出颗脑袋,还睡眼惺忪。

  瓜皮帽的黑亮歪在一边,

  小辫儿翘在脑后又细又蓬松。

  看得出是一个没醒事的爆蔫(1)小伙,

  困惑的眉眼鼻子描在鸡蛋壳。

  他眯着眼望了望惨白的天光,

  呵欠的白气里有无名的恼火:

  还是这么冷!这鬼天气硬是

  不让穷人活……

  就这一个活字还没说出,

  嘴巴里就被塞进一块红薯。

  热络络的甜食还带着烟火味,

  灶膛里煨熟的东西吃着真舒服。

  根娃——我们这故事的主角

  很想装一副生气的模样,

  身后闪出了郑家的幺姑。

  八岁的姑娘扑闪着大眼,

  胖乎乎的笑脸向根娃展露:

  嘿!懒猪!这会儿才起来

  太阳都晒屁股。

  我要向满姨告你,这么大个人

  还不起早做活路……

  根娃儿最烦这宠坏了的丫头,

  说起话来象刀子剜肉。

  (她们家里根娃不想去——

  地上铺着席子:要洗了脚

  才能在上面走。

  就是我们族长大老爷家里

  也还只是青石板铺地,

  你穷家小户却这般讲究。

  她家养的那群鸽子也很讨厌:

  成天在你的屋顶上闹腾得欢。

  叽里咕噜扯筋割业,

  屋面的茅草被扒得稀烂。

  人都没吃的还喂它们粮食——

  朝鲜国来的玩艺儿

  是表姨父的心肝)

  娘却喜欢幺姑儿是开心果儿,

  只要有好吃的都要留上一口。

  常夸表姨父说他命好:

  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的福气

  是前世所修。

  那颤铃子(2)一晃没了人影儿,

  准是又去干什么讨赏卖乖的事儿

  让根娃难受。

  小伙子很想捶自己一顿:

  让一个小妮子奚落不能不羞。

  其实我也恨自己象个懒猪,

  可没有合适的活儿趁我的手。

  很想替娘松一松肩,她老人家

  又怕我累着了枉自是姓刘……

  十五岁的少年抹了抹嘴巴,

  烤红薯虽甜却有点儿哽喉:

  这幺姑儿(他扭 了扭脖颈

  再看看四周)硬是可恶——

  虽说是大人不记小人过,

  总有一天还是要扯一扯她的

  牛角鬏鬏!

  刹(3)一双鞋片儿扣着长衫子的

  布扣疙瘩,

  慢悠悠来到堂屋前拍拍衣袖。

  门已打开——娘正起劲地

  踩着织布机身影佝偻。

  吱嘎的经线踏着碎步,

  奔忙的梭子整理着队伍,

  黑色的温热上有麻木的亮光,

  干瘪的激情穿不透瀑布。

  拈一拈口水捻结上叹息,

  灯盏窝里光明快要干枯。

  机头上土布卷着好长一节,

  看起来母亲她又熬了通夜。

  三合铺老板已拿过了言语,

  编土布的工钱还要下削。

  日本来的洋布物美价廉,

  卖土布的店铺纷纷歇业。

  往后这日子怎么过哟?

  歇了这机头,我孤儿寡母

  哪去找填肚子的粉渣菜叶!

  青油灯(4),灯芯草豆大的光点

  映照着虚空燃掉了岁月。

  每一丈土布都是女人的青春

  挣不脱的尸衣沾染有黑血。

  篾笆凳在泥地上嘎吱嘎吱,

  荷不起寡妇发苦的日子。

  纤细的柏木隼头早就松了,

  无奈地等待着散架的死期。

  可寡妇的苦难却没有终极,

  她只能死守贞洁,终日

  以寂寞为伴侣。

  心是在绝望中跳动,伴合着

  死亡的旋律。

  在黑雾中划浆,木船穿漏了,

  死水荡起黑色的涟漪。

  闭着眼挣扎,不敢看前方

  有没有陆地。

  真希望现在就划不动了:

  真划不动了就干脆沉下去!

  可既然活着就得飞梭结线,

  就得用单调的汗水去换回

  油盐柴米。

  三十四岁,玫瑰正绽放花蕾,

  是带露珠的青春吐着芳菲。

  柔弱的生命似乎已裂碎,

  不透气的黑屋发臭长了霉。

  忘却了黄花姑娘的鸡毛踺

  无忧无虑的翻飞,

  忘却了出嫁前梦的甜美。

  (只有那关外的日子不能忘却——

  既然已经回来,就莫要后悔)

  不再与姑嫂妯娌比论针脚,

  不再去祠堂随族长祈求雨水;

  躲在一旁让人家有个吉利,

  麻木得忘了在人前要擦干泪迹。

  欢乐的功能早已退化,

  克夫的自责压弯了背脊。

  香案,亡夫的牌位

  是至尊至显的神灵,

  投胎转世了仍是妻的夫君。

  生期忌日莫忘了祭拜,

  后人的前程要靠他福荫。

  没有言笑,没有兴奋,

  甚至不敢从门缝偷看男人。

  扑不灭的情欲是罪过和羞耻,

  寡妇的天地是族人的眼睛。

  拔光头发的前额苍白而有皱纹,

  因为她终年得不到阳光的亲吻。

  取掉坠子的耳洞已然愈合,

  眼窝里有黄昏的孤雁在盘旋悲鸣。

  消瘦的肩头弱不禁风,

  紧束的胸脯比化脓更胀痛。

  弹性的丰盈在铁箍里也不肯萎缩,

  微笑却僵死在礼教的霜冻。

  一双大脚被死命裹缠

  也成不了三寸金莲,

  颤巍巍的步子迈不过艰难。

  死了男人后也不准放松,

  裹脚带是女人终身的羁绊。

  (当年朝鲜表叔要她留在关外

  嫁个洒脱点的儿男,

  老爹却说汉家女归宿是纲常(5)

  是天定的姻缘)

  尽管现在是她这个女流之辈

  在卖劳力盘家养口,

  尽管喜爱这双大脚的那个男人

  已去了阴间。

  是的,那死鬼(天保佑他)

  多的是天潢贵胄的鬼混浪荡,

  (不是么?他常说自己最象

  高祖刘邦。

  有史记有族谱还有传说——

  斩白蛇定天下的英雄

  正是我家祖先:那风流的帝王)

  少的治国安邦的雄才大略,

  少的是勤俭持家把祖业兴旺。

  鸦片和女色掏空了身子,

  通宵的牌九败光了家当。

  以至于伤春倒阳一命呜呼,

  把沉重的担子压在妻的脊梁。

  (族上大老爷倒是说过要帮衬,

  我小母鸡却懂他黄鼠狼的心肠。

  刘家坝谁不知他老人家

  是个烧火匠(6)——

  他那害月家痨的儿媳——唉,

  不提也罢: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

  不错,刘氏的祖先是真龙:

  以布衣提三尺剑定天下

  纵酒高歌大风。

  可谁能把才具传至百代?

  谁能说优秀的基因永远管用?

  天地悠悠斗转星移,

  几多豪门做了主子又做奴隶。

  祖上的荣耀是不落的太阳,

  没志气是俗物共有的痼疾。

  苦呵,想当年嫁回四川

  就是图刘氏大姓尊荣显贵,

  再说那死鬼也确是一表人才——

  还是舅爷保的大媒)

  高祖的后裔这一支是精髓。

  今天却是如此衰败一蹶不振,

  列祖列宗有灵定会羞愧。

  既是持节守寡就要狠气(7),

  盘(8)大这一房的根苗堵族人的嘴!

  城里的三合铺领回老棉花,

  纺纱线织土布挣工钱养家。

  接料时务要把秤星认准,

  称不够要蚀本日子更是苦瓜。

  纺纱时手要稳纱线才会细,

  细纱线编土布才会板扎(9)。

  姜黄汁染黄布色泽牢靠,

  染灰色都是用草木灰水浸泡。

  可洋膏子(10)染出来的洋布

  那才叫光鲜,

  手工编的土布都难免粗糙。

  (一想到那些洋布就不寒而慄:

  三合铺若关门又如何是好?

  该死的洋鬼子该死的样机器,

  我们中国人穿自己编的土布

  犯了你们哪条)

  盼呵,苦日子哪天是尽头?

  我满姨再逞强,也难养大

  根娃这根独苗。

  狠气归狠气疲惫归疲惫,

  幸喜得儿子在一天天长高。

  也让他上山坡捡点儿柴禾,

  绝不要他挑重担过分疲劳。

  祠堂的学馆里学了几年字墨,

  龟子的脑瓜虽灵却不是读书的料。

  (哪里象幺姑儿那个女状元:

  过目不忘,根本不用老汉多教)

  摇骰子推牌九却是个中好手——

  多亏他二流子老汉生前的教导。

  唉,算了,不读书也就罢了:

  你高祖不读书也不照样穿龙袍!

  这年辰功名利禄也不那么容易,

  寒窗苦读未必就能把祖宗光耀?

  是哪样的虫子就钻哪样的木,

  只要你勤快孝敬老娘就有福。

  儿呵,就看你了:刘氏这一房

  你才是支柱!

  (为娘要恪守三从四德(11):

  夫亡从子才是好寡妇)

  你知道那些愿人穷人恨人富的族人

  都辛灾乐祸把我们耻笑:

  他们是在等孤儿寡母上门求告。

  (若你真去求告他才认得

  他的颜色:

  奚落你挖苦你还放恶狗来咬)

  你老汉在世时是万事不求人,

  谁料他年纪轻轻就短命倒稿(12)!

  管他闲言碎语谅视(13)虾子没有血,

  (虾子死了透身红)

  你娃成了器娘就不遭孽。

  学一门好手艺挣钱买点地方(14)

  结一门好亲成家立业。

  唉,难得出头哟:等你娃成器

  娘只怕早已去阴间会你大爷……

  猛抬头见儿子正木头木脑站在

  那儿发呆,

  心一疼又想起他老汉那短命鬼来。

  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天晓得这猴儿成不成才?

  过于惯适(15)要成火烟包(16),

  看他打牌的老辣样还真象个祸胎!

  果真是那样才叫冤千(17),

  我守寡半辈子竟是苦瓜菜……

  ——还不去洗脸!看你那鬼样儿

  哪有点男子汉的气概!

  老半天才起床还真懒出了滋味,

  你看人家幺姑儿多跳战勤快!

  先洗脸后吃饭洗碗水留着

  喂表姨父的母猪,

  吃饱了带筢筢(18)到坡上去

  捞点茅柴。

  唉,认命了:抑或我前世

  做多了过于事这世来还债……

  满姨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辛酸和苦涩哽在了咽喉。

  十五岁的娃儿老不醒事(19),

  象一条梦虫令人担忧。

  你看他木怔怔站着直摸脑瓜,

  穿一件长衫子邋里邋遢。

  高叉叉的男子汉是这副德性,

  我看你今天是想挨打——

  娘呵,我晓得今天又是吃豆渣

  牛皮菜团,

  能不能换个口味吃顿干饭?

  饭锅巴泡米汤好受吞呵,

  尽吃些牛皮菜清口水牵线线……

  呵,娘,你又哭了:

  哦,不,我不再嘴馋

  惹你老人家心烦。

  其实我已经长大了:

  待城隍庙会开过后就出去

  帮工挣钱。

  说起城隍庙会,表姨父都晓得

  今年要办得非同一般,

  都说要大操大办日子还要提前。

  表姨父说他一定要去看那些戏班,

  他说他最想学川剧的变脸。

  到时候我陪你去逛上一逛,

  (哦,说不脱还得带上那个

  可恶的幺姑儿,

  不然你心里又不畅然)

  凑一凑热闹开一开眼界。

  这回的场面不同往常,

  好多外地人都要来朝贺

  我们的城隍。

  听说县太爷已下令张灯结彩,

  柴市坝的摊子要摆好长好长。

  若有钱还可以去买点儿相因(20),

  你不是常念好久都没吃到红糖……

  少年人天真地诓哄着母亲,

  心里憧憬 着那庙会的盛景。

  十里外的县城他倒是常去,

  只可怜母亲她很少出过家门。

  说定了呵,娘!我们同行。

  到时候揣上两个粑粑早点动身。

  今年的庙会要看个安逸,

  苦命的人儿也该散散心。

  ⑴半生不熟,半大不小之意。

  ⑵活泼好动的儿童。

  ⑶此处做“拖”或”趿“讲。只有懒汉二流子才将布鞋拖着穿。

  ⑷旧时川中农村对除芝麻油以外的植物油的泛称。一般是指菜子油。用菜子油做照明油的“青油灯”,直到20世纪60年代都在还为川中农家服务。

  ⑸即旧中国礼教的“三纲”“五常”。

  ⑹川中农民对与儿媳乱伦私通的翁爹的谑称。

  ⑺发愤挣气。

  ⑻川人说“盘”是因事而意。说“盘心”是指贪心;说“盘东西”是指搬东西;说“盘庄稼”是指经营庄稼;说“把人盘大”是指把人养大。

  ⑼结实。

  ⑽旧时对泊来化学染料的俗称。

  ⑾中国封建礼教所规定的伦理原则。

  ⑿垮台,死亡。

  ⒀出于轻蔑的判断。

  ⒁旧时习惯将土地叫做“地方”。

  ⒂溺爱。

  ⒃长于高粱、玉米、小麦等农作物果穗上的黑霉真菌,危害极大。川人以此骂人,意为祸害、废物。

  ⒄倒霉透顶,又有点无辜的意思。

  ⒅将一段约2m的慈竹从小端划破两节,成为带蔑条的竹竿。用火将蔑条烧烤至软,再将其弯成爪状,固定成为筢齿,用于捞取茅草树叶做柴禾。现川中农家多烧型煤,不再烧茅草。故筢筢已近绝迹。

  ⒆懂事。

  ⒇便宜。

发表于 2011-11-24 15:17 |
好长的诗啊,呵呵呵~~~~~~~~~~~

最佳新人

发表于 2011-11-24 20:53 |
还没有完吧

最佳新人

发表于 2011-11-24 21:37 |
欣赏问好!

 楼主| 发表于 2011-11-25 09:33 |
回复 广成子 的帖子

一共272节,现在只是第1节

 楼主| 发表于 2011-11-25 16:36 |
3

             城隍庙琉璃瓦上刚散去雾霭,
             大院里就坐满了看客玩友伙
             等戏班子亮彩。
             先敲响锣鼓傢什吹起唢呐
             三吹三打热闹场子,
             再由打杂师出场作言语交待。
             三条河带来的拿手好戏,
             从角色到行头(1)全是王牌。
             今日起三拨班子轮番上阵,
             各位看官尽可过戏瘾看个痛快。
             有道是大千世界大不过戏台子,
             人间百态——戏中自会慢慢道来……
             虽说是汇聚一堂为城隍爷祝生
             意在交流切磋,
             三拨班子却暗中较劲要作比赛。
             既是同台献艺就该分出高低,
             看一看谁是正宗谁是人才。
             后台的化装室有人在清嗓,
             校音的胡琴丝弦绷不坏。
             昨下午就排好了三拨班子的场次,
             这会儿班主们却不能走开。
             老艺人也感到从未有过的紧张,
             新角色更担心场子恶凼凼深(2)
             指抓过脚(3)拙拐(4)。
            (川中县的戏迷不好打整(5),
             内盘儿(6)多了会压垮戏台)
             场子里前几排是空位子
             有兵爷看守,
             显然是有大人物要来看戏
             那种作派。
             这样的阵仗更马虎不得,
             得罪了官家是天大的祸灾。
             笨重的大锣鼓本是道爷的神器,
             不知是哪位祖师爷引入了川剧。
             鼓师就是掌坛师(7)沟通鬼神,
             戏台上规矩多庄严神秘。
             神龛里供奉着太子菩萨(8),
             剧情大多是惩恶扬善娱神励志
             或历史演义。
             宣扬道德鼓吹礼教,
             教化众生不遗余力。
             一般是私定终生后花园,
             公子落难中状元;
要不就君王无道朝纲乱,
英雄洗冤救美振河山;
还有就是嫌贫爱富上当受骗,
孝子终得美眷告别贫寒;
再有:民间传说神话故事,
因果报应活灵活现……
             红鸾袄山坡羊(9)喜怒哀乐,
             凤点头急急风(10)帝王气势。
             一时是才子佳人风流缱绻,
             一时是战场搏杀大海波澜。
             洞箫,飘逸的落叶轻灵的鸟儿
             优雅高贵,
             胡琴声把人热血点燃。
             善与恶、美与丑、忠与奸——
             刀断的分明,黑白样的简单!
             石缝里的泉水浸润了草丛,
             鄙俗的日子是忘川的尘烟。
             灿烂的云彩就在头上,
             心跳已化做火辣辣的鼓点……
             绵州班的开台戏是弹戏香罗帕,
             那小生好唱功指爪又儒雅。
             上河坝的唱腔都激越高亢,
             亮喉咙显本钱展示才华。
             这川剧弹戏原本是陕西梆子,
             有戏班入川后没有票房无法回去。
             无奈之下听从当地人建议
改秦腔为川腔,
             一时间竟风靡上河坝流行川地。
             川中资阳江西移民多,
             弋阳人带来了山歌和船歌。
             沱江边上揉成了高腔剧种,
             清唱加帮腔是最大的特色。
             这一回资阳聚贤班演的是高腔戏
             活捉王魁,
             焦桂英遭负心汉遗弃满怀伤悲。
             水袖功水发功渲泄激情,
             幕后的帮腔也婉转优美。
.           (更何况是赵熙(11)打的经典本子,
             剧情感人又字字珠玑:
             更阑尽,夜色哀,
             明月如水照楼台,
             漏出了凄风一派……
             谁不喜爱这精美的绝妙好辞?
             谁不赞这文采这诗情画意)
             然后是下河坝重庆的三喜班,
             胡琴戏最有名台柱是大花脸。
             五台山的杨五郎讲口带虎声(12),
             雄浑的慢二簧字字发自丹田:
             五台山削了发成为和尚,
             思想起天波府疼儿的亲娘……
             下得山去,这个朋友敬我几杯,
             那位施主劝我几盏,
             把我五和尚灌得好惨呵……
             醉歪歪回到山门却不让进去参禅,
             发酒疯学起十八罗汉。
             时而是笑态可鞠诵经如仪,
             时而是超脱凡尘安睡如山。
            (好桩功!好桩功哪!你看他
             单脚支撑仰卧上身的平衡身段——
             台上刹那间,台下练十年:
             真不愧是八岁红从小滚楼板(13))
             骂完了奸臣骂番邦,长歌当哭
             痛惜我大宋金瓯破残……
             胡琴戏非常好听有湖北渊源:
             移民来重庆后将汉剧改版。
             西皮二簧是浓烈的川味,
             南阳关空城计是发蒙(14)的经典。
一声马门腔(15)断金裂石穿云透雾,
几段花锣鼓(16)为四柱(17)增色
停腔落板……
             可怜台下那一班戏迷,
             通宵达旦捧场忘了自己。
             有钱的烧腊(18)白酒边吃边看
             还有大烟提神,
             没钱的只得站在那儿受寒忍饥。
             但叫好声欢笑声仍不时响起,
             戏子们越演越上劲分外卖力。
             汗水泪水洒在了戏台,
             自己就是剧中人激情四溢……
             大院里突然一阵喧哗一阵骚动:
             先是兵爷们吆喝镇堂,随即是
             藩台大人一行招摇入席。
             保镖们出言不逊还大打出手,
             也不怕犯众怒搅了戏局。
             藩台大人嘴里插根牙签
             胡乱挥手唬人,
             眯着一只眼看人还直喷酒气。
             嘟哝着埋怨刁民不识抬举:
             本官与你们同乐还不安逸!
             惹烦了赶你们出去老子一个人看               
             还清净得多,
             有谁敢闹事就丢进牢里……
             好在有县太爷出面圆场八方作揖
             要大家只找高兴,
             院子里的骚乱才得以平息。
             摆放好烟枪又砌上香茶,
             再向戏台上打一个手势。
             掌坛师鼓签子一挥锣鼓就响,
             现在该绵州班上演西厢记。
            (那崔莺莺正是知县讲的那个
             未开苞的青衣,
             藩台大人当然要好好领教一番
             她的色艺)
             城隍庙外人声鼎沸,
             庙会的又一天已经开始……
             柴市坝搭满了临时货摊,
             横搁的木架子铺上松木板。
             里三层外三层市面宽阔,
             有的扯着篷布有的撑着伞。
             赶庙会,买东西的没有闲逛的多,
             带泡漠的喧嚣在珊瑚中流转。
             卷走一些五彩的贝壳,
             留下一些叮当的灿烂。
             石缝里伸出海藻的手臂,
             要拖住浪花在身边留连……
             干辣子来自威远和荣县,
             那一带气候闷水土恶辣子
             能烧痛舌尖;
             汉源来的花椒商只卖正路货,
             大红袍(19)是资格货不让半文钱;
             金堂的西叶子(20)若象柳叶
             就肯定假不了,
             云南的青杠木耳可用水现泡;
             资阳的特产是临江寺豆瓣,
             有香油金钩火腿任选任挑;
             白菩寺的板鸭又干又香,
             广汉的缠丝兔烟熏火烤;
             重庆商贩专来办茶叶老酒,
             成都来的百货摊生意滔滔。
             还有些摊子专卖洋火洋油洋碱(21),
             卖火镰的无人问津光景好可怜:
             袖着手,低着头,哭脸上是一堆
             锈巴巴的期盼……
             这时我们看见那位叫根娃儿的
             懒散少年,
             他正被幺姑儿粘得心烦。
             表姨父郑奉玺去看戏——他心想
             这下自由了,
             谁知却留下这鬼丫头象影子一般。
             一时手拉手不怕被别人笑话,
             一时撒娇不走路要坐马马肩(22)。
             又比又划说个不停,东张西望
             要往热闹处钻。
             真想在她屁股上给她两巴掌,
             惹横了不得了祸事挡不完。
             她长这么大表姨父是没打过,
             娘更是只爱她弃我在一边。
             我知道我读书不展劲没有本事,
             我知道我爱打牌讨当娘的嫌。
             表姨父不打我——训起人来
             比打人还凶,
             这辈子摊上这门亲戚真够悲惨!
             我根娃儿总是招大人们的怨恨
             没有个快乐,
             长大后外出谋生我要走远点——
             唉,可是我娘是那样遭孽,
             我若走远了她又怎么办?
             这回赶庙会她都来不成,
             一年到头织布纺线。
             表姨父也是丢得下心——丢下
             这幺姑儿是粘粘糕最令人心烦。
             心想不管她又怕她走丢了:
             现在的人贩子非常凶残……
            (根娃想去赌场当膀子客(23)
             却无法脱身,
             小妮子高矮要来柴市坝看那些
             花花绿绿的绒线)
             早知是这样就该请娘也来逛庙会,
             有她老人家在,这祸砣砣
             就有了人管。
             可母亲大人她有她的难:
             一是要看家;二是那匹土布
             刚编好一半。
            (这毕竟是一家人的饭碗呵,
             谁知道这饭碗能端到哪天)
             背时(24)的人总是祸从天降,
             有人踩着了他脚上的冻疮:
             唉哟,我的娘呀!
             你脚上没长眼睛哪?疼得人心慌……
             本想蹲下去揉揉痛处,身后的
             人潮又推得他踉跄。
             幺姑儿被挤得又哭又叫:
             根娃哥,你在哪里?我在这里——
             我跟不上……
             根娃儿心里好不窝火:
             我今天硬摊上了你这个祸砣!
             若不是看你娘死得早
             你是没娘崽遭孽,
             鬼才理你这个爱怂祸的话婆……
             好容易挤到一个人圈子外围,
             场子里一柄鬼头刀正使得翻飞。
             铺天盖地的雪花夹着风声打旋,
             饥饿的猛虎吼出了炸雷。
             混沌的时空,刀片挥舞着
             无数的眼神,织成一面惊叹的网;
             银闪闪的狂飙卷起了地灰。
             柴市坝这一角彩声四起,
             真功夫硬本事令人敬佩。
            (若不服你就上前去试试,
             弄不好要讨臊还落下残疾。
             花架子他敢出来行走江湖?
             解字门(25)培字门(26)大多身怀绝技)
             ——各位哥子,各位父老:
             兄弟在贵码头是初来乍到。
             一来给城隍爷道一个喜,
             二来在这里班门弄斧求碗饭吃
             丢丑现宝(27)。
             万望三老四少麻布口袋装盐巴
             多多包咸(涵),
             更盼有高手下场子点拨指教。
             兄弟这厢有礼了,啊,有礼了……
             说着他当胸一抱拳,
             朝四周作揖把礼数走交(28)。
             然后从包袱里取出一叠纸片,
             向众人展示做起了广告:
             喂,各位!这是啥东西?
             这是资格正宗的狗皮膏药!
             它一不治老年人上气不接下气,
             二不治妇女气血不调;
             三不治梅疮花柳病,
             四不治做贼挨打头上起青疱。
             兄弟这膏药,系祖传秘方,
             外加名贵药材精心炼熬。
            (绝对正宗,绝对地道,
             不信你看这狗皮上的专门记号)
             专治风寒痛症,保证当场见效!
             俗话说,闲时买来急时用,
             急时再买就不中用。
             这膏药,买来放在家里,
             不用你喂饭,不用你穿衣,
             但若风痛发作,贴上就安逸。
             好,朋友,耿直!
             有钱捧个场,无钱捧个人场,
             你站在这里不要走开,
             就算帮了兄弟的大忙……
             那卖膏药的跑滩匠(29)话还没落口,
             人群就开始骚动乱成一锅粥。
             呵,日本人——不知几时
             挤了进来——还满嘴酒臭。
             一个个都是横眉竖眼一副
             招凶的样儿:
             有的打量着跑滩匠有的袖着手。
             这是一伙自命为大和武士的
             专在异国惹事生非的浪人,
             戚继光将军曾管他们叫倭寇。
             甲午年后黑龙会青岚会(30)
             相继来到中国,
             作间谍当杀手找中国人寻仇。
             这时一个浪人发话招呼人群莫乱,
             蹩脚的汉语出自恶臭的阴沟。
             指手画脚拍胸脯顿脚,要大家
             全都留下来看一场搏斗:
             嗨!不要走的,大家的不要走的!
             看看我们大日本武士的空手道
             是如何征服你们支那狗!
             这位武术家你卖的什么膏药?
             把你的功夫拿出来你抑或才有救……
             可怜那跑滩匠大惊失色:
             老天爷我今天为啥要撞上横祸!
             不,我不要打,我要回家。
             我不招惹你们日本人总不算过错……
             刹那间响起嗖的钢声,
             两把倭刀已出鞘抵在他背心:
             八嘎!你的,必须打的!
             不打就死啦死啦的!变成鬼魂!
             否则,跪下去,向大日本武士
             磕头求饶的,
             然后从这胯下(还有他,他,他)
             钻过去逃命……
             跑滩匠抬头看了看四周,
             人圈子已平静下来不再散走。
             几百双眼睛都睁大瞪着他——
             他似乎听到有风暴快要怒吼。
            (根娃儿也差点发出声来,
             他希望跑滩匠千万莫丢丑:
             钻不得,钻不得!宁死也不能
             低头让大家蒙羞。
             ——幺姑儿开始叫嚷根娃哥
             你捏疼了我的手)
             只见那跑滩匠长吁一口气,
             脸色煞白浑身在颤抖。
             慢慢走向一个挑战者无声地站定,
             摆好架势准备挨揍。
             当他翻了翻白眼开始提气,
             日本人一记罗汉锤已砸在胸口。
             嘭的一声——跑滩匠摇晃几下
             稳住了桩子,
             腮帮子抽搐眼睛里是怒火
面部肌肉曲扭。
             那攻击者却左手护着右手
             哇哇怪叫,
             看得出是右前臂折断了骨头。
             说时迟那时快所有的日本浪人
             都抽出了倭刀,
             跑滩匠的鬼头刀也划出了符咒。
             根娃儿看见表姨父跳进了圈子,
             挡在日本人面前抄着双手。
             眼里是鄙视嘴角在抽动:
大日本的武士知不知道羞?
说是空手道却拿刀砍人,
技不如人就狗多为强变成群殴!
浪人们好不恼羞成怒:
你的,什么的干活?没事快走!
你不是中国人的干活?你为什么
没有剃头………
这时候幺姑儿大喊一声阿爸吉——
啊,朝鲜狗——日本人顿时
脸红筋胀气堵咽喉,
有两个挥刀扑过来哇哇哇直吼。
郑奉玺冷着脸用脚勾起一把大刀
淡淡一笑:
来得好——我来送你们几个
回你们的本州!
             一时间刀声铿锵火星迸射,
             柴市坝蓦地涌起滚滚洪流——
             杀人哪!日本人行凶哪!
             他们拿着刀子乱砍不分老幼……
             围观的人们怕血溅在身上
             一窝蜂逃散,
             没想到引发了大骚乱一发不可收。
             沙漠里陡起弥天沙暴,
             平川上奔来大群疯牛。
             金龙山在狂潮中摇摇欲坠,
             城隍庙是恶浪里锚泊的孤舟。
             尖叫声、哀嚎声、哭喊声、
             咒骂声、万千人的脚步声,
             楠竹及木头的断裂声……
             滚动的闷雷碾压着大地
             裸露的骨肉,
             呼啸而至的乌云又黑又厚。
             浊浪从河口倒灌进峡谷,
             狭小的鸡肠里容不下沸油。
             县城的石板街淹没在波澜,
             汹涌的人潮在城墙下泛滥。
             推倒了衙门前那对石狮子
             虚张声势的威风,
             挤破了多少家店铺门面
             招财进宝的门槛;
             席卷了所有的愤怒和惊愕,
             连同着店堂后宽阔的酱园。
             坛子破了红辣酱流了一地,
             跌倒的人被酱汁染红了衣杉。
             只可怜那些晒宝的女人,
             刚出来露脸就遇上了灾星。
             胸闷气紧大汗淋漓,
             金莲小足站立不稳。
             小孩在践踏下更无生望,
             徒劳地挣扎呼喊爹娘。
             大街上迸溅着殷红的鲜血,
             垂死的尖叫在尘嚣上回响。
             一个神秘的信息,胜过天花鼠疫:
            (谁知道这要命的流言是怎样传递)
             日本人!日本人火了——他们
             吃了跑滩匠的亏要报复——现在
             已占据炮台要朝这边轰击……
             城隍庙的大院里也涌入了人流,
             官员们顿作四散的鸟兽。
             戏台上的人也是没头苍蝇乱窜
             挤作一团,
             挡幕被蹂躏成破布烂绸。
             藩台大人见势不妙又无人相救,
             四脚着地学起了走狗。
             危难中仍不舍那刚收的干女,
             带着她钻进了厕所的阴沟。
             知县和保镖们早不只去向,
             一些兵勇还丢弃了洋枪。
             烟灯酒具还有桌椅板凳,
             瞬时间卷进旋涡消失在浊浪……
             我们那两位开眼界的儿童和少年,
             这回可真的大开了眼界。
             人海中喊不应表姨父阿爸吉,
             好几次还差点冲散被人挤扁。
            手拉着手儿死也不分开,
             喘着粗气踮着脚尖。
             你看一眼我来我望一眼你,
             两只小鸟儿没有了语言……

(1)行头:戏曲的服装道具。
(2)凼凼深:江湖切口:环境险恶。
(3)指爪:戏曲行当的特定的手型。此处指戏做功及表演程式。
(4)出差错。
(5)打整:对付、收拾。
(6)内行。
(7)旧时做道场法事的主持道士,其位至尊。
(8)唐玄宗李隆基退位后成天在后宫带领太监宫人排演戏曲。后人将他视为中国戏曲先驱。梨园更将其尊为保护神。
(9)哀婉抒情的川剧曲牌。
(10)用于烘托紧张气氛和宏大场面的川剧锣鼓曲牌。
(11)赵熙:四川荣县人,清末文化名士。
(12)一种类似于美声男中音的戏曲唱法。以喉音为主,雄浑响亮。但由于唱法过于自然主义,往往为扩大音量而拼命拉长声带,近于嘶吼,极易造成声带充血,导致失声或病变。一般说来川剧花脸行当多是靠演员的天赋嗓音念唱,而不是以唱法科学(如京剧的裘派)取胜。
(13)旧时戏曲中有很多名角是从小就登台,成为“幼儿学”。“滚楼板”是指演员散戏后大多是在戏台上席地而眠以省栈房钱。
(14)此处作初学讲。
(15)川剧胡琴戏中的西皮导板。老生在出场前开唱时,一般要大叫一声:“啊!”作为感叹。
(16)在胡琴戏的过门中,一种带即兴性质的锣鼓伴奏。
(17)胡琴戏中的一个曲牌,一般是用于老生唱腔,接在导板之后,有如京剧里的“回龙”。
(18)卤肉的俗称。
(19)红皮花椒。
(20)叶子烟。川中丘陵地所产者为“土叶子”,劲大醇厚,但灰口不白,且易熄火。成都平原所产者则为“西叶子”。味正,灰口好。其中尤以金堂柳叶烟为极品。
(21)旧时中国人将舶来品(包括人)都冠以“洋”字。如洋火(火柴)、洋油(煤油)、洋碱(肥皂)、洋钉(圆铁钉)等等。
(22)马马肩本为一种扛甘蔗等重物的木架。小孩骑在大人肩上也叫“马马肩”。
(23)赌场上的围观者。
(24)不合时宜、倒霉、背运。
(25)旧时江湖门头之一。卖武艺者。
(26)卖风湿跌打药的江湖门头。
(27)此“宝”非珍宝。而是活宝,宝气之意。
(28)川中俗语:走遍,走到位。
(29)闯江湖的捞生活者。
(30)带黑社会性质的日本帮会。多为政府鹰犬。

 楼主| 发表于 2011-11-28 10: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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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娃儿的运气实在糟糕:
             混乱中丢失了那顶瓜皮小帽。
             回去后母亲大人一定要骂——
             帽儿上那块玉是传家之宝。
             幺姑儿的牛角鬏鬏已被挤散,
             小妮子满面泪水还担心自己的
             样子是不是难看。
             这一回轮到根娃儿看笑神儿:
             他也朝幺姑儿敬了一个鬼脸。
             然而他心里老是挂着表姨父
和那个卖膏药的豪杰——
             这时候可曾已经安全?
             日本人真是欺人太甚——
             谁知他们这时打向了哪边?
             只担心表姨父他们以寡敌众
             终究要吃亏,
             日本人发了狂要捞回脸面。
             不死人看来收不了场,
             挥舞的长刀没有长眼。
             什么空手道?什么武士道?
             打不赢就一拥而上拔刀乱砍!
             可恨那么多的围观者
都是些个混账:
             竟然一哄而散——怕血溅在身上!
             我大清不亡实无天理——
             唉,不想也罢——今天这庙会
             真是没名堂……
             这时候骚乱越闹越凶,
             人潮的浪涛掀起了高峰。
             一波接一波,又没个方向;
             没头的苍蝇,炸了的蜂桶。
             乱冲,乱碰,成千上万的人
             相互裹胁又相互推怂,
             所有的叫喊和汗臭都汇入了轰隆。
             大家都身不由己,却又推波助澜,
             东突西窜在旋涡里打旋。
             时而在礁石上碰碎了潮头,
             时而把鹅毛卷下深渊。
             这时的货摊是铁蹄下的栅栏:
             拦不住狂暴的马群,只能被践蹋
             踩得稀烂。
             布匹茶叶成了垃圾,
             盐巴腊肉被踩进了黄泥。
             针头麻线五金百货,
             青油洋油洒了一地……
             根娃儿突然眼睛一亮:
             杂物中有一块闪光的银洋!
             少年人脑瓜一热松开了
             幺姑儿的手,
             一躬身便将那银元抓进了手掌。
             可弯下腰容易直起身却难,
             空间成了封冻的土壤。
             刹那间人潮轰地将他推倒在地,
             跟着是无数的脚板迅速踏过脊梁。
             幺姑儿拼命叫喊想要保护他,
             眨眼便被卷走淹没在人浪。
             小伙子在心里连叹着完了,
             这一回要被踩得爆肚爆肠!
             热血直冲脑瓜涨红了双眼,
             喉咙里翻涌着酸辣的苦汤。
             漆黑的意识里迸射着金星,
             咬牙鼓气是求生的本能。
             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
             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红云。
             根娃儿只记得幺姑儿在离散时
             那绝望的哭喊——其实
             这小妮子是个大大的好人。
             真不该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恨她,
             这时节方知她可爱可亲……
             终于,他精疲力竭
             再也鼓不起劲来,
             瘫软地趴在地上任人踏踩。
             直到人群逐渐变得稀朗,
             大家才看得清地上有个男孩。
             好容易忍住了泪水拱起了身子,
             浑身的骨架似麻木的干柴。
             火焦火燎的脸颊淬在冷风,
             狼籍的柴市坝裸露着悲哀。
             阿弥陀佛!终于散了!
             谢谢天——这银元是真概。
             娘呵,好险:儿这条小命差点儿
             呜呼哀哉!
             爆肠爆肚死了不打紧,你白发人
             送我黑发人——还要借钱买棺材!
             一块银元!一块银元!
             一块银元娘要把织布机踏坏!
             然而也差点儿买我的小命
             送我上黄泉路另去投胎!
             两指头夹着银元猛吹一口气,
             再放在耳边听响声笑逐颜开。
             然后故做老练看一看四周,
             飞快地将银子揣进胸怀。
             可怜这暴发户从未摸过银子,
             有了钱竟然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一时摸胸口意识抓脑瓜,
             一时又将银元掏出来亮彩。
             捏在手心里直至出汗,
             汗水将银子和手掌粘在一块。
             猛一怔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儿:
             吔——幺姑儿呢?幺姑儿
             到哪儿去了?
             若有个闪失——-我咋向娘交代……
             他想到表姨父父女是怎样
             相依为命,
             想到母亲对这没娘崽的疼爱。
             听说他们一家本是高丽异族,
             是母亲接他们来到四川躲避灾祸。
             朝鲜亡了国义士不可居——
             日本人一直在缉拿表姨父
             欲除之而后快。
            (为啥?暗杀伊藤博文(1)!
             老天爷,这个日本鬼子头头
             是多么厉害!
             然而表姨父还是向他开枪了(2):
             可惜没有得手——表姨父
             一只眼还被日本人打坏。
             东学党(3)为朝鲜王国奉献了
             自己的英雄,
             血腥的恐怖却拂不去阴霾:
             你说这日本人岂肯善罢甘休?
             你说表姨父一家该不该得到善待)
             族长大老爷很是恼火:他借口
             收留异族人会招灾惹祸——其实
             是想借机敲诈勒索钱财。
             然而父亲他不答应——祠堂里
             有谁不知他二流子又恶又歪(4)
             爱记死仇报复心又重,
             整人的兜兜(5)出招又古怪。
             他执意要收留表姨子一家,
             说族上要刁难就闹个四季花儿开!
            (豁得我们刘氏门不要脸面——
             肮脏龌龊的事儿——唉,算了:
             你祠堂通商量我就不不抽奶呆(6))
             表姨父总算落地生根,
             佃地方养禽畜还种水果蔬菜。
             朝鲜人端的是天生的庄户人家
             吃苦耐劳的种族,
             在这川中县是出了名的勤快。
             精耕细作惨淡经营,几年下来
             居然能吃饱穿暖过得实在。
             他们家的酸白菜酸辣伤嘴,
             只有娘吃得津津有味。
             还直夸表姨嬢能干很有做作(7)——
             本来么,朝鲜的女子就是灵巧
             又温柔贤惠……
             如今,幺姑儿却活活丢失了:
             不由他根娃儿不惶恐万分
             自责犯下弥天大罪。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松开
             幺姑儿的手,
             如今表姨父和母亲那里
             又如何去面对?
             唉,都怪我这个混蛋胆大贪心,
             要钱不要命丢失了亲人。
             四处找一找看能否找到她,
             真希望哪个角落传出她的哭声。
             能找到表姨父也是不错,
             说不定幺姑儿已在她阿爸身边
             正在寻找我刘根……
             抑或是要命的谣言已经澄清,
             抑或是疯狂已将力气耗尽。
             县城慢慢平静下来,冷清的
             石板街上过客如同魅影。
             来的匆匆去的也匆匆,
             悄然而鲜有说话声音。
             一个个都是惊魂未定,
             一个个都是劫后余生。
             推倒的柜台还未扶起,
             店门口有伙计仍呆呆发怔。
             乌黑的算盘珠儿滚落一地,
             大街上到处是脏物和血痕。
            (一见到鲜血他就浑身一颤:
             幺姑儿该不会有什么意外事情?
             小妮子身单力薄咋抗得住人潮?
             万一出事——老天爷,你可要
             保佑她——她还那么小——那是
             多好的一颗心)
             少年人这时心里发沉,
             捏着那块银元象捏着仇恨。
             去他妈的这块银子害人不浅——
             扔不得——毕竟钱是有用的
             要怨怨自身。
             然而还是想找地方发泄一通,
             想象着拼尽全力去揍扁
             某个仇人。
             仇人是谁呢?那还用问!
             日本浪人——横行霸道的恶棍!
            (不是他们欺负跑滩匠挑起事端,
             哪会发地皮子疯(8)闹翻县城!
             幺姑儿不见了要怪哪个?
             就怪那一伙东洋龟孙)
             还有,族长大老爷和族里众上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整一伙欺负弱小的势利猢狲!
             父亲在世时他们不敢怎样,
             歪人一倒稿他们就欺上门。
             咒老汉早死是活显报应,
             骂母亲是克夫的扫帚灾星。
             清明会(9)多次下贱孤儿寡母,
             养命的田产被全族夺去瓜分。
             口口声声祖业不能留给寡妇
             说怕她改嫁,
             实际上是乘人之危夺人命根。
             怎样才能给他们一点教训?
             怎样才能让他们有点人性?
             小伙子想象自己有了跑滩匠
             那样的武艺,
             而且还有父亲那种歪人本领。
             先去惹那些日本浪人——痛扁
             之后再命他们钻胯,
             然后找大老爷和众上作番理论:
             凭什么要强夺我家田地?
             凭什么要欺压我的母亲?
             但坏蛋们最服的还是金钱,
             有了钱就有势连鬼都要听令。
             想起来父亲他当歪人也是干操(10),
             无非是死缠烂打戳疮疤泄愤。
             到头来还是穷愁潦倒
             遭族人轻蔑,
             归根结底我根娃儿大爷
             不富起来不行!
             唉,母亲她老人家也是太苦哪:
             年纪轻轻守寡,还代夫受过
             饱受欺凌。
             根娃儿呀,快快富起来吧,
             学本事的事儿可先等上一等。   
             有了钱就可以买米割肉——
             家里不能老吃豆渣菜团当顿(11)
             半年不沾油荤。

(1)日本近代史上杰出的政治家,四度出任日本首相。日本现代化的积极推动者,军国主义的鼓吹者,朝鲜王国的征服者。但也是朝鲜爱国义士安重根的枪下鬼。
(2)东学党暗杀团因多次暗杀日本政要而成为朝鲜近代史上的民族英雄。但现代国际社会是将暗杀定义为恐怖主义行为。
(3)反抗日本殖民统治的朝鲜爱国团体,早期首领为全奉准。其实活动近似于大清的义和团。遭朝廷中的亲日派镇压后转而从事暗杀等恐怖活动。
(4)一般是指恶的意思。但“歪”更刁毒难缠。
(5)整人的老手,高手。
(6)肮脏的底细。
(7)川中农妇的理家技能。包括针线活、制咸菜等等。“好做作”乃是最高赞词。
(8)谣言导致的骚乱。其特点是绝大多数人不明就里,被动参与,乱挤一气,后果严重。
(9)旧时川中农村族权极重。清明时节,由族长召开族会,称颂祖先,联络宗族亲情。并以全族公产会餐。辈份低者及穷人、有罪过之人只能敬陪末席,只喝凉水,备受羞辱。
(10)没有钱也要充当社会强人,在蜀中被称为“干滚龙”,“干操”。类似于上海人所说的“瘪三”。
(11)当主食。

 楼主| 发表于 2011-11-28 14:51 |
5

             根娃儿掂了掂银元心里发苦,
             抬头看天——似乎已是云开日出。
             他恨这银元差点儿要命还让他
             丢失了幺姑儿,
             真该让母亲用响稿打肿屁股!
             但有了钱毕竟是一件好事噻,
             这银元能买回多少油盐柴米
             还能割肉买粉条豆腐。
             老汉死后我们的日子越过越窝囊,
             三餐饭尽是苕汤豆渣吃得不如猪。
             娘亲她在机头上累死累活
             也挣不了几个钱,
             不知道哪天还要失掉活路。
             表姨父做庄稼也还是艰难,
             族上总是亏外来的佃户。
             好在他高丽男人有的是劳力,
             庄稼做得好,又还得喂得顺
             家禽家畜。
             现在我手上有了这银元,
             当然就该去赌它一把
             看能不能致富。
             有了钱(噢,还有啥说的)
             首先要让娘好好将息身子
             不再编甚土布,
             然后买下刘家坝全部庄子(1)
             当刘氏门的地主。
             到时候把大老爷一伙弯酸(2)个够,
             也让他们当牛做马天天挖土!
            (清明会也让他们敬陪末席
             只喝清水,
             还要把他们的丑事儿一一抖出。
             唉,要是父亲还在就好了:
             他最有办法把坏蛋们收拾得舒服)
             幺姑儿应该有新的衣裳,
             管庄子当然少不了表姨父……
             刘根娃有了一个银元就想入非非,
             嘘着眼在大街上行走把美梦品味。
             散乱蓬松的发辫儿拖在脑后,
             背上还沾着脚板印的泥灰。
             过路人也不大惊小怪——大家
             不也都是劫后余生刚刚活见鬼!
             鸡蛋壳似的脑门儿上有了阳光,
             小伙子不知不觉挺直了脊梁:
             对!去赌他一场!赢了钱
             什么都好办——就看运气怎样。
             母亲她恨赌博是恨老汉鬼混
             败光了家业搞垮了身子,
             我捡来的银子输了也无妨。
             何况我白手捡钱还是吉星高照,
             打麻将摇骰子没有不在行。
             要赢钱就去个大点儿的场合,
             看看是哪条肥猪栽在大爷手上……
             根娃儿一个劲地为自己寻找
             去赌场的理由,
             其实他赶庙会就是想去赌场走走。
             过去每次领棉花他都要去小蓬莱
             当会儿膀子客,
             现在有了钱当然就更要去赌场
             撞撞彩头。
             哗啦啦的洗牌声有一种磁力,
             潜意识中他渴望下堂子抓起骰子
             投入战斗。
             作为一个破落户子弟他生来就和
             赌博有缘。
             先是跟那短命的老汉当跟班,后来
             独自在人圈子外站麻腿肉。
             正所谓家学渊源耳熏目染,
             言传身教代代风流。
             (三合铺的棉花是沉重的包袱,
             既累手又碍事却不敢乱丢)
             他爱看赌徒们紧张的神色
             痉挛的双手;
             他爱看大堆赌银推倒时
             那些惊愕的眼球。
             当然,还有烟雾弥漫的赌场气氛,
             还有搓麻将摇骰子的节奏……
             每次从赌场回家他必去竹林坝
             打四方麻将,
             将记下来的牌局复盘反复研究。
             精通了牌理又练出绝好记性,
             他自信不会象老汉那样输多赢少
             陷在阴沟。
             他还特别留意那些赌场高手
             是怎样察言观色勾心斗角,
             摇骰子居然也练得会听点子
             审力道想有就会有。
             万千次的苦练万千次的梦想:
             他开始恨自己没有赌本下堂子
             去为父亲报仇。
             有一回竟做起了白日梦:
             醒来时以为自己真的有钱
             胜似王侯,
             到时候亮鞘(3)参赌却自取其羞。
            (笑话,确实是笑话——真糊涂
             为什么下堂子前不翻一翻衣兜(4)!
             堂子上的哄笑算不了什么,
             母亲知道了板子要挨够)
             满姨就见不得儿子赌博,
             说起一个赌字她就要毛火。
             即使是打耍牌也脱不了手,
             根娃儿一伙小牌哥
             多次被母亲轰了场合。
             手执响稿撵得鸡飞狗跳(5),
             抓住儿子非把竹竿打破。
             除了罚跪还要扣饭——满姨她
             总是流着泪陪着儿子挨饿。
             末了还要在香火前磕几十个响头,
             列祖列宗面前把自己痛责。
             什么养子不教枉为人母;
             什么家规废弛溺爱致祸。
            (有时也曾想来个断经教子(6)——
             可割断土布又怎样过活)
             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额头上磕出好大一个青疱
             让儿子看得直发哆嗦。
             根娃儿深知娘的苦心,
             暗自发誓不让娘难过。
             可如今有了下堂子的本钱,
             赢他个万贯家产回去总不算错!
             唉,娘呵,你就让儿去赌一回吧:
             捡来的钱——我发誓赌了这回
             远离堂子不再沾赌桌……
             就这样胡思乱想信步前迈,
             鬼使神差地走向有名的赌馆妓院
             小蓬莱楼台。
             早有拉客的骚娘们儿侯在那儿,
             没钱的过路大爷赶紧走开。
             喂,转来噻!这里就是小蓬莱
             包你开心又发财!
             耍会儿噻,难道小妹儿我
             长得还不乖——
             死穷鬼!连头也不敢抬,
             好象老娘是吃人的妖怪!
             窝里窝囊披一张人皮,
             这辈子变人是投错了胎……
             一见那根娃儿象个恩客。
             手绢儿一招便香风袭来:
             哟,多帅的小哥哪,今天
             是哪阵仙风吹来了云彩……
             摸一摸小伙儿油亮的脑瓜,
             浪声浪气蝴蝶粘上了青菜。
             牵牛花柔软的多情缠住了
             小青树的稚嫩,
             粉喇叭赞美着青春的可爱:
             喂,我说小哥,看你今天
             气色多好,步子又轻快,
             真有点儿风流王公那种风采。
             若是下堂子你没准会赢大钱,
             若是找乐子——你这样又嫩又帅
             必定能得到姐姐们的怜爱。
             我们这儿休闲玩耍花样齐全,
             就盼你这样的朋友时常来赏脸。
            (好面熟——对了!你好象来过——
             不过那几次你都是拿着包袱
             站在一边观战。
             今天想必是有备而来要下堂子玩,
             赢它个三五百让家里人喜欢)
             小蓬莱嘛,洞天福地,
             只要你肯来,就赛似神仙。
             你可以硬汉一掷去押人人儿宝,
             也可以凭手锋去把花鸡笼摇。
             推牌九千千和(7)是轮流坐桩,
             搓麻将不封顶兴顶又兴漂。
             舍得宝掉宝才能发大财,
             说不定万贯家业就在一张牌。
             运气好了,财神爷喂你饭菜,
             男子汉闯天下全凭着气概。
             当然喽,赢了钱就该尽情寻欢,
             楼上有消魂的藏娇屋雅间。
             小蓬莱的姑娘可都是美人儿哟,
             小哥你尽可倚红偎翠挑莺拣燕。
            (不玩白不玩:变一辈子人
             只晓得干活累死真可怜!
             就象今天这一场灾难——那些
             被踩死的冤鬼有如散去的青烟
             带不走快活只留下遗憾。
             他们一定在黄泉路上哭喊:
             早知就这样死了不如倾家荡产
             快活几天)
             来呀,看碗茶来:今日琼花开——
             这位小哥要在小蓬莱玩个痛快。
             看你们哪个愿来服侍他:
            (算了,你们太忙就由我来)
             保不定沾光发点儿小财……
             老婊子扭动着发胖的腰肢,
             伤春的焦黄脸扑了层粉皮
             又多擦了胭脂。
             她亲热地攀住根娃儿的肩头,
             肥大的胸脯擦着少年背脊:
             哎哟,骆二爷哪,您老这场合
             几时扯成了三缺一?
            (还有蒋麻二位爷,你们
             坐了半天可写着了生意(8)?)
             这位小哥刚来,正好凑个角子。
             他是少年英雄初闯江湖,今天
             下堂子练招儿还是头次。
             还望各位大爷多多看承,
             认认真真教点儿本事。
            (年轻人嘛,就是要请高手
             多指教指教,
             要不然尽走弯路成不了大器)
             说真的根娃儿早已在心里
             磨快刀子要杀人见血,
             发财的欲望令他胆大包天
             心硬如铁。
             自以为练就了屠龙之技,
             现在要放马疆场建功立业。
             也不管堂子上坐的是些啥样人物,
             大模大样拖过椅子就要顶缺——
             只见骆二爷伸手一拒:
             慢,小娃儿你可知这是哪里?
             这里可不是放牛娃打耍牌
             输了只是罚蹲医治关节……
             堂子上顿时一阵哄笑,
             那姓蒋的赌哥又把话接:
             说穿了这里是成都过华阳
             县(现)过县(现)——
             打耍牌你最好去找那些放牛伙伴
             莫来烦爷!
             爷们坐在这里是想赢钱,
             钱越多爷们越喜欢——豁得陪你
             玩到天黑……
             那叫麻福寿的赌棍也是一脸不屑:
             亮梢噻!懂不起嗦?大爷们没空
             陪你绕章子耍得没有干歇!
            (三位爷睁大了眼睛看了那块银元
             又上下打量根娃:
             这穷小子哪来的银子莫非是贼)
             根娃儿当够了膀子客又横遭
             三位爷的羞辱,
             心里更是有奇耻要雪。
             一咬牙沉住气坐了下来,
             赢钱要得紧——今天我根娃儿
             有资格上场就是大爷!
             既然坐下来就不能输火石(9),
             用敲裆子话(10)去激怒对方
             曾是老汉一绝。
             今天根娃儿我要未赌先胜,
             搅乱对方心智办法自然邪:
             呃,各位!得罪在先——
             俗话说赌博场上无父子,
             愿赌就要服输——到时候莫鬼扯
             说什么家里遭孽……
             ——哟,好大的口气!好象是
             吃定了爷们儿三个在办交结!
             看他那鬼样儿哪里晓得厉害,
             活脱脱一个青勾子(11)清不到昼夜!
             骆二爷又好气又好笑发出了感叹,
             他觉得这娃儿有趣又有豹子胆。
             哈哈一笑搓起了将牌,
             雍容大度把怒气化解。
             年轻人的挑衅固然可恨,
             可爷们儿应该只想着赢钱。
             蒋聚财麻福寿二人却没有这肚量,
             根娃儿的恶言刺痛了旧伤:
             麻福寿不久前输掉瓦窑后
             借了印子钱(12)正急于翻梢(13),
             蒋聚财败掉了大部分家当
             气病了老娘。
             他们都深恨赌博,时常怀念过去
             那殷实富足的时光,
             当一个本份人其实也很强。
             但如今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只有赌下去——希望能赢回赌本
             再爬出泥塘。
             然而根娃儿一个穷小鬼头
             却道出了爷们的苦衷:
             家里确实遭孽——再输钱的后果
             想也不敢想。
             问题是根娃儿太年轻太穷,
             由他来点明窘境爷们要气疯:
             啥玩意儿哟?就一块银元下堂子,
             还说愿赌就要服输把规矩讲得重!
             于是又羞又恼红了脸盘,
             偏了偏脖颈扯直了喉咙:
             老子遇上你啰——既然骆二爷他
             老人家抬举你,
爷们也就大人大量把你宽容。
             一个银元也好——赢过来小耍——
             打完牌再慢慢数落你这小杂种……
             少年人装老练总要露出残缺,
             除非他生来就是粪坑里的蛆虫
             污水凼的孑孓。
             穷光蛋下堂子没人看得顺眼,              
             那装腔作势的样儿就尤显恶劣。      
             只见他抬手向上牵了牵衣袖,
             再接过茶碗吹了吹浮叶:
             呸!好苦!这茶太浓了——
             啥子龙井毛尖哟?不如
             林青叶(14)味道纯洁……
             本来,一个娃娃同几个大人较量
             是难得一见的荒唐,
             这根娃如此狂妄就更显夸张。
             不知死活的兔崽跳进了狼群,
             掠食者开始把猎物欣赏。
             骆二爷一直在强忍笑声故作庄重,
             蒋麻二人也喜欢上了根娃儿
             那脑门上的亮光。
             这娃娃蹦老练露出了马脚,
             接下来不知还有啥子花样。
             好耍!硬是好耍!这娃儿
             有点名堂就是爱开黄腔(15)。
             鬼蛋蛋儿一个却胆大包天,
             仗着一块银元就要逞强。
             乡坝头的土鸡崽也来操堂子,
             嫌茶苦真是山猪儿(16)玩不来细糠。
             喂,小傢伙:剃过胎毛没有?
             敢到这儿来,当心输光衣裳!
             大冷天光叉叉可不好看哪,
             你娘的响稿要打在净肉上……
             满堂子哄笑得如癫如狂,
             牌桌上掠过巨大的声浪。
             尼古丁的乌云在屋顶下翻滚,
             赌徒们在烟雾中繁忙又紧张。
             搓骨牌玩娘们儿还要防老千,
             可一有粗鄙的笑话就乐得直嚷。
             根娃儿脸上火焦火燎,
             一口恶气涌上了胸膛。
             轻侮激起了好胜之心,
             老狐狸惹恼了小野狼。
             隐藏起尖牙利齿学习忍耐,
             装傻装到底去蒙骗对方。
             小动作连同敲裆子话是牌外功夫,
             始终要调动对方情绪把局面控掌。
             哼!你们会取笑!到头来只怕
             你们自己是省柴的炉灶!
             究竟哪个背时还不晓得,
             说不定是你们三个老雀儿
             遭霉火烧掉箭毛!
             捡来的娃儿不怕用脚踢,
             小哥就这块银元任你们来绞……
             息怒后他更清楚了自己的优势:
             父亲曾说过受轻视表明对方麻痹。
             赌场上讲的是心狠手毒——
             我看你们如此犯忌是想扔银子!
             消气后 心头不禁释然,
             偏着头把三位爷看了一遍。
             把牌骨挤成一条龙提起又放下
             卖弄技巧,
             全然是一个初学者在装老练。
             他突然在老婊子腰上捏了一把,
            (天晓得这一瞬间的放纵
             是哪来是色胆)
             那女人一声尖叫又掀起波澜:
             哎哟!小哥哪,还说你没剃胎毛——
             你这是不把姐姐当作心肝……
             直逗得那三位爷开心不已
             迷散了精神,
             赌博中更多了找乐子的成份。
             自以为是狮子在戏弄土拨鼠,
             一口吞下小东西于心不忍:
             真不知是哪家的不肖子孙?
             这娃儿看起来真他妈愚蠢!
             刚下堂子就胡摸乱捏婊子
             也不怕玉(17)了手,
             敢来惹合子手(18)是给自己挖坟!
             不知道天高地厚:这懵汉(19)竟想
             在爷们三个头上淘金,
             还绷架子显风流与婊子调情。
             一看就晓得是个夯货——
             那一块银元不知是他家里
             多久的积存。
             认得不?本骆爷姓骆:
             谅你也听说过爷的大名!
             这位是蒋聚财那位是麻福寿,
             都是赌场英豪吃牌饭的先生!
             今天没侯着肥猪却遇上了你,
             绞光你的衣服裤子来给爷们解闷。
            (来就来哇,打几圈小耍:
             没事吹死牛忍不住瞌睡,
             不如逗这弹筋暴鼓(20)的嫩崽猴狲。
             真正的大鱼来了就让他滚蛋,
             这会儿就算热一热手换换脑筋。
             来哦,来哦,鱼小不拳毛(21)
             吃了又去捞——还好:
             大家都在埋头赌钱或同婊子调笑,
             没有人当缺鼻子牛(22)跑过来乱吵。
             这娃儿既然会说愿赌服输
             自己来蹦堂子(23),
             成全他指教他就不是三夹一
             以大欺小)
             又一想小子他毕竟是细皮嫩肉,
             给爷们送钱来不能找气怄。
             也难得这娃儿有这份孝心,
             爷们儿见究他没有理由。
             想通后安然给他一个微笑,
             那神色不啻是逗鼠的老猫:
             出牌哇,娃儿——难得
             爷们儿三个今天心空(24),
             正好打几盘小耍把你调教。

         
(1)农田。
(2)轻侮、故意找岔、嘲弄、留难。
(3)出示赌本以取得参赌资格。
(4)衣服口袋。
(5)将小竹竿捶破一头,拍在地上哗哗作响,用以驱赶牲畜。有时也用来惩戒调皮的小孩。
(6)川剧《三娘教子》的一个片段。大意是守寡的三娘割断织布机上的经线,断绝生计,鞭策贪玩的儿子发愤读书,以求上进。
(7)川牌的一种赌法。此处的“和”应读作福。
(8)川人将招徕顾客、兜售商品、争取合同等商业行为称为“写生意”。找人赌博也是“写生意”。
(9)以火镰取火火石软了当然不行。在社会上混,面子就象火石,软不得。软了就“输火石”了。
(10)击中要害的吊儿郎当的怪话。
(11)据人类学家称:但凡炎黄子孙,婴儿屁股上都有一大片青斑。“青勾子”即乳臭未干的小儿。
(12)计复息的高利贷。
(13)翻本,反败为胜。
(14)海棠树。其果酸甜,相似于苹果,但要小得多。叶可泡茶——多为乡下人饮用。
(15)讲外行话。
(16)川人将摆谱称为“玩格 ”。此处的“玩”应作品尝、欣赏讲。
(17)赌徒中有一种忌讳,认为女人(尤其是妓女)身上带有晦气(玉气),赌博时万万沾不得。
(18)赌场上暗中合作的伙伴。一般都有“码口”(暗语、暗号、暗示)相通,配合默契。
(19)莽撞汉子或心智不全者。
(20)调皮捣蛋。
(21)此处作拔去,或退字讲。
(22)多嘴做舌的谑称。
(23)自不量力,充当跳梁小丑搅局。
(24)有闲心。  

 楼主| 发表于 2011-11-28 14:52 |
6

             且说根娃儿他从容搓起麻将,
             将银元换作小钱小试锋芒。
             那恶人骆二爷成心找乐子,
             用眼神向赌伴们传递开设想:
             这娃儿是个未醒事的天棒(1),
             正好让我们逼猴儿消磨时光。
             也可以先放他一两手让他
             高兴高兴,
             再绞光他的老本早早收场。
             这样的赢法才叫有滋有味,
             只可惜嫩崽儿没带多少现洋。
             好一个蹦堂子的二杆子(2)!
             那作派又真有点儿好汉的豪爽。
             好耍!老子喜欢上他了——
             管他妈这钱是来自偷还是抢!
             再看蒋聚财麻福寿两个赌伴,
             都他妈是败家子家门中的坏蛋。
             和他们搅在一起是有失身份,
             今天是来晚了兴不起场合
             才上他们的船。
             说是借骆某人的名气运气
             三个人扣手(3)烫口肥猪,
             没想到是条麻杆鯵(4)来撞钓线。
             早听说两个狗日的牌臭瘾大
             脾气又躁,
             赌牌九摇骰子输多赢少。
             祖传的家业败了十之七八,
             现在已是将余产点给钱庄
             搏命翻梢。
             两个远房表亲现在才开始
             凑在一起充当合子手,
             不知他二人是不是懂窍?
             打麻将勾张子(5)需心领神会,
             最忌讳喜形于色泄机密
             递错点子乱套。
             骆某人下场子自是为了赢钱
             却也是无兮可兮,
             开钱庄囤粮贩货是生意正道。
             那蒋麻二人输得太惨
             在骆家钱庄押了地契,
             我不帮一把他们就栽定了!
            (一想到设局串赌就不自在——
             唉,骆某心软:为帮他两个脱困
             就使一回邪招)
             那两个败家子好不高兴:
             有骆二爷参股果然得行。
             凭你我二人的嘴脸不是招牌,
             干坐在这里是弯(6)不拢来人。
             既然有黄嘴雀儿不惧罗网,
             管他妈钱大钱小总算开荤。
             这一向手气实在太邪了,
             拿这个娃儿开刀能洗去霉气
             振作精神。
             其实,根娃儿那块银元早就被
             三位爷安好名字了(7):
             酒钱、饭钱、栈房钱、大烟钱,
             还有婊子的嫖资也催逼得紧。
             这里要还钱那里要盖帐(8),
             总不能为这些小帐把银票
             化整为零!
             坡薄地租子少大宅院朽塌,
             中落了家道越过心越冷。
            (蒋聚财已是离破产不远,
             麻福寿更成了一个红了眼的赌棍)
             大片的良田山林典了出去,
             骆二爷的宝号就收管着契证。
             现在是身揣全部家当同骆二爷
             捆绑在一起,
             反正要沾他的光在牌桌上翻身!
             可惜眼前这点猎物只够塞牙缝,
             一块银元要三股帐平分。
             且不说对爷们的债务补益有限,
             小蓬莱的头钱(9)更不能少半文。
             娘们儿这样殷勤也不是白干,
             他们是等着赢家打发赏金。
             唉,要是有三块银元来孝敬爷们
             那就太好了:
             一人一块,免得算帐亏甚脑筋!
             哎呀——你他妈打呵欠惹发了
             老子的烟瘾,
             眼泪直流提不起精神。
             太暗了,掌灯!今天晌午(10)
             硬是好阴沉。
             好,三筒,碰!老子早就晓得
             你在把六万苦等……
             蜡烛熬不住龌龊的空气,
             烟雾里淌着伤心的泪滴。
             昏暗中什么人碰翻了茶碗,
             又有人不小心绊倒了木椅。
             角落里传出了娇声的叱骂,
             引出嬉皮笑脸的淫荡的凑趣。
             一切又归于正常,又回到
             小蓬莱世界无厌的纸醉金迷。
             有饿狗找错店门钻了进来,
             即被赏了一脚又厉声喝斥。
             可怜那畜生皮包骨头,
             哑叫了一声是无力的叹息。
             灰溜溜掉头看了一眼,
             夹着尾巴逃了出去……
             骆二爷心里开始发毛:
             小鬼头手气咋会这么好?
             爷们儿还想着先要逗他小耍
             混混时间,
             没想到龟儿子却趁机捡便宜
             连连和牌向爷们儿捅刀。
             放不得了,放不得了:
             白花花的银子——开不得玩笑。
            (黑心人和牌从不手软,
             全不管大爷们曾礼让三先。
             说起来一开始就该认真,
             绕来绕去留下了后患)
             三圈后三个爷们再不敢托大,
             小傢伙总不入套比泥鳅还滑。
             似乎有神灵在暗中指点,
             根娃儿出牌总能钻出套夹。
             哪里是初学者在虚张声势,
             其实是赌场高手在掩饰老辣!
             三张网网来网去网网落空,
             难道他能看穿牛骨牌唤雨呼风?
             从不点一炮的手气实在说不走,
             放过点炮硬等来自摸更是
             罕见的英雄。
             由不得三个人不怨天尤地:
             这样的霉运是前所未遇。
             免不了相互指责背起牌经,
             猪拱猪的情形令根娃暗喜。
             瞪眼摇头苦苦思衬,就是想不到
             根娃是赢在苦练后的牌技
             和非凡的记忆。
             本来他心平气和就先胜了一筹,
             三位爷却又是轻敌又是扯皮
             犯了赌博大忌。
             加之机灵鬼很快认得了全副将牌:
             牌背面的磨痕和色斑泄露了天机。
             几年的膀子客没有白当,
             竹林坝的四方牌产生了效力。
             麻痹对手以示弱为上策,
             调动对手情绪更能控制牌局。
             察言观色,赌博功夫大半在牌外;
             浮躁狂妄的赌家哪还有秘密!
             又是牌经,又是叹息,
             又是瞪眼撇嘴,牌又有印记——
             这样的赌博何其糟糕,
             而越是糟糕就越是着急……
             骆二爷注意上这毛头小伙,
             只可惜为时已晚且有苦难说。
             兆头不好——这娃儿在懵我——
             哪是什么二杆子而是个赌魔!
             精灵得很呢:装疯迷窍的样儿
             却是只赢不输,
             这样的下三滥你还与他耗什么?
             聪明人看劲仗:这娃儿难打整——
             一咬牙又向蒋麻二人使开了眼色:
             龟儿子今天有点儿邪门,是不是
             不和他玩了另找一个……
             可是那两个败家子却不认槽道(11)
             一门心思要斗性子和根娃缠绞。
             骆二爷的意思不是不懂——
             可输出去的银子难道就算了?
             尤其是麻福寿输得最多:
             他当然不服——只怪那盘查叫
             他的牌最小。
             蒋聚财不服的是根娃那气焰:
             好象是吃定了爷们要赢元宝。
             耍些丑把戏遮不住脚背,
             明摆是挑衅向爷们下战表。
             于是出现了令骆二爷气恼的一幕:
             一个说耍够了该下硬手了,
             一个说不绞光小娃儿要坏名号。
             一句话现在要硬起心肠拿出手段,
             抬轿加注赌个热闹。
             看清堂子好生习牌(12),
             专打难张子逼他娃儿点炮。
             三下两下解决战斗,
             赢光他衣服裤子撵他快跑……
             骆二爷此刻是独不拗众,
             看了两个笨蛋一通把牙根紧咬。
             好嘛,绞就绞嘛!
            (你们不怕糟老子还怕糟)
             今天就依着你们再耗上一耗。
             你们输得多点是该不服气,
             可是这娃儿却不是那么简单
             他牌技高超。
             莫再出些瘟牌惹老子毛火——
             老子早就不想再管你两个
             要独自撤漂(13)。
             亏了银子还不那么打紧,
             输给小娃儿脸皮实在臊……
             ——笑话,你我何等人物?
             说起这个输字都是糟糕!
             三个爷们儿竟会怯火(14)一个娃娃?
             呸呸呸哟!硬是可笑,硬是可笑……
             麻福寿自以为最终是胜券在握,
             依然摇头晃脑口称要调教;
             蒋聚财也不愿面对险恶的情势,
             只想把输出去的银子赢回腰包。
             既然骆爷已不耐烦再逗猴狲,
             那就打起精神速战速决豁得杀鸡
             也用牛刀……
             第六圈赌徒们开始了漂顶,
             翻两倍的赌注才显出豪情。
             问题是此时的根娃已不容小视:
             道谢三位大爷,他现在已不是
             只有一块银元的混混……
            (第一盘是根娃儿凭运气
             自摸和牌,
             第二盘是蒋聚财不小心点炮
             让小崽儿高兴;
             第三盘查叫麻福寿叫小
             而根娃牌狠,
             第四盘根娃放过骆二爷的点炮
             自摸和个满贯真是气死人!
             接连几盘下来就是十多块银元,
             意想不到的顺利令他得陇望蜀
             有了心劲:                          
             现在他更自信买下刘家坝当地主
             不再是梦境)
             倒是三位爷剜了生肉心里发疼,
             麻福寿是第一个发狠掏出银票
             兑换成现银。
             骆二爷额头冒汗抑不住烦躁,
             暗骂两个混帐东西拖累他倒霉
             越陷越深。
            (也要掏银票了——只不过
             现在不是要赢钱而是要捞回本)
             蒋聚财身上也现钱不多,
             怀里的银票自然也揣不稳:
             根娃儿三手两手就倒牌叫和,
             直令他摸完牌就胆颤心惊。
             这是赌博么?这是苦刑!
             老做砧板上的肉——这种感觉
             真不是滋味又无处发泄气愤……
             不祥的场合不祥的命运,
             堂子上弥漫着出丧那种气氛。
             一声懊叹象死娘死老子,
             一掷废牌象剜了肝心:
             晦气!晦气!老子早下叫
             却尽摸着幺鸡。
             拆对子出白板也要点炮,
             筒条万中张子哪还敢出去!
             好容易躲过点炮人家却自摸,
             狗日的这会儿硬是得意!
             要风有风要雨有雨——这娃儿
             这种运气有谁能敌?
             唉——又是!(刚打了又来幺鸡)
             这牌局,这牌局真他妈有鬼搅屎……
             散了局的赌客们都拥过来观杀,
             婊子们也忙着点烟倒茶少有闲话。
             楼上的嫖客们也闻风而动,
             下楼来围堂子不再贪野花。
             这一张牌桌成了中心——
             直喊兑银票生意一定大……

(1)头脑简单的莽汉。
(2)意同(1)。
(3)三人联手坑骗有钱人。
(4)一种长不大的条形小鱼,极爱撞钓,令钓鱼人伤脑筋。
(5)以暗示或其他花招引出自己所要的牌。
(6)劝、游说、拉拢,有时还有诓骗之意。
(7)立名目。
(8)付款还债销帐。
(9)赌场抽头。
(10)中午。
(11)形势、规矩。
(12)做牌。
(13本是指减少赌注,此处指退场。
(14)惧怕、胆怯。

 楼主| 发表于 2011-11-29 15:03 |
7

             县城终于平息了地皮子疯的狂澜,
             郑奉玺砍翻两个浪人后趁乱
逃出城关。
             川剧没看成卷进了械斗——
             他是太恨日本人无法无天。
             那跑滩匠一身功夫令他佩服,
             真希望他也是暗杀团成员。
             抑或身份已经暴露,
             根娃和幺姑儿有没有危险?
             孩子们,要当心哪!
             老天爷,老天爷——你要保佑
             两个孩子平安……
             郑奉玺想到了自己的祖国,
             朝鲜三千里锦绣江山
             正遭受着苦难。
             大院伟大人(1)为避强敌
             而闭关锁国,
             王后及闵氏家族却主张开放(2)
             以振兴朝鲜。
             然而明治维新后的日本已经有
             帝国野心,
             他们是将朝鲜当作扩张的跳板。
             蕞尔岛国资源贫乏,中国大陆
             才是发展空间。
             于是明成王后死于非命——
             日本人恨她借俄罗斯之力
             来抵御倭险。
             朝鲜亡国了,整个半岛上的花朵
             在铁蹄下凋残!
             东学党人忍无可忍,揭杆而起
             向倭寇开战。
             暗杀团的同志们前仆后继——
             其实都是孔孟信徒而非莽汉。
             文弱书生多次冒死向伊藤博文
             发动攻击——
             可惜都是功亏一篑放过了
             那个坏蛋。
             郑奉玺记得那些悲壮的情景:
             沉闷的枪声、轰隆的炸弹;
             惊愕的侍从保镖,然后是一片
             歇斯底里的混乱……
             伊藤博文没死,东学党散了,
             朝鲜更血腥天空更黑暗。
             八年了,鸭绿江那边仍是地狱,
             离散的同志们可在把我挂念?
放飞的家鸽必定识得新义州老家,
可毎次回来都是光脚无有信件。
想必是联络点已经废弃,
抑或是鸽子没有被看见。
             真希望当年与同志们一道
             慷慨赴死,
             强似象缩头乌龟躲在这四川!
             四川的天空多昏沉呵,
             哪象我金钢山蓝天白云阳光灿烂!
             孤独、郁闷、痛苦、绝望,
             腌透泪水的徒劳期盼……
             没有音讯,没有音讯——反而有
             日本人来这盆地中捣蛋!
             他们来干什么?是来缉拿我?
             郑奉玺想到那几个日本浪人,
             张牙舞爪活脱象是畜牲。
             县城的大街上横冲直撞,
             在朝鲜也是这样一副狂傲德性!
             唉,大清朝!你气数也尽了么?
             黄海一战令你丢了魂?
             你国土广袤,凭什么
             对一个三岛小国怕得要命?
             你龙庭神圣,凭什么
             为几个破落武士敞开国门?
             有浪人来到不是好事呵,
             他们是来为军部探路寻宝杀人
             或挑起战争……
             人潮席卷了仓惶的戏台,
             戏子们呼天抢地抹花了油彩。
             撕破挡幕又无路可逃,
             挤着一团躲避踏踩。
             郑奉玺心里砰然一跳:
             幺姑儿和根娃正挣扎在人海!
             两个苦孩子都是苦瓜嫩芽,
             身单力薄如何抵挡祸灾?
             千错万错错在我不该独自
             来看川戏,
             若有闪失咋象满姨交代?
             高丽汉子心头一急,
             大颗的汗珠冒了出来。
             他奋力要挤出人潮去寻找孩子,
             可炸了的蜂群如何赶得开?
             左冲右突杀不出重围,
             精疲力竭是最终的无奈。
             妻呵,我对不起你:
             玉姬若出事我也只有死!
             满姨呵,我对不起你:
             你刘氏的根苗是毁在我手里……
             高丽汉子头皮发炸,
             冲上街去寻找两个娃。
             看见地上的血迹就心里发紧,
             听说有死人精神便要垮。
             幸喜得所有的死人都摆在那儿——
             有老有少——那两个孩子不在——
             显然已回家。
             郑奉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老天爷你让我再活下去。
             盼不来祖国那边的音讯
             却养大了孩子,
             我郑奉玺不枉这些年的颠沛流离!
             有朝一日光复祖国回到朝鲜,
             定要将这段经历编进戏剧。
             暗杀团应有一座集体塑像,
             东学党的事迹应写进历史。
             子子孙孙都要热爱我们的祖国呵,
             三千里锦绣江山应是自由之地……
             大街上的人群已平静稀朗,
             独眼的郑奉玺不再紧张。
             倒是日本浪人的出现
             引起了他的警觉——
             这些强盗就是祸殃!
             他不时打听日本人来干什么?
             有人说是募工有人说是开赌坊。
             还有人说株式会社两样都干——
             甚至还要找地方开武馆道场!
             郑奉玺心里豁然一亮:
             原来大清国是第二个朝鲜
             没有两样!
             都是先来浪人聚赌开矿经商,
             然后是官府和资源全归于洋行。
             待时机成熟便是开战诉诸武力,
             太阳旗插在你大街小巷。
             至于开赌场那是腐蚀你的人性,
             办武馆是要踩断你精神的脊梁。
             大清国枉为武术故乡,
             没有人敢应战倭寇的猖狂。
             赌业兴、娼业旺,这样一个国家
             安得不亡……
             郑奉玺一想到祖国便满怀悲哀:
             小国几时才不把大国依赖?
             不是朝鲜人不信任大清,
             这留长辫子的朝廷实在太腐败!
             唉,根娃儿呵,千万莫象父亲
             沾染那多恶习,
             你要效法圣贤作栋梁之材!
             如今你在哪里让人担忧,
             幺姑儿她可在你身边没受伤害?
             见到日本浪人务必离远点,
             他们真的是吃人的妖怪。
             朝鲜人中国人真不知该往何处去?
             尤其我郑奉玺成了角落里的青苔:
             有国不能回,有家不可归,
             就在这四川盘地种水果蔬菜。
             再等个十年八载总会春风化雨,
             朝鲜必会站立起来!
             眼下我应摸清日本人的情况
             他们来四川定有名堂。
             尽量联络上本党的同志,
             想办法在这边开辟战场。
             总之不要让日本人称心,
             朝鲜人中国人才有希望。
            (郑奉玺从此振作精神八方问讯,
             他相信同志们不会将他遗忘。
             然而联系上组织不那么容易,
             直到他与日本势力面对面较量)
             郑奉玺呵,忠诚的爱国者——
             如今他只得专注于女儿的成长。
             满姨和根娃也是他的亲人;
             他也是为情谊活在世上。
             现在他找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
             只能心慌意乱地赶回刘家坝地方。
             或许根娃已回到家里——
             幺姑儿肯定是在满姨身旁。

(1)朝鲜李氏王朝世宗的父亲,时任摄政王。
(2)明成王后推行开放政策。既将朝鲜推进了近代社会,又引来了虎视耽耽的列强。

 楼主| 发表于 2011-11-29 17:42 |
8

             老虔婆从人缝里瞧着热闹,
             大管事接上蜡烛又装上灯罩。
             一时间堂子里清风雅静,
             所有的人都懂规矩要维护公道。
             敢来围堂子就不会不懂:
             不准告膀子子(1)不准打眼风。
            (泄露了机密由你捡摊子,
             输了的银子由你填窟窿。
             有道是赌博场上无有父子,
             认钱不认人是这一行的传统)
             此刻那四方赌家已极度兴奋,
             哪有闲心听野话再理甚牌经?
             双手颤抖发起鸡爪疯(2)。
             眼睛陷进桌面足足有一寸。
             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
             牙关里磨出了铿锵的响声。
             起牌时闭上眼求菩萨保佑,
             慢慢地触摸牌底的刻印。
             出牌时却飞快麻俐象是做贼,
             每打一块牌都似在扔掉赃证。
             希望、失望、疲惫、兴奋;
             揩不完的汗水,红透了的眼睛。
             烟雾里一切都受银子吸引,
             沉默、寂静、恐怖,甚至
             有点儿战场和庙宇那种神圣……
             此刻的老婊子十分乖巧,
             为骆二爷点上提神的烟泡。
            (蒋麻二位爷暂且将就水烟——
             小蓬莱不愿增加你们的花销)
             让他把大股烟雾喷吹在脸上,
             舞动手帕,又肉麻麻地撒娇。
             再一看根娃儿在那里抿嘴窃笑,
             这小鬼头不懂风情却也不是憨包。
             少不得也飞个吻去照料一下,
             待会儿赢了钱小费不会少。
             扭过去理一理少年人的发辫,
             喂一口香茶趁势施展妖娆:
             嗨,兄弟,你今天真是
             出手不凡福星高照哪——
             可不许赢了点银子撒脚就跑。
             人家三位爷不会服气,
             你仍要下大注不要撤漂。
             赌场上的规矩你要多学着点儿,
             要看三位爷是怎样扭转乾坤
             怎样翻梢!
            (说着她眨了眨一只眼睛,
             那骚样儿可真教根娃儿心荡神摇)
             反正姐姐我只占赢家股子,
             楼上的藏屋娇早就铺备好……
             八仙桌,银元越码越高,
             赌徒的脑门儿上汗珠子直冒。
             骆二爷眼里闪出了凶光——
             他今天撞了鬼:手气太糟。
             和两个背时鬼打伙(3)
             是鬼摸了脑壳,
             打耍牌逗猴狲竟然被套牢。
             越打越不顺,越不顺越烦躁,
             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在胸中燃烧!
             漂了,顶了——老子豁得
             一仓黄谷子不要……
             那蒋麻二人也是脸红筋胀,
             发辫缠绕着脖颈似要上吊。
             一个揉不掉大块的眼屎,
             一个敲压着太阳穴上的膏药。
             抬轿子下大注越输越惨,
             老码口新点子全都不对卯。
             眼巴巴成堆的银子推了出去,
             钱柜上已兑完身上的银票。
             清一清自己究竟还有多少家底:
             老天爷——还是不清为妙!
            (到现在三位爷的银子
             仍不在少数,
             但约有一半被根娃蓐刨(4))
             于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他,
             三个人的眼里都窜起了火苗。
             只有那小伙儿胆子越赌越大,
             任你怎样漂顶加翻他都敢上道。
            (与其说是他胆大敢下大注,
             不如说是在盼大赌——这娃儿
             是想在爷们儿头上取浆(5)
             赢成大富豪)
             你看故作潇洒拿着骨牌轻敲,
             龟儿子心头一定在笑。
             接过毛帕擦脸那副得意象哟——
             那婊子也无耻之尤——居然               
             当着我们的面把他搂抱。
             似乎这娃儿今天吃定了爷们,
             她要粘上新财主吸点儿血膏。
             那狗日的倒真的充起大爷来,
             任她服侍好不逍遥。
             呵!还真是出手阔绰财气大呢:
             赏小费竟给一块银元把婊子肥了!
             妈的!那都是爷们儿三个的钱哪,
             人家的屁股他拿去做脸!
            (气死老子了!气死老子了!
             黄嘴角的雀儿,你娃谙到干(6))
             骆二爷心一横把老本掏出腰包,
             桌子上猛一掼骨牌吓得直跳。
             麻福寿跟着也掏空了钱袋,
             蒋聚财干脆把全部银元推倒:
             来哇,下大注哇,数一数哇——
             看爷们三个的银子是不是
             比你的少?
             若是相当就进仅这一宝(7)……
             麻福寿的腮帮抽搐着蜡黄,
             两只金鱼眼一副塌鼻梁
             都裸露着焦躁:
            (既然骆二爷他来了豪气,
             我两老表自然就应跟牢)
             认不认?认不认?
             今天硬遇着了对红星(8)!
             阴沟会翻船?老子才不信!
             大爷我们三个陪你尽尽兴。
             好,爽快人!算你有胆敢逞能!
            (不怕你龟儿子有点儿鬼运,
             大爷我们三个还怕你不成!
             输给你小娃儿是想所未想,
             若真输给你——他妈的
             你小崽子休想拿走半文)
             骆二爷搓着牌脸色铁青,
             这时他心里已充满仇恨。
             一恨两个败家子心浮气躁
             连连出瘟牌,
             更恨根娃儿那可怕的冷静。
             这娃儿似乎不在乎爷们的恼怒
             和满桌子的银元,
             一门心思做牌聚精会神。
             刚下堂子和牌还面露喜色,
             到现在他赢钱已是麻木不仁。
             小心翼翼出牌又大胆叫碰,
             扒银子到身边如风卷残云。
             看样子狗日的是有备而来,
             出手无情要把爷们绞成光身。
             说漂顶加注他头也不抬
             就随口应承;
             说仅这一宝作个了断他也是               
             爽快得很。
             似乎这不是用银子赌身家性命
             作生死之搏,
             而是在用草纸做筹码赌耍耍
             图个高兴。
             狗杂种装傻包让老子看走了眼,
             进来时他除了一块银元是条光棍。
             真后悔同这个穷光蛋瞎逗一气,
             不小心成全他有了大赌本。
             绞来绞去还不都是绞爷们的生肉,
             说不定还真要被他绞得一文不剩。
            (一想到这里就不寒而栗:
             骆某人竟会走麦城落败如斯!
             大把的银票是钱庄的血本,
             输多了必会拖累生意危及信誉。
             仇家们正好看老子的笑神儿,
             栽在小娃儿手上实在可耻)
             你看他这会儿闷声不响砌牌,
             同婊子调笑也意在搅散
             爷们儿的定力。
             贼溜溜的目光闪视着牌阵,
             看大爷们三个象在欣赏愚笨。
             好在这时他已呈败象:
             虚汗淋漓,心猿意马,浑身发颤
             ——显然是饿——透支了体能,
             而眼睛——也似乎因疲惫而失神。
             此时不翻梢更待何时?
            (任你是金钟罩你也有命门)
             孤注一掷以赢回老本。
             待会儿他回过神来就再难治他了——
             就这个缝隙——老子是过来人……
             瞪大眼睛把那两个瘟丧东西
             狠狠看一阵:
             再出瘟牌给老子当心!
             趁这个娃儿这会儿松了劲,
             好好打一盘扭转乾坤。
             搓牌——放松点:老子有把握
             这一盘必胜……
             蒋聚财麻福寿心领神会:
             骆二爷您老人家尽可放宽心境。
             都晓得这一盘是生死攸关——
             出牌慢点——多看你的表情……
             骆二爷真不愧是老赌哥富于经验,
             根娃儿的体能确已撑到极限。
             又累又饿身子开始发抖,
             登上山癫后人就瘫软。
             少年人正处在虚脱的临界
             思绪散乱,
             脑海里各式各样的杂念开始闪现。
             一时是刘家坝田庄一时是幺姑儿,
             一时是母亲拿着响稿把他追赶。
             烟雾中的尼古丁呛坏了头脑,
             连串的幻象蒙太奇般叠闪。
             耳朵里一片嗡嗡的噪声,
             意识是一团灰蒙蒙的云烟。
             动作变形与机械无异,
             惯性和条件反射掩不住木然。
            (这确实是生理上的一道难关:
             翻过癫峰就是一马平川。
             有如飞机突破声障,
             有如航船驶过险滩)
             呵,累呵,打不得恍眼(9),
             还要留意身边的银元。
             莫丢失了——这么多的钱
             还是头一回见到,
             现在是我的了——不意间
             一丝微笑浮现在嘴边……
             根娃按奈不住赢钱的欢喜,
             胡思乱想挠抓着头皮。
             三位爷却认为这是挑衅:
             你赢了钱就敢把爷们轻视!
             不由得无名火骤然上升
             从胸间直达头顶,
             三位爷都停止搓牌瞪大了眼睛。
             麻福寿站起来想煽根娃的耳光,
             蒋聚财招呼老表莫起火
             翻梢要得紧。
             是嘛,节外生枝让龟儿子缓劲,
             再说赌场上又不容许发泄愤恨。
             你看骆二爷在恨你捣蛋——
             莫因小失大惹烦众人……
             于是吹胡子咬牙齿长出一口气,
             重新坐下搓牌憋不住狠声:
             哼!你娃莫高兴得太早,
             待老子赢了这盘再同你理论……
             围堂子的大二五爷们
             却是别样一种心情,
             大家都知道骆二爷他们今天
             不大遂顺。
             由不得众人不幸灾乐祸:
             这钱庄老板平日也太过于强横。
             那蒋麻二人也非善类,
             赌场上断送了祖业坏了名声。
             分明是三夹一以大欺小,
             反而被小娃儿赶进了陷阱。
             这小鬼看起来有点精神恍惚,
             难怪三位爷要见缝插针
             赌包包梢(10)拼命。
             不行,得赶紧作个提醒:
             小兄弟你快洗个冷水脸
             清醒清醒脑筋。
             牌桌上打恍眼你等于烧钱,
             这一盘完了再乱想事情。
             你看骆二爷他们是什么架势?
             一个个都象打了吗啡掼骨凝精……
             好哇!痛快!一掷千金——
             这样的豪赌才真叫过瘾。
             嘿!今天卯上劲哪!老天有眼:
             落教(11)之人自有天心!

(1)牌桌上的临场教练或参谋行为。
(2)手部神经痉挛。
(3)合伙。
(4)用不光彩的手段谋私利。
(5)以在蟾蜍头上取蟾酥比喻在特定对象上榨取财物,这是川人的一种恶毒的幽默。
(6)掂量着办,小心。
(7)孤注一掷。
(8)强大的对头,强敌。
(9)马虎眼,注意力不集中。
(10)意同(7)。
(11)很够义气、懂规矩、讲信用、通理、识趣。
发表于 2011-11-29 22:01 |
回复 chaozai3333 的帖子

关注了,很不错的,有点长,
分章节逐帖发表可能更好些!问好先生!

 楼主| 发表于 2011-11-30 11:22 |
回复 一潭碧玉水 的帖子

谢谢,这诗一节也非常长。只有再分细一点了。

 楼主| 发表于 2011-11-30 11:23 |
9

             骨牌的方阵关上了最后一道门,
             四方赌家中有三方是破釜沉舟
             背水鏖兵。
             刘关张擒不住年轻的吕布,
             小陆逊又施计火烧连营。
             祁山下的小路是生命的尽头,
             五丈原的叹息渗透了遗恨。
             计谋、胆略、耐心、人和,
             以及超乎功利的平和心境,
             布阵时就压斜了胜负的天秤。
             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期待;
             所有的担心和所有的自信,
             都系于一根发丝悬在深渊的阴森。
             要断了,要断了——
             竖起的汗毛,苦涩的盐份;
             抽搐的心肌,膨胀的肺叶;
             僵缩的血管,绷紧的神经……
             不可知的命运竟在瞬间决定——
             象一块磨盘压迫着人……那样沉……
             输,恼恨激起歇斯底里的大胆;
             赢,贪婪生长出野兽般的残忍。
             虚脱,眼前迸射出满天的金星,
             狭小的天空是黑色的深坑。
             每起一块牌都是发掘一粒钻石;
             每一次失算都受黑洞的吸引!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被拉长、挤扁、搅碎,然后
             在旋转中掉进另一个时空:
             那里正散发出人渣龌龊的污腥……
             于是垂死的士兵一跃而起,
             挺着刺刀扑向了强敌。
             迸出全身力气吼一声碰——
             直要把那骨牌砸成粉泥!
             堵住他!截住他!让我们
             把他撕碎吞了下去……
            (三支枪同时把一个目标瞄准,
             三个鬼联手要捉一个灵魂。
             咬牙切齿磨刀霍霍——天晓得
             哪来这深仇大恨)
             揩不干的汗水腌透了眼睛,
             痉挛的五脏六腑扯痛了背心。
             嘴里是一种恶心的苦臭:
             老天爷,就这一盘了!
             你务必要保佑我们赢……
             虔婆和管事不再招呼人群,
             任他们踏踩椅子和雕花磨漆凳;
             婊子们也停止调情不再卖弄风骚,
             人缝里呆着不敢吱声。
             观战的人们屏声静气,
             直掂得脚板酸痛小腿肚抽筋。
             八只手又开始在烛光里揉搓命运,
             刚才的黄牌(1)让大家松了劲。
             根娃的脑瓜清醒过来,涉险后
             浑身一颤振作了精神。
             什么饥饿,什么昏沉,
             什么幺姑儿,什么娘亲!
             刚才打恍眼差点儿误大事,
             仔细认准牌才是最要紧……

 楼主| 发表于 2011-11-30 11:24 |
                  小伙子的眼睛又开始发亮,
             可惜骆二爷已无暇观察敌情。
             两个败家子倒是在研究
             根娃儿的手:
             这娃儿砌牌麻俐不象个学生。
            (至于他的表情——有啥看头?
             还不是和我们一样酌鼓朗经(2))
             砌毕方成又掷骰子搬砖,
             烟雾中城墙被列国瓜分。
             四个人的动作都变得机械,
             四个人的思维都变得单纯:
             摸牌、看牌、砌牌,然后
             期待某一块牌来临……
             也有爷们儿想到了家里的亲人,
             都明白输光后将陷入赤贫
             殃及子孙。
             曾想过就此歇手不再作死搏,
             好歹给家里留点儿活命钱
             把生计经营。
             可英雄已陷入八卦阵内,
             此刻欲下虎背已是不能。
            (输掉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子
             未必就算了?
             就这样便宜那小子实在不甘心。
             何况他现在已是运气到头
             体力不支,
             正好抓住机会一宝抖伸(3))
             更有那昏暗中闪烁的众多星星,
             督促你硬着心肠上阵去作死拼。
            (告膀子不嫌注大,赌输了
             又不要他拿——
             那些膀子客真他妈不仗义:
             一个个都明显偏袒那娃娃)
             根娃儿则是累到了极致,
             这会儿打牌已全无乐趣。
             刘家坝的庄子固然重要,
             少年人却明显差了体力。
             早晨吞下的苕汤早就化作虚汗,
             过度的紧张把体力透支。
            (好在那饥饿感觉已经麻木,
             意识也迅速恢复在生死之际)
             三方输家不愿离开牌桌,
             赢方就只能奉陪到底。
             到此刻他才知道赌徒难当,
             到此刻他才明白父亲缘何早死。
             擂台比武,老规矩:点到为止
             不伤性命;
             赌场上却是不见到毁灭决不收兵!
             栽在牛屎堆上遭众人耻笑,
             老大爷们的脸面臊得干净。
            (根娃儿不怕输了臊脸皮,
             他只怕买田庄的事儿功败垂成)
             软鸡蛋软骨头连婊子也鄙视,
             场面上哪还有地盘让爷们儿混!
             老天爷保佑我们最后一盘翻梢,
             到头来输钱不过是一场虚惊。
             就当是让小鬼头做了个好梦,
             实际上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摇头、叹息,即又敞开胸襟,
             盼望着好牌象在迎侯财神:
             天灵灵,地灵灵,还不起来——
             再让那娃儿占先才真是要命。
             唉,这牌!这牌真他妈——也行!
            (若再是你打掉什么他就来什么,
             爷们干脆去碰死算了或就地发瘟!
             抑或是天要灭我让牌不争气,
             这样子赌钱是白送人家金银)
             三位爷心里一时发热一时发冷:
             这娃儿牌技高超不光是手硬。
             往盘是牌不好我们正该输,
             这盘牌好了却未必能够赢。
             小鬼头向来诡计多端,
             说不定又是什么把戏惹爷们分心。
            (他的牌是好是歹你无法判断,
             爷们的牌他却似乎能看穿
             故而能避开险情)
             刚才看他虚汗淋漓双手颤抖,
             精神疲惫出牌又迟钝。
             这会儿他竟似吸了吗啡,
             两眼放光兴奋而平静。
             大事不妙——狗日的回过神了:
             这一宝他断然不会饶人!
             好在三位爷这盘都是好牌:
             一个个脸上掩不住笑纹。
             蒋聚财还故意摸了摸下巴,
             麻福寿则扬着塌鼻梁眯着眼睛。
             他见骆二爷还有点紧张,
             便斜看了根娃儿一眼
             朝赌伴递出眼神:
             放心——你和牌我和牌反正是赢,
             三个人都下叫——双保险——
             我说不怯火他嘛——就这一盘
            (爷们儿认了真)他龟儿子
             就要倒出全部银子连爬带滚!
            (狗日的你装傻包硬是装得象:
             爷们儿三个就是要将计就计
             将你娃子的军。
             今天这场猴戏硬是精彩:
             空欢喜一场——他猴孙儿竟想吃
             天上的月饼)

 楼主| 发表于 2011-11-30 11:24 |
概率,这公平的赌博谜底,
             同等的牌势上才能靠赌技。
             问题是几乎所有的赌博
             都不可能公平——
             总有一些牌外的东西影响结局。
             有的是察言观色调动对手情绪,
             有的是拿好牌靠洗牌掷骰子做手脚
             手段隐秘。
             三位爷曾仔细观察过根娃的手:
             牌搓得很烂——不象砌了合子(4)。
             投骰子也是随意得很,看不出
             是在刻意挑选起牌秩序。
             殊不知根娃独自在竹林坝
             下过多少苦功:
             认明牌装合子——在他已是
             牌技上的初级。
             就是丢骰子也练到了化境。
             看似不经意乱掷——其实
             已达到要啥有啥随心所欲。
             万千遍的苦练不会是白干,
             折(5)出力道——有了精准的点子
             拿好牌就有了前提。
             可这盘牌的局面却令人心紧,
             膀子客们为根娃咬紧了牙龈:
             洗牌时这娃儿心不在焉,
             现在这手烂牌如何成形?
             三位爷先后下叫等着和牌——
             都怪那盘黄牌令小英雄松了劲……
             根娃儿审视着牌局心里发沉:
             这一盘洗随手牌洗出了祸根。
             关键时刻走神失去了主动:如今
             只能任人宰割听天由命!
             看骆二爷他们三个都在暗笑,
             三个人的牌阵布得好齐整。
             似乎都牌大且已经下叫——
             任何一家和牌都要缴光赌银
             结束厮拼。
             现在后悔已是枉然,
             只有看好了再出牌与之周旋。
             小心翼翼绕过暗礁,
             看拖到最后能否脱险……
             根娃儿提起了自救的精神,
             连碰带杠要尽快脱离险境。
             老天爷保佑他年轻的赌徒:
             那三位要的牌都是绝张
             被内伙子编进了牌阵。
             没有人敢在这时候拆叫,
             没有人不专注根娃
             而去研究内伙子的牌型。
             问题是赌包包梢只能和自摸,
             这规矩是为关键盘赌博公平
             而专门制定。
             这下可好了,先下叫的苦等
             等不来缺牌,
             眼睁睁看着对手向自己逼近。
             其实根娃儿是五手牌后
             才侥幸下叫,
             下叫时喉咙里已有了血腥。
             人家每起一块牌他心就紧一次:
             老天爷!这块牌该不会定下输赢……
             再看那三位爷也开始脸红筋胀
             沉不住气,
             下叫后老不和牌真是急死人。
             那娃儿却是又碰又杠拼命追赶
             让他赶上了那可怎么行!
             顾不得老赌徒沉稳的风度,
             起牌后半晌不敢看使劲闭着眼睛。
             睁开眼掩饰不住再次的懊丧,
             免不了摇摇头再长叹一声。
             就这样你一手我一手大家都不和,
             眼见得牌将起完只能查叫
             以牌大者为胜。
             骆二爷显得踌躇满志:他已有
             两杠在手是很大的牌型;
             蒋聚财做的是一手清货,
             麻福寿的龙奇对也不是小兵。
             那么根娃呢?根娃清楚自己
             牌型最小却还有最后一块牌——
             只要能和就是全胜!
             此刻三位爷发现自己成了砧板上的肉——
             现在是最后这块牌决定命运!
             财神菩萨,救救我们;
             老天爷,莫非你真要我们死在
             这娃的手心……
             耳发懵眼发黑凝固了意识,
             脊椎里从上到下注满了寒冷。
            (到这时方知是生死之战,
             赌博中逗猴狲何其愚蠢)
             只巴望根娃这最后一手
             也和不了牌,
             到时候查叫爷们才会翻身。
             免不了要回想这一盘的过程:
             爷们儿绝对没有出瘟牌而且手顺。
             早早下叫是胜利在望——可是
             为什么要让那娃儿有最后一轮?
             爷们儿可再也输不起了呵,
             天菩萨地菩萨你心可要放平……
             堂子上的空气快要凝固,
             扔根针在地上也会敲响耳鼓。
             意志的脊椎已经瘫痪,
             深渊里现出了阴曹地府。
             红眼睛的小鬼在吮吸骨髓。
             他们在等待可口的食物。
             阎罗殿前烧滚了油锅,
             专候着烹炸罪孽之徒……
             根娃儿这时是满头大汗,
             少年人已踏在悬崖边缘。
             看不清那块牌背面的记号,
             嘴里总觉是咬破了苦胆。
             膀子客们睁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
             小蓬莱今天会有奇迹出现?
             莫非小英雄真的是空欢喜一场——
             别忙,别作声,再揉揉眼
             千万莫错看……
(1)几方赌客都没下叫,本盘作废:“黄”了。
(2)严肃认真,煞有其事。
(3)一次性清帐。
(4)洗牌时做假。
(5)川人对“试”的另一种叫法。

 楼主| 发表于 2011-11-30 11:24 |
                     10

咒语的阴风在堂子里乱窜,

祈祷的磷火是坟场上的亮斑。


手指发着寒热的颤抖,


黑沉沉的乌云突然迸出闪电:


啊——七万!果真是七万!


海底捞和牌真是罕见,


在三家的炮口下做牌玄之又玄!


边七万——最后一张——

居然和了——居然和了——


这一盘确是心惊胆颤!


小英雄下叫最晚牌型又最小,


那三家都在等查叫望眼欲穿!


生死关头放在了最后,


就是说评书也难得有这样的


布局和谋篇!

精彩!真正是精彩——绝地反击


死里逃生——若不是亲眼所见


鬼才不说是天方夜谭!



唉,说去说来还不是天意:


你想哪有三位大老爷们儿


会让一个小娃儿赢得倾家荡产……


烟雾里轰隆隆响起一阵闷雷,

实际上膀子客比赌徒更累。


强制的沉默已压缩得太久,


到这时方可把牛壳子海吹:


这一盘骆二爷他们没有打错,


小英雄能和牌是运气占多。

一手烂牌只能看着人家下叫,


好在出牌小心没有失着。

(说啥哦?明显是三位爷


做的牌内伙子相扯,


我捏着你你捏着他他又捏着我。


这样的假好牌不输才怪——


明是下了叫却是背石磨。


既和不了牌又不能拆叫,

一个大包袱直压到刹割(1))

小伙子三手两手赶了上来,


要不然该谁赢这一宝还真不好说。


看得出他已是体力不支,


安心下堂子就该先吃饱干饭


免得挨饿。


最后一张牌——海底捞——


这样的神话是龙门阵里才有过……

守渔的翠鸟儿也抑不住兴奋,


拍着翅膀叫好撒出了欢欣。


红嘴喙在网架上幸福地闪光,


眼睛却老瞥着网兜里的鱼醒。


至此,胜负已见分晓:


根娃儿听见了婊子们的欢笑。


唉,姐姐们,谢了,谢了,

兄弟我这回多亏你们照料。


不过这小蓬莱却是空气太差,


这会儿我真的被烟雾熏昏了头脑。


唉,这些抽烟的大爷,什么都好,


就是不顾空气污糟……


根娃儿在那里故作苦脸



难掩喜上眉梢,


骆二爷他们三个却是魄散魂销。


呆若木鸡一动不动,整个身心


都轻若鸿毛在深渊里飘摇。


听不见,满堂的嘈杂象集市喧闹;

也没有力气站起来招呼莫吵莫吵。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好象又来事了——

确实有事不太美妙……


年轻的赢家头脑虽然清醒


却仍是心惊肉跳:


刚才那盘牌象架在脖子上的刀!


一手烂牌,人家却早已下叫,

随时可能和牌赢最后一宝。


根娃儿呵,你大爷今天命大


逃过了一劫,


若没有那张海底捞的绝牌


看你咋得了……



又看见了刘家坝肥沃的田庄:


(此刻已换上刘根的界标)

大老爷及族里众上在作揖磕头



向新地主哀告;


幺姑儿穿着新衣裳唱歌跳舞,


母亲却又在挥舞打人的响稿……


喂,站起来呀,笑一笑:


看你又在走神云飘雾飘。


你看——满堂子的大二五爷


都看着你呢,


赢了钱可不能失了礼貌。


咋哪?哦——啊呀!真是惭愧:


这会儿才发觉……坐得太久



到这时哪还直得起腰!


这脑袋,这脑袋里象一盆浆糊


在咕咕冒泡……

看着骆二爷他们三个愣在那儿


死一般僵硬,


根娃儿开始内疚赢得太狠。



多大一堆银子呵!这可是几家人


过日子的命根!


就这样轻飘飘拿到牌桌上赌了,


这一罄罐收了后会是啥光景?


唉,赌博害人哪!父亲他老人家


也不是这样?败家短命害苦我们!


从今后我坚决不再进赌场


(甚至不再当膀子客)


要本份过日子好好孝敬母亲……


此刻那老婊子的话分外好听,


直让人把她看着根娃的亲姐姐


体贴温馨。


画眉鸟的喜悦是枝头上的春光,


清澈的水面上荡漾着彩云:


兄弟呀,你真是高手不露真形,


一块银元起本就成了富绅。


这样的事儿小蓬莱还没见过,


今天算是为奇迹做了见证。


(骆二爷他们手气不太好——


没想到是你把他们绞成光身)


只气得那三个输家脸色灰白,


六只眼相对无言又不愿吞咽失败。


红透的眼球有了火星。


流血的鸡冠子又竖了起来。

抖一抖羽毛上耻辱的凌乱,

汗臭的蛮横支撑着脑袋。


缓过气来了,命运却已是


游不出的苦海!


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天知道


还有些什么样的祸灾!


完了么?真的完了么?


牌呢?牌——不,没那么撇脱(2)!

还要来——我们还没有摔下擂台。



输家不开口,赢家不能走——


爷们儿三个咋会服气输给你


这个小孩!



再来比一比谁的嘴角尖利,


再来试一试谁的铁爪利害!


(定要抓出你嗉包扯出你肚腑,

挤出我们的银子才会痛快)


赌本?你说赌本?这赌本么——


就向你赢家暂借——待会儿


我们赢回本钱自然会还债。



人大面大嘛,有借有还,大爷


我们三个的名字是金字招牌……

本来这堂子上已散去了乌云,

曾是沸沸扬扬的水面此刻只有


碎浪的谨慎。


受伤的鲨鱼你最好莫去激它,


弄不好它会借题发挥找你拼命。


上策是小心翼翼敬而远之,


冷眼看它四处瞎碰把血流尽。


殊不知这几条垂死之鱼无处找岔

却仍不甘翻肚,


还扯拐(3)耍起死赖口口声声不服。


堂堂男子汉竟然说黄话(4),


竟厚着脸皮向赢家借钱说要再赌!


由不得大二五爷们不义愤填膺:


这样的龌龊事儿硬是障眼睛!


大路不平旁人铲——今天小蓬莱

要出怪事情……


巨大的海浪撞上了礁石,


海面上响起了愤愤的涛声:



嘿!长胡子的!不要脸唆?


今天臊堂子硬是安了心!


输得起赢得起才是大丈夫!

哪能够输赖赢要欺人家年轻……


(骆二爷你平日不是这个样嘛,


开钱庄的偶尔放点儿血


有甚鸡巴要紧)


怨不得满堂子的人七嘴八舌,


这赌场上的规矩千万坏不得:


正赌正赢嘛,输了就理扯火(5)!


干脆打起花脸去抢人只兴比皮砣(6)!


我看这场合硬是要吼黄(7),

这么多人在这里你耍赖跑得脱……


婊子们护着赢家却又忙着安抚


三位输家,

劝他们认栽算了收刀捡卦。


事已至此,僵着顶着于事无补,


还不如回家去另筹赌本再想办法。


男子汉大丈夫嘛,提得起放得下,


一回把子输赢又算个啥?


就算输得惨也失不了身份,


既是来赌博就输赢都不怕。

输了就输了——爽爽快快,


哪能在场面上掉架让人笑话。


总之三位爷都是有身份的人,


断不会当烂眼儿(8)输了不拿


让人嚼牙巴。


啥呀?耍赖呀——哪个在乱聒(9)?


招子(10)挂高点(11)——难道我们


三位爷是混混儿虾筢(12)!


告诉你们:我们小蓬莱的常客


都是堂堂君子,


场面上的名声不是虚夸……


(算了,今天手气邪,改日再来。

未必我们小蓬莱明日就不再开?


翻梢赢钱有的是机会,何必


斗性子(13)犯众怒弄得大家怄气


娘不爱女不爱……)



骆二爷站起身来一言不发,


长吁一口气挺直了身架。


威严的目光扫视着众人,


再瞥了蒋麻二人一眼


咽下了什么话。

牌桌上轻轻拍了一巴掌,


拨开众人迈步回家。

粗大的发辫在身后晃动,


一声告辞却嗓门沙哑。


拍拍衣袖又牵牵马褂,

没有人看见他眼里的泪花。


抹一抹络腮胡昂起了面孔,


避开熟人的目光装不出潇洒。


那蒋聚财却是趴在牌桌上


泪流满腮,


麻福寿则环视众人绝望又悲哀。


可是没有人回应他们的苦情——

有声音说的是:再赌噻!


卖了自己再来噻——活该!


麻福寿不相信自己竟是这样讨嫌


得不到理睬,


他想不通为什么人们没有同情心

不宽慰宽慰他的胸怀。


毕竟,他是输得太惨了呵:


叫化子的命运已在等待。


不服?后悔?还是无奈——

总之这小蓬莱是不能久呆。


蒋聚财向老表示意是走的时候了,


那丧魂落魄的人却只顾卖惨象

没想离开。


蒋聚财受不了众人的哄笑


拖起老表就走,


那输懵了的赌徒尤自挣扎还咒骂


众人和那小孩:


老子不怕你们这些膀子客


打摞螺捶(14),

总有一天老子会让你们晓得厉害!


小娃儿,你等着,老子要报仇——


没那么撇脱……你这个狼崽……

蜜蜂们迷恋着芍药花蕊,


娘们儿对根娃大献殷勤。


全不看他乳臭未干是个孩子,


也不管他嘴上无毛不解风情。


喂香茶理发辫还帮着收钱,


更有人拿香帕为他擦汗。


可怜小伙子又累又饿浑浑噩噩,

任凭摆布没有个主见。


此刻他确实象一段木头,


守着一大堆银子脑子里一锅粥。


老婊子用手指戳戳他的后背,


歪歪嘴角示意见好就收。


根娃儿顿时如梦方醒,


赶紧站起来向四方拱手:

多谢了,各位!感谢大家


主持公道——路上请慢走。


呵,姐姐们,你们各个都是仙女

漂亮迷人。


可是我不敢上楼去陪你们高兴。


我娘要骂——他骂我是嫩鸡

还没换完胎毛脱去奶腥……


满堂子顿时轰然大笑:


哪来的小毛头在小蓬莱浑操!


也活该骆二爷他们背时倒灶,


遇着了这样的二杆子憨包!

你看他这时规矩又害羞,


可刚才还在捏小娘们的嫩肉。


喂,二杆子:你那包天的色胆


到哪儿去了?


我赌一个银毫——你敢不敢上


小姐的翠楼?
有道是英雄不问出处——拍马屁
哪管他骑马人是大是小……


还是烟花们来得大方泡子烧得老(15),

你一口我一口亲得根娃心里发毛。


额头上脸颊上到处是唇印,


还有一团口红印在鼻翘。


哄笑中小伙子脸蛋儿发烧


不敢抬头,


香喷喷的亲吻点燃了火苗:


(为此他再赏了婊子们


每人一块银元,


管事的头钱数目也不少)



哦,难怪父亲他爱在窑子里泡,


这样的日子当然逍遥。

然而赌博却是要命的活儿:


又累又苦——一直在等着挨刀……


(不比自己在竹林坝打四方麻将:

输赢都无所谓——不用掏银票)


到这时他发现自己真的成了大爷,


恭维声中飘飘然步子也快捷。


谄媚者挤在一起嫌街道窄了,


簇拥着暴发户如众星捧月。


当然么,世界上还有谁

能有这等运气?

捡个钱下赌场就挣下万贯家业!


骆二爷他们也真不知好歹,


遇上了小英雄这样的高手


哪能不出血!


反正是有了钱就该坐高台,

喊大爷喊死了人又不要你埋。


说不定他心好赏我们一点儿,



或者是下回见面办我们的招待。


大爷:小心点,那边有牛车过来;


大爷:您长衫子兜银子硬是料快(16);


大爷:您兜这么多银子腰杆累不累?


大爷:能不搊和(17)我点儿本钱


让我去做买卖……


少年人这时象多喝了烧酒,


摇摇晃晃挤出小巷来到街头。


听不清人们在说些什么,


只想早点回家喝碗娘熬的稀粥。


还有幺姑儿——她这时找到阿爸


回家了吧?

那场地皮子疯——真有个闪失


我根娃儿怎样向娘和表姨父开口——


就是砍掉脑壳也还不够!


呵,娘哪!我不是老汉那种赌棍,


我只是用捡来的钱……赢了就走。


我再也不赌博要金盆洗手……
(1)川中俗语:结束。
(2)便宜、轻松。
(3)出问题,横生枝节。
(4)说话不认帐,信口雌黄,说违规的话。
(5)不讲理、坏规矩、蛮横霸道、胡搅蛮缠。
(6)拳头。此处做武力讲。
(7)不答应、悔约、揭穿内幕。
(8)旧时的鸦片烟鬼一般都精神萎靡。家贫者更是蓬头垢面,眼角常挂着大砣眼屎。用手一揉,眼眶糜烂,令人恶心。川人以此泛指那些混迹于社会底层的形象猥琐、无信用、无人格的人渣。
(9)聒:川人对说坏话的贬称。
(10)招子:眼睛。
(11)眼睛睁大点,把形势认清点。
(12)本为竹制渔具,川人以此骂那些虚张声势的软骨头。
(13)耍脾气,意气用事。
(14)群殴一人。川人以此泛指以多欺少。
(15)本是指吸毒时烧鸦片泡子。川人以此比喻脸皮厚,不怕丢脸。
(16)运气特别好,很顺利,发财了。
(17)帮助。有时指借钱或送钱。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 16:15 |
12

             却说那三个人来到藏银子的岩洞,
             夜幕下的田野已是黝黑朦胧。
             远处的村落开始掌灯,
             幽暗中散布着点点落红。
             起伏的山峦,大地是一片
             迷一般的静谧,
             山弯里鹅儿和鸭群早进了圈笼。
             偶尔有几声鸡鸣狗叫,
             竹林摇曳在湿润的晚风。
             油灯下农妇还在砍猪草,
             摸黑挑水的勤快汉子正往井里
             放下水桶……
             呵,古老的丘陵:这深邃中
             生命的叹息在此刻是多么沉重!
             他生长在红土地寂寥的苍凉,
             渗透了农耕文明无奈的贫穷。
             广袤的蜀地,天朝粮仓;
             时政却是千疮百孔。
             横征暴敛死守祖制,
             生灵有如卑贱的蚁虫。
             康有为想让光绪学日本的明治,
             维新革弊——中性乃是盖世奇功。
一伙书生成事不足竟谋划政变,
             慈禧太后却在瀛台囚住了真龙。
             割地赔款苟延残喘,维持半壁
把权利操弄。
             依然夸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依然夸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文官怕死武官爱财,
             尸位素餐朝仪隆重。
             让英吉利的铁甲船满载着鸦片
             开过来吧;
             让额尔金(1)把天朝的威仪
             投进圆明园的大火烧毁吧——
             要紧的是圣圣相承的专制皇统!
             红薯种紫色的憧憬在寒潮下窒息,
             瘦弱的麦苗却开始硬杆望着天空……
             郑奉玺厌恶丘陵地的鄙俗,
             长白山是心中最美的净土。
             巍峨的雪峰无边的森林——
             更不说米糕狗肉和丰收歌舞。
             不行,要回去——那边有我
             浴血救亡的同胞,
             那边埋着我祖先的遗骨。
             血海深仇哪!我高丽民族
             岂能任那野蛮的斯古通人的后裔
             奴役灭绝?
             我朝鲜国岂可做强盗的奴仆!
             诚然,你扶桑三岛发展空间狭小,
             可是扩张并非你生存之路。
             被你称为支那的中华大地
             有远胜于你的文化和资源,
             凭什么将整个东亚纳入版图?
             是的,你明治维新后成了强国,
             可不该将政权交给军部。
             你占我国家,淫我妇女,
             掘我祖坟(2)掠我财富。
             你野蛮人注定砍不了文明之树,
             想一想丰臣秀吉关白一代枭雄
             是命丧何处(3)?
             大清国,我们的保护人——
             靠不住——自从高升号运兵舰
             在黄海中倾覆(4)。
             一个强敌压境受尽欺侮的国度
             居然还讲中庸恪守礼教;
             一个内踞外恭的羸弱的朝廷
             居然把维新派翦除!
            (到这时还罔顾民生闭关锁国
             真是混帐,
             独不想亡国灭种是罪无可恕)
             呵,朝鲜人!亡了国的朝鲜人——
             即便是流落在外地也洗不掉耻辱,
             丧家之犬躲不开欺侮。
             在这里,四川盆地号称天府,
             盆地外面的世界是如何云涌潮怒
             没有人在乎。
             宗族祠堂自成一统,俨然是
             龙之传人血脉不枯。
             可祠堂里尽是一伙卑污小人,
             蝇营狗苟度日哪管国家前途!
             排挤外来人毫不手软,
             动辄就骂朝鲜亡国奴!
             佃一块坡薄地租子加倍,
             养几只禽畜多的是税赋。
             好在有满姨这异族姐妹,
             舍命相护还疼爱幺姑。
             如今她们家发了横财
我身份又暴露,
             尽快收拾包袱回国上路……
             郑奉玺一路思绪纷纷,
             内心深处充满矛盾。
             他高兴满姨母子能发横财
             摆脱这要命的贫困;
             又担心根娃变坏为富不仁。
             于是他在洞口前踌躇再三,
             请满姨原谅他——头有点儿昏沉:
             你们进去吧,我在外面等——
             这会儿我胸口还有点发闷……
             洞穴内,滴水在暗处响着叮咚,
             点燃亮壶,岩壁上有无数鬼魅
             在张牙舞爪晃动。
             他们似乎在迎候造访者的到来,
             魅影演示着某种神秘的内容:
             来呀,来得正好!这就是宿命——
             已经等了好久了——阎王的刀头,
             快快寻找你藏匿的美梦。
             在这里起始,在这里告终……
             岩缝里的蜈蚣探出头来见光,
             显然它惊诧脚步声的闷响。
             地虱婆匆匆躲进石块下面,
             癞蛤蟆安睡在冰凉的水凼。
             这川中丘陵地紫页岩疏松,
             水成岩粗沙石不易蚀成溶洞。
             采石场取石遇上了水疤岩,
             塌方后在岩脚形成大窟窿。
             也曾有穷苦人来此躲过兵灾,
             也曾收容过避寒的乞丐。
             洞窟里到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
             那是咕噜子(5)烧过偷来的茅柴。
             受潮的桴炭在脚下吱吱作响,
             霉臭的稻草曾铺过卧床。
             不小心谨防踩着半片锅铁,
             湿透的灰烬不再飞扬。
             稍走神要碰到垒灶的石块,
             腐烂的薯皮最好莫去踩。
             湿漉漉的臭味令人作呕,
             真怕有什么毒虫爬将出来。
             轻薄的蛇皮挂在石缝,
             看见它就想起阴毒的长虫。
             一抬头便顶破大片蛛网,
             受惊吓的蝙蝠扑扑往外冲。
             这时候外面的世界已经黑透,
             冷风侵袭着山峦和田沟。
             濛濛细雨飘落下来,滋润着
             油菜小麦和蚕豆豌豆。
             郑奉玺在外面点燃了火把,
             只等着那母子俩起出银子
             便往回走。
             如今的世界不太清平,
             尤其是这黑夜——一大堆银子——
             唉,真是让人担忧……
             根娃和母亲提着亮壶小心翼翼,
             低着头把藏宝处仔细寻觅。
             天菩萨地菩萨你千万要显灵:
             保佑我的银子还藏在那里
             不差毫厘。
             啊!天哪——突然这眼前
             一片漆黑!
            (亮壶子!亮壶子!
             凑拢来,就在这石板下面——
             凑拢点……千万莫急)
             整个宇宙在旋转飞驰,
             失落的灵魂下坠在空虚。
             飘呵,飘呵,抓不着边际:
             失重的晕眩令灵魂窒息。
             懊悔和绝望堵塞在胸口,
             麻木的意识淹没了言语。
             所有的力气化作一声尖叫,
             洞窟里共鸣着歇斯底里的惊悸。
             郑奉玺听见叫声便冲了进来,
             只见似有魔咒镇住了满姨母子。
             呆在那儿,懵在那儿——
             可怜巴巴两具僵硬的躯体!
             好容易从半死中回过神来,
             亮壶子的黑烟熏黑了脸皮。
             藏银子的土坑空空如也,
             掩盖钱的石板已被搬移。
             一个也没剩下,没剩下:
             哪怕是一个龙板,一枚毫子……
             天杀的贼娃子呀!你黑心萝卜
             偷了这钱拿去抓药吃!
             你捡了这粑粑全家不吉利!
             呵,我的刘家坝田庄,我的
             牛儿和农具……
             这可是我用命换来的银子呵,
             你这样狠心偷得干干净净——
             你不怕阎王老子罚你……
             根娃儿挣脱了表姨父的怀抱,
             浑身发抖又气又急:
             不是我不后悔自己的粗心,
             我实在是害怕娘骂我不争气。
             我想先给娘告罪再来取钱,
             然后买回刘家坝经营土地。
             没想到会有人跟在后面
             起我的黑心——
             不,我不信,我不信,
            (藏钱时我曾留意过背后
             有没有人影)
             我不信偌大一堆银子就这么化掉
             不留点儿迹印,
             我不信我这辈子注定是穷人!
             这个好象是贼娃子的足迹——
             愿老天爷收了他去——二世投胎
             转不了人生……
             算哪,莫找哪。儿呵,这或许
             就是大家说的那个命,
             丢失了就丢失了你莫白伤心……
             看得出满姨比儿子更失望,
             只不过她不愿让人看到泪痕。
             受人照顾的日子应该有个尽头,
             看起来是阎王爷不让我们生存。
             赢到手的银子也要飞走,
             这辈子还有啥事能够平顺?
             纺棉纱织土布已累驼了背脊,
             三合铺一关门饭碗就端不成!
             母子俩饿饭是迟早的事,
            (难道将来的日子还是靠人帮衬)
             何不再去碰运气作一回死拼!
            (只兴他老汉赌就不兴我赌?
             这样的事儿恐怕欠公平。
             你是愤世嫉俗作践自己,
             我却是鱼死网破同命运抗争)
             见儿子还在那里捶胸顿足
             又悔又恨,
             少不得作一番安慰宽宽他心境:
             莫难过,莫难过——这件事
             你再是难过也是枉费精神。
             阎王爷管着你的衣禄——若真是
             你的银子你不会藏不稳。
             命中注定了的你就莫强求,
             说不定把银子盘回家还是祸根……
             ——对,丢失赌来的银子
             没啥大不了,
             好好长大做人才是最重要。
             凭劳动挣钱受天神保佑,
             年轻人千万莫学坏去走邪道……
             郑奉玺这时开始插话,
             可他的道理满姨却听不下。
             凭劳动凭劳动我上哪去找活路?
             眼见得我再也织不成土布
             纺不成棉纱。
             母子俩没钱没地没有劳力,
             抬石头挑泥巴的活儿不怕压坏
             我的根娃?
             还有你回国盘缠哪里来?
             未必一路上讨口叫化?
             非是我不恨赌博,而是这日子
             实在没办法呵,
             既是白手赢钱,丢失那赌银
             就不算败家!
             儿呵,这一回你确是无本起利,
             看来是阎王爷给了你赢钱的运气。
             也罢,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何必死脑筋当捱板(6)人
             拂逆他老人家的美意!
             相信你这一回已算经过了战火,
             能拼命就拼命要抓住时机。
            (你猴儿天生是块赌钱的料,
             有本事不用实在可惜)
             说败家,其实我们已是
             无家可败了:你老汉
             早败光了家业没留下东西。
             现在一想到那个家我就难受——
             牌桌上能挣钱还织啥布匹!
             说实话,娘实在太累了。
             不是你表姨父帮忙撑着
             早没了气力。
            (人家来投亲你却靠他照顾,
             这样的日子真是羞耻)
             虽说是起早贪黑又俭省持家,
             照这样熬下去是看不到出息。
             如今那洋布滥市一再跌价,
             娘编的土布又卖给哪家?
             眼看母子俩要断粮饿饭,
             一想到你还没成人娘心如猫抓!
             唉,硬拖下去也不是个路,
             横顺是受苦就把长苦变短苦。
             所有的家产娘都交给你,
             明天你就拿着房契去找当铺。
            (满姨,要不得!要不得呵——
             不,奉玺你别管!我确有苦楚)
             赌就赌!赌就赌!赌一回运气
             抑或有幸福,
             大不了两条命输了不在乎!
             反正是做人太累活得不耐烦,
             二辈子转涅(7)宁去变牲畜!
            (说来好笑,更令人想哭:
             娘还一直指望你成器光宗耀祖。
             总说是莫学你老汉枉自娘作寡妇;
             总说是规规矩矩做人莫去走邪路。
             今天却是疯了——倾家荡产
             要你去做赌徒!
             至于你,奉玺兄弟——好自为之
             莫管我们,
             望你尽快联系上组织踏上归途。
             我就拿两条命赌根娃的未来
和你们的路费,
             一路上你要照顾好可怜的幺姑……)
             娘呵,我不干!我不干!
             我赌过咒这辈子再也不赌钱。
                             说着根娃儿跳了起来,
                                        他以为母亲是恨他太懒。
                                        于是一个劲表态要干活理事,
                                        总之决不去那要命的赌馆。
                                        一泡鼻涕一把眼泪,
                                        直让人听得心里发酸:
             从此我要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天天捡柴禾捡残粮还帮你挽纱线。
             要不然就去给族上大老爷放牛,
             当一个牛倌挣一碗稀饭。
             或者是帮那些坐滑竿的大爷大娘
             背包打伞(8),
             挣这种小钱只亏点儿脚板。
                                        说到这儿根娃喘了一口气,
                                        他看到娘的眼里有泪花在闪。
                                        小伙子知道自己已说动了母亲,
                                        表姨父频频点头扶住他的肩。
                                        根娃儿从未受过这等鼓励,
                                        下面这番话儿就涌出了心坎:
             你不晓得,娘呵:这赌博
             硬是造孽使人遭殃,
             我虽是赢家却悔痛了心肠。
             你没看骆二爷他们——输了钱
             是怎样一副半死的惨象:
             众目睽睽之下瘫在那里发莽(9)。
             没有人同情只有人嘲笑,
             脸色苍白眼泪汪汪。
             倾家荡产了,家中的妻儿老小
             咋个活哟?
             祖传的家业,就这样败在赌上!
             想哭,又不敢;从赌场出来     
             走路都在摇晃。
            (我能赢钱多是靠侥幸——偏偏
             我又认得那副麻将)
             何必呢?我还这么年轻
             将来的日子要好好孝敬娘……
            (老汉造的业已经把我们
             推进了苦海,
             我若再去赌博是毁了这一房)
             可是那满姨已是泣不成声,
             突如其来的疲惫压垮了精神。
             得而复失的银子如希望之光
             在眼前一闪,
             失落中又点燃侥幸之灯:
             能!我们一定能得到老天爷的看承!
             想我根娃象娘这样心地善良,
             再赢一回应该是正份……
             儿呵,娘实在是挺不住了呵,
             这一向心里都发慌要去阴间
             会你父亲。
            (按理,你十五岁的人
             娘该丢得下了:
             既然你懂得了不能造业
             你就能够自立生存)
             你说你要去帮大老爷家放牛?
             可惜你不能当他家的长工
             因为你姓刘。
             大老爷待本族的下人尤为狠毒:
             他狠没能独占祖业心肝早黑透。
            (更何况你老汉生前曾多次抖落
             他长梅疮乱伦的丑事,
             现在你去求他是自投虎口)
             你说你要帮那些坐滑竿的客官
             背包打伞?
             这样的下作事你也肯干?
             大老爷他们早就等着要看笑神儿:
             刘氏这一房竟然出小厮供人使唤!
             我宁愿你去赌,去输,去放荡,
             也不要你当受气包把脸面丢光!
             说不定再赢一回当了地主,
             买下刘家坝荣耀了庙堂!
            (当了地主也不能丢仁义,
             要本本分分当个绅粮)
             有了钱什么事儿都好办——你
             表姨父和幺姑儿才有钱上路
             回到家乡。
             去,去碰一回运气!听娘的话——
             或许你的运气才刚刚开场……
             可怜的满姨,垮掉了意志,
             乾坤一掷要把命运交给赌具。
             听不进郑奉玺的苦口劝阻,
             听不进根娃儿的哀恳哭泣。
             节妇的美名和儿子的前程,
             连同对放荡的憎恨和道德理智,
             一切都化作了骗人的虚空,
             一切都比不上银子实际。
             丈夫的覆辙让儿子重蹈,
             丈夫的悲剧让儿子继续。
             一句话,她珍爱生命
             却再也无法承受生命之重,
             她要让朝鲜亲戚有钱上路
顺利回去,
             她只能绝望地挣扎奋力一击……
             其实根娃儿他哪是什么福星?
             换一副新牌他牌技不再神。
             还是概率:公平赌博秘密的核心——
             没有谁能逃离这个陷阱百战百胜。
             根娃儿缺了持久战的底气,
             几次失手就心里发紧。
             不情愿的赌博又系着生死,
             沉重的包袱就压得头晕。
             哪还有取所欲取的洗牌技巧
             和轻松的心境?
             哪还有精准的算计和速成的牌阵?
             没有了蒋麻二人的拖累骆二爷
             雄风尽展,
             反倒是根娃儿自己露出了稚嫩。
             头一天他输掉了织布机头,
             第二天只剩下少数现银;
             第三天输掉了房子和家什,
             母亲她无怨无悔异常平静。
             第四天满姨去慈竹林勒脖上吊,
             根娃和郑奉玺只能含泪悄声
             将她葬在乱坟。
             第五天小赌棍横下一条心
             以烂为烂再去小蓬莱,
             这一次设局的是个日本浪人。
             三把骰子的赌注是三百块银元,
             根娃儿的筹码是十年苦刑。
             结果那日本浪人技高一筹,
             根娃儿输成了奴才辱没了宗亲。
             待表姨父赶到时他已被捆住,
             赶往蜀南山区去挖煤凿井。
             泪水洗不尽年轻人的羞耻,
             尘嚣遮住了送别者的眼睛。
             朝前走呵,别抬头——
             当心那双泪眼让你羞死,
             最好是埋头咀嚼悔恨。
             远离人世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从此要把生命融入黑暗的地层……
             郑奉玺带上幺姑儿第二天也动身
             去那天宝地光炭厂——
毕竟根娃是他们的亲人。

⑴英国人。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的头条“好汉”。
⑵日本人在朝鲜的殖民统治确是野蛮到了极致。为断绝朝鲜人的希望,他们竟然大挖朝鲜人的祖坟。这使迷信风水的朝鲜人直到百年后的今天也深以为恨。
⑶丰臣秀吉关白及后来的伊藤博文是日本历史上强有力的统治者。却又都是因征服朝鲜而死于非命。
⑷甲午年,日本再次发动对朝战争。朝鲜国王向大清求援。清北洋水师派致远、经远两舰护送高升舰运兵援朝,遭日海军偷袭,大败。朝鲜遂告国破。
⑸19世纪活跃于川内的介乎于盗贼乞丐之间的游民,人数极多,广为祸患。结帮称为“咕噜子”。后成为四川袍哥的基本力量。
⑹呆板、死守教条。
⑺佛教“轮回”中的“转世投胎”。
⑻旧时四川确有这顶职业。多由乞丐或无劳动力的小孩所从事。极卑贱。
⑼读平声。发懵、发呆、发傻。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 09:16 |
13

小火车冒着黄褐色的浓烟
               穿过隧道又转大弯,
               车厢里的原煤亮光闪闪。
               汽笛声在崇山峻岭间回荡,
               云雾中的铁桥把大山相连。
               喝嗤喝嗤,火车喘着粗气
               爬上大坡又爬大坡,
               日夜奔忙,除了煤炭还是煤炭。
               蒸汽拂动着道旁的灌木,
               煤烟熏黑了绝壁山岩。
               远处,喧嚣的矿区,
               灰色的砖房连成一片。
               输送机俯瞰着宽阔的煤场,
               成串的斗车正把那些闪亮的矿灯
               送回地面。
               盘山的公路,飞扬的煤粉,
               驾驶员手中的方向盘
               是挽不圆的圆。
               菜市场堆卖着大棚蔬菜,
               下班的矿工挤满了茶馆。
               音响店铺里人头攒动,
               盗版光碟价格低廉。
               也有麻将那烟雾中的搅拌,
               也有扑克象棋兴奋的悠闲……
               请原谅这不是我们这部长诗
               第一卷主人公服苦役的矿山,
               这是另一个时空——这是
               21世纪初川南煤矿的粗略画卷。
               如今,小火车似乎已是一种
               落后的标志:
               毕竟瓦特离开我们已超过两百年。
              (电气化、磁悬浮、高速度——
               今天中国的火车正追赶着欧美,
               蒸汽机已退出所有的干线)
               爱弥尔•左拉为写萌芽
               曾去过昂赞(1),
               艾蒂安(2)的世界是那样的黑暗:
               煤是黑的、人是黑的、天是黑的,
               空气是黑的——甚至连鲜血
               也是黑的——法兰西之痛就这样
               展现在我们面前。
               我们感叹资本的肮脏,
               我们诅咒剩余价值的野蛮。
               似乎只有左拉才洞悉了
               私有制的罪孽,  
               似乎只有他才看到灵魂的挣扎
               和环境的污染……            
               然而刘根娃的川南天宝地光炭厂
               又是什么呢?
               是地狱下的地狱——以至于诗人
               无法象但丁那样平静地描绘
               那不可名状的悲惨。
               彼时没有火车、铁路、输送机,
               也没有盘山的公路通往云端。
               云贵高原的边缘人迹罕至,
               昏沉沉的地终日托举着那片
               昏沉沉的天。
               山,褐色的苍凉无边无垠,
               高原袭来的气流在大地上打旋。
               喀斯特:生命与海,火山与冰川——
               一切都铭刻在炭酸岩上永不凋残。
               凝固了三叶虫、窒息了恐龙,
               埋葬了森林、隆起了山脉——
               二迭纪的故事太过于久远。
               黝黑,裸露的山石是怪异的坚硬,
               含铁的泉水在绝壁上留下了锈痕。
               钟乳石悬挂在溶蚀的洞窟,
               滴水处生长着不朽的石笋。
               浅薄的泥土,蓑草顶着霜砣
               白色的寒冷,
               深涧边的白蜡树丛挂满了葛藤。
               风,时而爬过光秃秃的山梁,
               在路旁的石灰窑边迷失方向
               搅得烟雾茫茫,
               时而以凄厉的呼啸掠过荒原
               把透骨的寒气送往远方。
               灰色的冬日,稀有的阳光
               艰难地透过云缝,在山头上
               写着无尽的忧伤,
               峡谷的丛林里蜘蹰着独狼。
               寻觅、慢跑、引项嗥叫——
               饥饿与绝望之歌在山间回响。
               广袤的萧瑟,生命在这里蜷缩,
               大地是一派凄迷的悲怆。
               穿不透呵,阳光的温暖是遥远的
               天外之爱,
               一任那阴风荡涤着遍地的枯败。
               腐烂的树叶,打着旋儿翻滚,
               风一住便纷纷跌落在干死的藓苔。
               有山猫来柏树上擦了擦痒,
               撒泡尿又蹒跚着跑向山隘。
               兀鹫撕扯着饿殍的腐尸,
               一大群乌鸦在一旁聒噪着
               把残羹期待。
               雄草鹿在大冷天也出来觅食,
               啃吃着石灵芝和岩坡上的藓皮;
               黄鼬则去岩缝里寻找鸟蛋,
               有时也用冬眠的毒蛇打一回牙祭。
               而麻雀是在悬崖上的洞穴上做窝,
               三九天只能吃树叶上的虫卵
               和地上的草籽……
               拖大车的骡子,敲打着铁碲,
               碎石路在大山里弯弯曲曲。
               麻耳子草鞋走不尽崎岖,
               响鞭和铜铃伴合着喘息。
               路旁的铁线草是沾满尘土的枯黄,
               污黑的矸子水(3)汇成了小溪。
               大山深处,有一片火湖:
               炼焦场的烈焰映红了山谷。
               人影在火海里奔忙晃动,
               活脱脱一幅地狱的画图。
               四处乱舔的火舌,挥不尽的汗珠,
               头顶是永不消散的浓黑的烟雾。
               碎煤、碾浆、装料、把焦块掏出
               滚热的焦炉。
               然后打成焦钉筛出焦粉装满草袋,
               往大车上一码——挥鞭赶路。
               穿过火湖再绕一个弯,
               天宝地光炭厂就在眼前:
               怎样一个出乌金的矿区呵,
               矿洞、煤场、草棚、瓦房、
               黑路、污水沟——
               乌黑一片、臭气熏天,
               峡谷里一堆垃圾破烂!
               山坡上草丛中有废弃的矿洞,
               最老的竟是开掘自北宋年间。
               历史的遗迹是羞愧的伤疤,
               原始的煤筐已拖了千年。
               如今这炭厂是归日本人所有,
               厂里的老板其实是个买办。
               日本早就知道这川南黄金沟
               有宝贵的资源:
               浪人们曾钻过这里的每条山沟
               考察煤田。
               少许银子(更多是贿赂)买下了
               万万吨的储量,
               一个国中之国就这样建立在深山。
               炭厂的苦力都是赌命的输家,
               被捆来这里服苦役不用套锁链。
               骡子马帮来回奔忙——合江边
               汽筏子(4)拖船要过重庆三峡
               去上海靠岸。
               然后由海轮转运到长崎,
               制铁所的高炉正等着焦炭装填。
               于是横滨和神户机器轰鸣,
               造船厂开出大队军舰。
               征服支那建立王道乐土,
               太阳旗要插遍整个世界……
              (伊藤博文就是这样搞工业文明:
               日本的现代化靠奴役别人
               掠夺征战。
               蕞尔岛国资源贫乏,不侵略扩张
               就害怕饿饭)
               破旧的窝棚,一排挨着一排,
               朽烂的麦桔屋顶长满了青苔。
               歪斜的老土墙泛出了硝盐,
               门洞里有憔悴的女人
               和面黄肌瘦的小孩。
               篾笆门挡不住凛冽的寒风,
               屋檐下晾晒着老萝卜干菜。
               大把的茄子叶是风干的烟草,
               破布片在绳索上迎风飘摇。
               炉子白烟缭绕,裤子正在烘烤,
               光着身子等衣干的女人好不心焦。
               蜷在破棉絮里不敢起身,
               生怕有外人来访撩起帘稿。
               沙锅里的苕汤翻滚着香甜,
               当家人下井回来都是狼吞虎咽。
               连苕带汤瓦钵要盛满,
               抢来吃的模样令人心酸。
              (下井或炼焦挣钱的自由矿工
               是单身汉居多,
               光棍们是大家打伙轮流煮饭。
               能讨上老婆搬出去单住的
               是天官赐福——那些女人
               多半是来自灾区或是受到拐骗。
               否则有谁愿来这深山过家居日子?
               有谁愿嫁给煤黑子备受熬煎!
               然而中国的女人是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
               一旦为人妻便贫贱不移终生相伴)
               紧挨着窝棚的是大片瓦房,
               那儿有饭铺妓院和茶馆赌场。
               繁华热闹俨然是条街——所有的
               门面上都沾满煤粉乌黑肮脏。
               石块砌的厕所溢出了粪便,
               店门外的大路上是黑色的泥浆。
               冬天这里是阴暗寒冷景色丑陋,
               夏季的苍蝇蚊虫无比疯狂。
               毒蛇蝎子占据着草丛岩缝,
               下雨后到处是吸血的蚂蝗。
               黑色的矸子石,黄色的土坯墙,
               也有缮架——歪斜的木框,
               三九天透风三伏天发烫……
               就这么一片破房,
               就这么一个地方,
               八百多个煤黑子恨得牙痒。
               喷白沫子的诅咒消解在无奈,
               挣扎中模糊了生存与死亡。
               然而这里却是日本人的聚宝盆:
               有战略资源——是帝国的天堂。
               而居民,全是无处可去的矿工——
               他们在这里挖煤、炼焦、挥霍
               卖命挣来的现洋。
               天宝地光炭厂有两种煤黑子:
               一种是交保证金进厂干活挣钱的
               自由矿工;
               一种是捆来的赌命卖身的苦力。
               自由矿工人数不多,一般是
               当工头带班可单家独居;
               其余的苦力却无异于牛马牲畜
               关在大棚挤在一起。
               矿工是现场工头也干点活路,
               班组上多出煤多炼焦就有钱
               在妓院赌场进出。
               因而怨不得他们脾气不好——
               通常是篾片上沾的鲜血多
               才有钱去嫖赌。
               而苦力没有人格没有自由
               干活没有工钱,
               偷懒的报酬是劈头盖脸的篾片。
               流血流汗挖煤炼焦,
               吃穿用度由炭厂包干:
               猪狗食,猪狗吃了也不长膘,
               挖煤炼焦酷热更省下了衣衫。
               若遇上了大伤病草草药罔效,
               大路边挖个坑埋了就是
               把尘缘了断。
               埋了没死的日子有个啥想头?
               或许在阴间才见得到青天!
               热闹的赌场,阴沟里的世界,
               收工后蛆虫们都爬上了台面。
               酒精褪不去地层下的苍白,
               窑姐们的笑容货贱价廉。
               兴奋、疯狂、放浪形骸:庆祝
               又一次回到阳间。
               打牌、吵架、喝酒、划拳,
               争窑姐儿争得划破老脸。
               两班倒,那批走了这批又来——
               墙角的呕吐物被踩得好烦。
               不时有婆娘冲进堂子来揪
                      不回家的男人,
               一阵扭打摔破几多酒壶和茶碗。
               怨不得打手们不尽职尽责:
               气疯的女人实在太泼悍。
               没有人镇得住那种歇斯底里,
               半夜里整个矿区都能听到叫喊。
               只可怜那些怯生生的孩子,
               倚着门边偷偷观看……
               看!看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从不缺少豪情,
               这日子就要这样过管他先人板板!
               什么日本人?不就要焦炭嘛?
               焦炭——有!尽管来——搬!
               搬去日本炼出钢铁造出大炮,
               打……打得我大清地覆……天翻……
               哦,希望?还有希望?
               赌桌上的希望才是不干的涌泉!
               挖老煤炭钻火湖炼焦图的个啥?
               还不是图有本钱来这牌桌上
               赢人家的血汗!
              (到头来大家都输只有老板赢:
               抽头钱放水钱该赚多少银元?
               可明知是陷阱大家偏去跳——
               往往——希望就是深渊)
               天知道有多少矿工烂在了赌场?
               负债太多就只得卖身来低偿。
               或五年、或十年,苦役期不等,
               沦为苦力后才想起家中还有儿女
               和苦命的婆娘。
               同样是挖煤炼焦却再也没有工钱,
               出煤少炼焦差要多挨篾片棍棒。
               过去管别人现在别人管——
               莫怨人嘲笑你臭二宝(6)也有今天
               这副惨象!
               夜晚,倒班归来的几百号苦力
               挤在一间大棚,
               大门紧锁不啻是牢笼。
               杂木棒捆绑成两层通铺,
               墙角边放几只臭得熏人的便桶。
               楠竹片铺床板吱嘎吱嘎作响,
               缝隙里多的是跳蚤臭虫。
               闷热的夏夜少不了蚊子,
               嗡嗡声不绝于耳令人发疯!
               大棚屋的墙壁是由竹竿扎成,
               通风透气三九天有霜冻。
               好在挖煤炼焦的活儿实在累人,
               一回来倒头便睡鼾声隆隆。
               几百人赤身裸体挤在一起睡觉
               没羞没耻,
               一人生疥疮大家都痒痛。
              (莫来头(7)干子水洗澡
               胜似泡硫酸温泉:
               几天后皮肤病便不红不肿)
               苦日子多的是吵架割业,
               动辄就动粗不管轻重。
               天乌地乌打成一团——
               只要不打成重伤下不了矿洞。
              (煤黑子从不记隔夜之仇,
               一进场干活就成了生死弟兄:
               地狱里的苦难要大家面对,
               倘有灾难便生死与共)
               所有的龙门阵话题都是女人:
               女人的容貌身材女人的床功。
               窑子里的云雨树林里的艳遇,
               翻来覆去吹嘘不怕干了喉咙。
               不然这窝棚里的长夜咋打发呀:
               唉,没有女人的日子真的好虚空!
               越讲女人越没有女人,
               越没有女人越想龙戏凤。
               有人回想起自由的时光:
               有工钱、有烧酒、有窑姐——
              (可怜家中的老婆不堪忍饥耐寒
               只能去别人床上熬过严冬)
               现在谁不羡慕那些自由矿工!
              (但苦力再苦也只能服从:
               既是自己卖自己你 抱怨有何用?
               说愿赌服输做得受得——
               你连命都是人家的还咒什么牢笼)
               上工卖命干活累得不想开口说话,
               倒班后在欲火中煎熬令精神苦痛。
               最要命是那些磨牙惊叫扯疯(8)
               和懵懂的梦冲(9):
               有的要乱跑有的要杀人,
               有的要几个人擒住才不乱动……
               苦力的饭堂,也是大棚草房。
               搭在煤场边把岩壁依傍。
               粮菜盐巴都是来自山外:
               炭厂有的是骡子车队马帮。
               山里山外两个世界,
               煤黑子只知道自己已被遗忘。
               山路崎岖却从未阻断,
               出去是焦炭进来是陈粮。
               虫蛀霉烂的玉米红薯黑豆,
               有时也运进麸皮米糠。
               骡马车队,苦力们的爱与恨——
               每一次启程都是满载希望。
               然而从未捎回过吉利的信息,
               运回的口粮也越来越不象样。
               打牙祭买的是发臭的瘟猪,
               驮进山让苦力们自己烫毛
               破肚开膛。
               老苍皮骨多肉少没有油水,
               全靠猛火才能炖出肉汤。
               至于蔬菜那也不算高档:
               莲花白(10)的老叶子又烂又黄。
               老萝卜牛皮菜只要有就好,
               落井锅(11)煮饭菜猪食一样。
               最可恨煮红薯不削去烂皮,
               是蒸是煮都臭苦难尝。
               搅动不够就要煮糊生锅(12),
               碱性的矸子水剐薄了肚肠。
               蔬菜少大多是盐巴下饭,
               打牙祭吃瘟猪肉每人四两。
               好在小木瓢分饭都盛得满满,
               要出炭就得这样把两脚牲口
               肚子喂胀。
               也奇怪如此饮食竟鲜有病患,
               抑或是粗食和劳累有益于健康……
              (只有那煤炭粉尘是百无一利
               几年后便有矽肺堵塞胸腔。
               咳嗽哮喘然后是吐血——
               再然后是捂着胸口去见阎王)
               黑沉沉的煤井,夜空般幽深,
               头上的亮壳子子指引着路程。
               爬不完,楠竹片滑道连着
               阴间和阳间,
               粗大的黑手捏亮了锹柄。
               大煤筐,盛满煤炭染着血痕,
               黑洞子共鸣着疲惫的呻吟。
               煤黑子,爬出洞口望一望天空:
               这一天还有多少个时辰?
               太闷了呵,真希望地心里也有
               这样一丝凉风来舒泰全身,
               或者干脆来一场大雨洗净煤尘。
               赤裸——从躯壳到心灵都已麻木,
               黑暗中呆久了人会自以为是牲畜。
               终日拖着煤筐在黑巷子里爬,
               两只手退化成前蹄厚茧连着掌骨。
               爬呵,爬呵,鼹鼠般的生灵
               爬行在地心,
               爬不出一条光明的路径。
               黑色的时空溶解了一切,
               只剩下两只眼球如闪烁的星星。
               弓起的背脊象山丘,却更象坟堆
               近于死亡压迫生命,
               缠在头上的发辫是花白的苦根。
               根须深扎在浑沌的脑海,
               枝叶冒不出浑沌的地层。
               宽厚的胸脯,起伏在掌子面
               闷塞的低矮,
               侧卧在岩缝中使劲刨那煤块。
               节拍急促空间狭窄,
               巷子深处是命之所在。
               刨呵,刨呵,铁锹倾泄着
               苍白的咒语,
               牙关紧咬着饥饿的空虚。
               木制的风簸要拼命摇转,
               掌子面才有活命的空气。
               致命的粉尘积淀在肺叶,
               粗硬的棕绳勒进了背脊。
               人在苦海中忘记了苦海,
               魂在地狱里想不起地狱。
               直到电闪雷鸣地崩天裂,
               直到瓦斯扼住了带血的喘息……
               有人曾试图逃往山外,
               最终都是被抓了回来。
              (暴打扣饭自不必说,
               兄弟的嘲笑令你头也难抬:
               出去干啥——还不是受苦受穷
               日子还更坏)
               即便是逃脱追捕也还是出不去——
               山实在太大:除了饿死摔死,
               豺狼和毒蛇也在等待。
               这炭厂老板是日本人的走狗,
               他待苦力比主子更厉害。
               一大群打手穷凶极恶——
               这深山峡谷,他就是头顶上那片
               遮天的云块!
               这云块又大又厚又没有缝隙,
               根本没有青天让你舒展胸怀。
               而且那买办还伪善卑鄙,
               满口仁义处处显示关爱。
               不时还发点儿小恩小惠,
               诓哄煤黑子甘心把命贱卖。
               就是打死人他也要掉眼泪,
               还自责没有把兄弟们管好
               让他受制裁……
               深山里就这么一个国中之国,
               山外的世界渺若烟海。
               血,流不出去;风,吹不进来。
               大山里死了人就在大山里埋!
               什么变法维新什么洋务?
               什么八国联军什么袁世凯!
               赶骡子的脚夫只知道驮炭,
               倒班下来的矿工爱嫖娼打牌。
               井下的臭苦力思想的更少:

               他们是会说话的牲口——抑或
               根本用不着脑袋……

(1)法国北部产煤区。
(2)左拉小说《萌芽》里的主人公。工人领袖,社会主义者。
(3)煤矿渗出的地下水。除了煤粉,还富含铁、硫等矿物质,腐蚀性极强,根本不堪饮用。
(4)蒸汽小火轮。
(5)旧时有俗话说船工是“死了没埋”。说矿工是“埋了没死”——都是极险极苦的职业。
(6)愚蠢的告密者,招人厌恶的多事之徒。
(7)没关系。
(8)癫痫症发作。
(9)梦游。
(10)甘蓝的俗名。
(11)从锅沿以上加高灶台,以增加锅的容量。过去一般用于糖坊、酒厂或大型食堂。农业社时代的集体养猪场还用来煮猪食。
(12)炭化,结成锅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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