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剧绝技岂止变脸
来源:重庆晨报 | 时间:2014-10-13 08:08:08 记者: 隆学义
川剧有许多美,美不胜收。因为孤陋寡闻,只能就我几十年所见所闻所学所写,当一回“言(盐)贩子”。 川剧传统剧本文学,像一个海绵体,兼收并蓄了中国雅文学与俗文学的养料(既有精华也有糟粕),形成了雅俗兼容的风格,体现了有别于其它剧种文本的巴蜀文化优势。
川剧文学秉承了巴蜀文化的灵异,时而大雅,如入芝兰之室,芬芳沁心,又好似挑花上市,鲜香袭人;时而大俗,如进鲍鱼之铺,虽腥不秽,但粗俗的却犹如挑粪过街,恶臭扑鼻。幸而历代一些文人才子如黄吉安、赵熙、刘怀叙、冉樵子、李明璋深度参与川剧文学创作,把芝兰之芳与鲍鱼之腥,拿捏在一定分寸之间,成为中国戏曲文学之“独美”。一时间,名士、学者、教授、政要,津津乐道,而推车贩浆、挑葱卖蒜的百姓,茶余饭后,也说得口水滴嗒。 请看: “更阑尽,夜色哀,/月明如水浸楼台,/透出了凄风一派。”(赵熙《情探》) “梨(谐“离”)花落,/杏(读“恨”谐“恨”)花开,/梦绕长安十二街……”(同上) 这是何等意境、情境、心境的交融? “你看那:/鸳鸯鸟儿,/成双成对,/好一似和美的夫妻,/白日里并翅而飞,/到晚上来交颈而眠,/我与潘郎虽则是相亲相爱,/怎比得那鸳鸯鸟儿,/一双双,一对对,/飞入在波浪里,/永不离!”(《秋江》) 又是一首江山如画、红颜思春的散文诗! “我学医,无实学,/样样都是听人说。/牛病马病都医过,/不论外科与内科……疔疮背瘩找到我,/不用药医用刀割……/若是神仙找到我,/不死都要脱层壳。”(《请医》) 好一个庸医的自白书,诙谐到家了。 我在拙作《金子》中用“拟人”兼“对仗”的修辞格,写金子的复杂矛盾心理: “风叫魂,雨落泪,/雷喊冤,电发威。/风雨雷电齐相会,/冤仇爱恨聚一堆。” 又用“镶嵌”加“排比”写金子丈夫焦大星的纷繁沉重的纠结: “加不完深深情意好,/减不去重重心思焦,/乘不来一家一天开口笑,/除不尽半时半刻怨气高。” 我十分注重剧本唱词的文采,崇尚杜甫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和贾岛的“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苦熬。人一能之,我以十能之;人十能之,我以百能之。时不时为一句、一词、一字斟酌几天,甚至数月经年仍心怀忐忑。常以蝼蚁负重之力,蟋蟀弹高之劲,龟鳖耐苦之韧,犬马任劳之勤,不断进行“雅”的推敲。 而我文本中的好些人物说白:“真感情要命,假感情要钱”,“男人越结越害怕,女人越嫁越胆大”,“生好过,活好过,生活不好过”,“驼背儿思念太太,叫——驼儿思太(托尔斯泰)”等等,多是我长期茶馆生活“俗”的观察与提炼。 当剧场观众纯粹为我文本的唱词、说白,鼓掌、喝彩、哄堂爆笑的时候;当一些大学生不顾剧场光线幽暗,迅速抄写我唱词的时候;甚至一位老教授忘了看舞台,始终专心阅读电子屏幕上唱词的时候;我深深感到编剧工作的价值,常常为此偷偷乐一番。 雅不避俗,俗不伤雅,大俗大雅,雅俗并存,这正是川剧文本雅俗之美的霸道之处。
川剧艺人,在技巧上异禀天赋,极富天才,可称神乎其技。据传,一位川剧前辈名角演三国戏《八阵图》,在扮演东吴大将陆逊困阵时,使用了罕见的“耍翎子”:
只见陆逊头盔插有的两只翎,一只直立在上,一只偏倒一侧;或两只并排直立头上(这我见过)。这都不算神奇,更有艺人在两只翎尖各套有一个小铃铛,并立时竟互相碰撞,叮当作响(这仅听说)。
还有艺人演《水漫金山》中的韦驮“踢眼”。一般是预先画好的“眼睛”贴在靴子尖,表演时踢在眉间(我见过)。更有艺人在左右靴尖上各画贴好半只眼,分别先后踢在眉间合成一只眼(只听说过)。这就绝了。
我在上世纪六十年代(1960年)从重庆六中考进四川大学中文系,刚到成都,恰逢雅安名角彭海清(艺名面娃娃)正在上演《打红台》。此戏写笑面虎水贼萧方“多行不义必自毙”的一生,反派角色贯穿始终,为川剧仅有,震撼剧坛。曾为美学家王朝闻精心研究,并收入论文集《一以当十》。彭演萧方杀船时的“藏刀”,表现其性格两面三刀,真是绝乎其技,令我终生难忘。
另外,《别洞观景》中的脚尖直立行走的“占占步”(誉为中国芭蕾),《活捉石怀玉》中的“耍蜡烛”,《治中山》、《水漫金山》中的“变脸”,《跪门吃草》中的“盘水发”,《放裴》中的“飞褶子”,《活捉三郎》中的“提火巴人”,《拿虎》中的“踢帽子”,《水牢摸印》、《逼侄赴科》中的“飞跪”,《反朝歌》中的“变胡子”,《断桥》中的“变脸”、“飞褶子”、“提火巴人”、“甩水发”综合运用等等。种种绝技,精彩绝伦,岂止一个“变脸”?今人以为代表川剧的只是“变脸”,实在是误导。
川剧技巧不在功夫多深,而在绝妙天成,它贴近人物个性,是此情此景的内心外化,让技巧体现在更深的人文层面上,不光是杂耍式的欣赏性。
川剧是中国戏曲集大成的剧种,具有开放性、包容性与创造性。它的声腔容纳了全国剧种所有声腔,形成了昆曲、高腔、胡琴、弹戏(梆子)、灯戏五腔和鸣的大汇聚。其中高腔特别突出,帮腔更是优秀。但与全国剧种相比,川剧唱腔并非集体强项,在此,从略了。
当今,尽管戏曲衰微,已是小众艺术,但在世界艺坛上,中国真正拿得出手的还是独一无二的戏曲艺术(当然包括川剧艺术),而非电影、电视什么的。
我是一只喜欢爬稿纸格子的蚂蚁。我或许也是一条正在吐丝、作茧自缚的蚕。我最想让大家来看的是我变蛹、破茧之后化成的蝶——我的戏曲作品。川剧作家大约有三十多个,重庆人最多,占了十多个,三分之一以上,这很让我引以为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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