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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3月底,我的“小煎熬”开张三个月之际,马前进专门带了许多成都诗人,到我火锅店聚餐。他们原本是打算在咖啡馆举办“2006年成都春季诗歌沙龙”,但为了给我揽生意,马前进使出浑身解数游说召集人猛将兄,将咖啡馆之夜改成了火锅店之夜。
那个晚上,他们沙龙讨论的主题是:“诗人的精神关照”。一开始,马前进就滔滔不绝:“诗人应该是具有批判意识的人,他们批判当权者,也批判一切看客,如果我们的社会是一片广袤的麦田,那么,诗人就是麦田的守望者;如果我们的人生是一艘船,那么,诗人就是船头的领航人。”
他非常机智地篡改了普利策先生的名人名言,在稀稀拉拉的掌声里坐下,正在这时候,简芳进来了。
她的进来,立即使诗人们有了不小的骚动。马前进显然后悔自己的演讲进行得为时过早,失去了一个在美女面前展示才华的机会,不禁后悔莫及,惟有亡羊补牢,不甘寂寞地重新站起来:“我补充一句——只一句——船头的守望者,本质上也就是精神家园的守望者。”
我差点把肚子笑破,但我忍住了。我感到,马前进和其他很多人一样,也变了,变得我几乎不认识了。
太多的人啊,喜欢把一些名词生硬地链接起来,利用那些“大词”,让人堕入五里云中,进而捞取一些狐假虎威的赞扬和崇拜。我曾一直相信,马前进不应该是这样的——那个曾经豪情满怀去大草原寻找郭靖轨迹的马前进,无论如何不该如此啊。
但是,他偏偏也这样了,世界真的是一个神奇的机器,它可以改造任何人。
更多的诗人被马前进的话激起了发言的欲望,个个蠢蠢欲动。只见猛将兄站起来,情绪激动,双臂在360 度范围内挥斥方遒,其长段长段的发言里,随时可以捕捉到比马前进更多的名人名言,和一些拗口的术语。
话讲完了,我跟着大家很响亮地鼓掌。然后又有一个肥胖的家伙站起来,纠正猛将兄刚才谈话中的一个术语。于是先前的马前进再度站起来与他争辩。他们的口气越来越热烈,周边诗人们也开始络绎不绝地插话加入了讨论。
这些可怜的诗人们,试图按照不同的话语组合方式来定义一个又一个术语,争执不下之后,他们就不可避免地讨论起了语言学,进而甚至进入了哲学的领域。猛将兄“唰”地从小书包里抽出了一本“卡尔维诺”,哗哗哗很响亮地翻到某一页读了起来。大家耐心地听完他的朗读,又自顾自地说开了每个人原先的话题。在足足三小时以后,诗人们似乎终于达成了初步的共识:人类的精神世界是不可能真正深入和沟通的。
然后静了片刻,又有人开始讨论另一个比较与主题接近的问题:一个精神上不健全的诗人——比如爱玩女人的波德莱尔或者别的什么有吃喝嫖赌劣迹及其他猥琐行为的知名诗人——是否能够被称为优秀诗人?
于是,有人开始定义什么叫“优秀诗人”,为了更完美地定义“优秀诗人”,又有人开始定义什么叫“精神健全”,于是大家东拉西扯不可避免地牵涉到了弗洛依德和庄子,猛将兄再次非常积极地站起来,一边用余光瞟着简芳,一边严肃地把中西不同的价值观做起了比较。在“哗哗哗”的掌声之后,马前进问了一个更深刻的问题:“价值的标尺到底是有意义的还是无意义的?”
到了这时候,一边观战的我、方纵及简芳,都笑了起来。
方纵笑起来,因为他是我们这里面最年少多金的。在这个物质时代,拥有着货币堆积起的荣耀,他们,这些商人与政客的联盟,是这个时代的最大获利者,他作为获利者的一员,有一种从容的心境像看喜剧一样看着诗人们的悲剧,边看边笑;
简芳笑起来,是因为她单纯,她觉得诗人们很神奇,充满了崇拜心理,她被诗人们的热情所感受,不断地微笑着,尽管她并不真能听懂。
至于我笑起来,其实是兔死狐悲。我心里很清楚,我与所有这些诗人一样,完全不合时宜。这是一个乏味的时代。工业文明扼剜着诗歌的咽喉,无耻的重复和拷贝是置身于这个时代中的每个生命的弊病。
那些自我标榜的诗人们,封闭在虚无的伊甸园中哼哼唧唧。虚弱的旋律在钢筋水泥的空间下没有了延伸的余地。却又自以为酝酿着一个个非常伟大的理想。然而,我又何尝比他们强半分?我发现自己真他妈是一个“三不象”:
在我火锅店旁边的张培德等小生意人面前,我硬充知识分子,假模假式地装清高;
在方纵等成功商人面前,我则以精神家园的守望者自居,时不时也搞点人文关怀;
而在这些马前进等诗人们面前,我又缺乏对他们的认同,我眼里的“道德”是个无意义的东西,就如同女人占有了男人的眼睛之后又被男人占有,困惑而又无休无止,谈论“道德”如同谈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那样毫无意义。
作为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三不象”,我既无法混入世俗阵营,也无法溶入诗人之中,只好归于寂寞。我甚至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我的人生,必将两头为难,两头落空。成为一个彻底的多余的人。
这种预感使我的内心充满沮丧,等到诗人们深夜兴尽而散。我陪着简芳去了中华园。
在上楼梯的时候,我就紧紧握住她的手,一进门,我就紧紧搂住她,仿佛紧紧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简芳没有说话,也没有问我任何东西,只是静静地也搂住我。但当我狂乱地想褪去她的衣服时,简芳却突然推开了我:“雷燎,你不要生气,我不答应你那样,是因为觉得我们很难有未来……你真的爱我吗?你能保证一辈子像现在这样在乎我吗?”
我沉默了一下,然后说:“简芳,我是真的爱你的,只要是和你在一起,我可以保证对你很好,但是,我预料不到将来会发生什么,我害怕给谁承诺,也害怕伤害别人,我不能保证能一直跟你在一起——我对自己的前途没信心,对过平凡而稳定的生活也没有信心,而你,最需要却是稳妥平安。”
简芳也沉默了很久,而后说:“是的。”
我说:“那你睡吧,我回小煎熬去了。”
简芳说:“好。”
我走出中华园,独自像孤魂野鬼一样在街上游荡。深夜的紫荆片区依然灯红酒绿,桐梓林路依然穿梭着密集的豪华汽车,这一带是成都最繁华的富人区,有着可想而知的纸醉金迷。
只是这所有的纸醉金迷,在这样的夜晚,都属于富人们,都与我无关。
想起自己的前程,我有些气馁,想起不可测的人生,我有些不安。难道我要开一生的小火锅店吗?可不这样,我又该干什么呢?前途一片迷惘。使我心里充满了孤独和无助感。
就在我差不多要走到人民南路凯莱帝景大厦下面时,手机有些令我意外地响了起来。是简芳打来的,她说,“雷燎,我有些害怕。”
“怎么了?”
“没怎么,以前从来不怕,今晚一个人住在这么宽的房子里,却莫名其妙地害怕,自己也不知道怕什么。”
犹豫了一瞬,我试探着说:“要不,我过来陪你说说话,就不怕了。
“……好吧。”
我没想到她真的会答应,心里一动,我预感也许有什么今晚将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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