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九几年,我还在上小学。那一年在红钢城,父亲陪我玩了我人生中第一场电玩。那是电玩城里最时髦最火热的游戏,玩家坐在里面操作的游戏机。那种游戏机每死一次就要投三枚钢蹦,一枚钢蹦就要一块钱,那一天,我投了五次。
那一年父亲的工资我记得很清楚,是人民币545元零5角,因为每个月父亲都会拿回来同样一张工资单,上面总是印着同样的数字和小数点。今天,如果我能穿越时空回到那一瞬,回到那个不懂事的小孩面前看着他将一个工人将近一天的工资用来打游戏,我一定会一巴掌扇过去。
可我父亲当年不仅没有这么做,而且还把手里所有的游戏币都给了我。投完以后我们又在楼下吃了顿吴名氏烧烤,价格同样不菲。我的童年,我的父亲母亲就是这样用血汗钱捧着我,宠着我。
十多年过去了,当武钢陷入危局的消息不断传出又徒然辟谣,证明这副尾大不掉的烂架子已经彻底走向崩溃,一篇带有怀旧色彩的文章传到了我的朋友圈。它有文笔,却很虚伪,看似有情怀,实际很空洞。看到文中那一段段字句渲染的共产主义一般的过去,我只感到一阵阵作呕,一阵阵恶心,一阵阵对作者这类卖弄笔杆子的可耻之徒的鄙视。一个善于驾驭文字的人用这样的方式取宠无数被武钢倾轧过的青山人的斯德歌尔摩症候,本身就是一种恶。
我二十余年的人生没有让我对武钢留下任何好的印象,我母亲的五十余年,父亲的六十年更是如此。在二老有限的生命中,充满了被这个钢铁巨兽伤害过的痕迹,而我则用懂事以来的所有时间,用来确保自己终生离它远去。
二、
我父亲一生都败在与人处关系上,他在这一点上是如此失败,以至于多年以来,我和母亲与他维持正常的家庭关系都十分的困难,这一点,我根本不想去掩饰。
在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种制度下,不会处关系的人都注定活的不好,这是一定的。但只有恶的制度下,这样的人才会活的那么艰难,那么没有尊严。我父亲的一生都在这种折磨下苟且的活着,遗忘他曾作为读书人的清高、骄傲和坏脾气。
虽然几乎完全无法与人正常交流,可是我父亲却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好人,一个纯粹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好人,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也无可怀疑。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一生都在忍受着嘲弄、排挤、压榨和厌恶,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集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体制?
九十年代,我父亲就已经获得了高级技工证,多年来,每次考核,父亲从来都是90分以上。然而多年来,他一直拿着最底层工人的工资。新千年时,我上初中了,武钢最后一次回光返照走到了终点,窘迫之下,父亲提出去沿海城市闯闯,被“组织”无情的拒绝了。
我父亲当时的工资是一千元,沿海城市急求的高级技工工资是这一数字的十倍。最后,我父亲笑笑说,算了,我多顾顾家吧。男人一生的那个走南闯北的梦想,从此永远成了梦想。
三、
我母亲是初中文化,见识不多,却极为能干。然而她这辈子没能成功出头,却有一半是起源于我。上初中以后,一方面我更不爱学习了,一方面我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放弃南下以后,我父亲的工作时间却卡的越来越死,母亲则一直很忙。没办法,为了照顾我,我母亲选择了从武钢居休。
这是一场巨大的牺牲,也给了她所在地方的人一个可乘之机,在这道孔隙迸发的空间之下,所有人竭其所能的尽显兽性。瞬间,我母亲失去了她事业的一切,职位,薪水,关系,甚至名声。在她居休后不足三个月,她的昔日伙伴就趁她不在拿光了她曾经创造的大部分收益,一场剧烈的争斗,一场骤来的大病,我母亲像一夜老了十年。
在我母亲事业的巅峰,她拥有很多,在千禧年时她已经办好了务工的护照,随时准备好去当时华人尚少的苏里南开辟天地。但为了我,一切都没了。稳固住我以后,她不得不再度走南闯北打工养家,然而始终,获益寥寥。
十余年之后,我母亲终于找回了当年的信心。钻研股市十余年之后,她成了一个不错的散户。顶着2015股灾,她盈利300%。我知道她可以的,我信任我母亲的能力就像信任我父亲的品行,我知道终有一天他们都会过上好日子,然而当好日子到来时,他们已经无可避免的苍老了,回溯过去,我看得到这座城市和这头怪兽在他们身上留下的伤痕。
我身边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我也知道其实并不是每个人都像这些不幸之人一样被掠夺过那么多,然而他们在无形之中被偷偷窃取的,却并不一定是他们知道或能察觉到的。
四、
中国人从小就受到某种教育,这种教育奠定成了我们每一个人思想的基石,在骨子里成了我们的一份子。共同建设出来一个时代,我们要感谢X,因为是X带领我们成功致富。在一个工厂劳苦几十年,我们要感谢工厂,因为是工厂让我活了下来。干出了什么工作成果,我们要感谢领导,因为我们的进步都是领导的功劳。可是,强大一个国家,养活我们自己,成为一个更出色的人,这是我们自己努力的结果,我们首先应该感谢我们自己,而且我们永远有权要求自己的劳动所换来的一切。
我从来就不会感谢武钢,造成武钢衰落的原因与我无关,武钢凋零的厄运却要我们来承担。父母辛勤的建设没有换来“组织”的回报,想要逃离或需要帮助时却只换来“组织”无情的拒绝和漠视。难道正如我们一直以来所受到的教育一般,是国家养育了我们,所以我们天生就欠它们的?
我从来没有为武钢发的那几箱破汽水开心过,因为从小我就发现,我父亲拿回来的东西永远都是最少的,而且一年比一年少。与此相对,有些孩子家冰箱里的冰棍却像永远也吃不完一样。长大以后,我就更不会为那几箱垃圾一般的“福利”而感到开心,因为我知道,那是一种比今天招聘时许诺各种优待条件时耍的把戏恶劣一万倍的伎俩,它掠走了你一百元,施舍你一元钱,然后再号令你叩谢它的施舍,让你永远将自己的青春年华与血汗无条件的供养于它,一代完了还有下一代,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如果真是福利,为何我们家和一些小伙伴们家永远发的那么少?如果真是福利,为何我们家和有些领导家发的差的那么多?武钢真的是论功行赏么,难道福利多少真的倚靠的是一个人对企业的贡献?我父亲拿着微的工资日复一日面对着德国上世纪五十年代水平的生产线,高温烤干了他的脸庞和前胸,背后却汗如雨下,而那些高瞻远瞩的领导们,又如何英明的指挥武钢连续衰落二十年?
五、
武钢的崩溃,从来就不是那篇帮闲文写的什么时代更替,新旧变换,它只是时代的必然。武钢的兴起,更没有那位清客写的那么热火朝天,纷飞浪漫。不是红色就代表着浪漫,又或者说,红色从来就没有代表过浪漫,那只是一种外力强加宣传的结果,或一代人的幻觉。武钢若是早死,一代青山人的命运或许就此改变。恶的体制早一点断掉,我父母和无数人的父母也许就会在落水后奋然游到一片新大陆。而武钢却在极力延迟它的正常死亡,就像用极度专制压迫强行造出的康乾盛世,用枷锁捆绑住一代青山人的青春,和最后的壮年。
人人都知武钢的腐朽与堕落,而且人人已知多年。然而多年来,一切却没有任何的变化。我们一而再再二三的听闻父母那代人口中讲出耸人听闻的故事,等到我们长大再去亲眼目睹,再去亲自感受。然而,直到我们自己已走上工作岗位,一切却依然照旧。
终于,邓崎琳倒台了,可邓崎琳已经在武汉四十多年了,掌控武钢十一年,在他之前,江湖传闻又何曾停止过?一个比封建朝廷还要腐朽的统治集团,就这么骑在无数人头顶作威作福,而榨干了无数人的血汗之后,2015年,无数人居然在怀念它。
我不愿相信老去的武钢人也在怀念过去的什么狗屁流金岁月,我更愿意相信从那篇文章的作者到无数的受众,它们只不过是因为太年轻而不知深浅而已。如果真有什么怀念,我只愿相信是无数已老的人在怀念它一去而永不复返的曾经,而一件事一旦成了回忆,它就不再与事实有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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