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谢谦结识
1975年初冬里的一个早晨,有人叩开我的房门,一个十八九岁的陌生青年站在门口,他风尘仆仆,却又笑容可掬。当他叫了我一声,并报出自己的姓名时,我诧异极了,上下打量着这个衣着很随便的小伙子,他头发浓密,虽并不很凌乱,却看得出几乎从不梳理。他看我仍是一脸茫然,却不见他慌乱,只是脸上忽地掠过一丝羞涩,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头,(他的这个动作,让我在心中一笑,顿生了些许好感)提到了向老师……
老向与我在同一学校工作时,关系不错,他去县中后仍有来往。有次他很随意地说他有一个学生,想去我处借书,我只点了一下头,问都懒得问一句。到普光,要乘一百几十里路的车,此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颠簸得就像要抖散人的骨架,车一路奔跑,一团一团飞扬的尘土便伴随在它的周围,且这路又是在重重山岭间,逶迤盘绕,有的地段在山腰的悬崖处一个急转弯接一个急转弯,其下就是深涧,看一眼都令人心惊胆战,真正的险象丛生。一个高中毕业的下乡知青,要去那个偏远之地,找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借外国文学名著?这事近乎虚悬,因此我毫不在意,听过即忘。
我借书本很谨慎,即便如此,还是借丢了《安娜•卡列妮娜》,《莫泊桑中短篇小说选》,《前夜》等好些名著。这些书都是我千辛万苦,一本一本收集来的。在“文革”狂潮汹涌之初,在红卫兵大串联中,那些看不起眼的县级书店,往往会偶得一本。在买傅雷翻译的梅里美的《嘉尔曼》时,刚付了钱,有一个像是主管模样的中年人来到收款台,顺手拿起这本书,有点吃惊地看了我一眼,说,这些书不准卖了,退钱。我一下慌了,但人急了就生智,立马从包里,取出红卫兵袖章戴在手臂上,这就向他表明:我,何许人也?红卫兵哇!那时,谁敢惹Mao的红卫兵啊。我趁他一愣之机,一把夺过书,威风凛凛走出书店。在达师时,“文革”武斗高潮中,对立派占领了我们学校,当作司令部,把那里搞得乱糟糟,我和一个喜欢诗的朋友心忧如焚,特别惦记图书馆的书。于是,一个风雨之夜,我们悄悄潜入学校,避开巡逻队,翻进藏书室。里面凌乱不堪,一片狼藉,外国文学已所剩无几,匆匆找了一些,就慌慌张张地逃了。过后回想,实在是不寒而栗,一旦被对立派发现,说被打个半死,一点也不是夸张。
我决心不再外借书了,丢书太令人心痛,再多的钱也买不回来。为挡住借书,我把哲学、历史和文艺理论等书放在上面玻璃书柜,凡名著都藏在箱子里。有次我们曽在一个文艺宣传队里的一个俊俏的重庆女知青想借书,在书柜前看了半天,回过头来问,不是说有很多外国小说吗?看到这样妩媚动人的女子那副失望的样子,心里很是不忍,哪个年轻男子不惜香怜玉呢?但我还是忍住了。
还有,我这人有个怪毛病,一接触到借书人,若无甚感觉,虽仍不失礼貌,但却只是哼哼哈哈,不接话头,很快就尴尬地沉默着,只等别人起身离开,更别说借书了。于是有人说我清高。其实我清什么高?有何资格清高?
我让进这小伙子,没有一般来借书人时勉强的感觉,倒是他依旧的那种笑,使我感觉到他的率真、坦诚,宛然我们相识已久,那是一种心底很明澈的自然流露,没有半点装模作样和虚情假意。大巴山人的那种质朴和敦厚品质,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尤其明显。我让他坐在一把临窗的木椅上,背景是窗外远处的青色山岭。我们一谈起文学,他望着我时那双明亮的眸子,分明透露着机灵和热望,我没多想,就打开箱子,让他看书,然后去上课。我下课回来,在走道上遇到一位老师对我说,你屋里是谁?在读英语,还很不错。我说,可能是《北京周报》吧。他们都知道我订有这份英文报。我进去一看,他读的是《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这个上下集的英文读物,是我在北京大学看大字报时,在那里书店买的。我非常惊讶,他一个“文革”中的高中生,怎能读懂大学英语专业二年级以上的读物?我太迟钝了,他这个不平常的举动,竟没有让我想到,他就是我早已听说过的一个青年。我曽去拜望过何医生,她是我母亲在家乡县医院内科的同事,她丈夫是宣汉县是集党政军大权于一身的谢政委。我见到了他们正在读高中女儿,在交谈中,小谢与我说到英语时,她便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页稿纸,那上面有一首她同窗好友翻译的一首英文诗,题目是LittleStar,问我如何?这诗虽不是很难,但对那时的高中生来说,已非同寻常了,更难以想象的是,译诗的语言简洁、清新,传达出了原诗的意象,且含有抒情的韵味,这是译诗最不易达到的境界。我心中真是惊讶万分。我赞扬了一番之后,她把稿纸收好,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上衣口袋,那清秀的面庞透出的柔情蜜意以及那闪闪的眼睛,使我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她与她同姓谢的同窗,可能正在经历一段儿女情意。这个小谢的同姓青年,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但我就是没想到此刻就坐在我面前。
我们的交谈的话题自然是十九世纪外国文学,从莎士比亚的艺术技巧,到巴尔扎克的巴黎场景,再到托尔斯泰与司汤达的心理辩证法描写以及俄罗斯一系列作家里的优美女性形象。在谈到拜伦,雪莱,普希金和海涅的诗时,他随口就背诵了海涅一大段诗。我发现他的记忆力惊人。诗歌本是一种最不易为人欣赏的艺术形式,尤其是外国诗歌,他却侃侃而谈。当时由于年龄和时代的原因,我读的外国名著要多些,我谈这些时,他绝不附和,但却饶有兴趣地听,时而会点点头,有时会出现短暂的凝神思考。他表现出对文学的兴趣和理解力,也是我从未遇到过的。从我下课后,除了我外出买了些吃的,我们就一直不停地谈着。到了夜深人静时,我才发现我们该睡觉了。夜风从窗口吹进来,已有寒意。我们在床上,各睡一头,还继续谈着,直到我怕他疲倦,才停下来。我躺在床上仍无倦意,望着窗外的暗暗夜。峡谷的大风吹来,从屋顶呼啸而过,屋外树声如潮。
此时已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世界文学从德语作家卡夫卡开山进入现代主义后,已精彩纷呈,在美国已出了像福克纳、海明威、斯坦贝克这类文学大师,拉丁美洲60年代的文学“爆炸”,也出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尔加斯•略萨和科塔萨尔等文学新秀,有了一批又一批的经典名著,而我们在这星光暗淡的黑色天宇下,在这小山镇的一座木板房里还在津津乐道十九世纪外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品,这是不是一种悲哀?
次日,他提出要借几本书回去,我说,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吧。他大喜过望,把他的黄布书包满满撑了一包。从此,我们交往了几十年。这几十年之后,他现在是四川大学教授,博导,著述甚丰,在中国古典文学和中国文化的大海深处遨游。他取了一个含有反讽意味的博客名:谢不谦。而我却只在二十世纪欧美和拉美文学的浅海边扑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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