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收蜀汉真英雄
马恒健
展开四川旅游地图,以成都为原点,目光沿古蜀道由南向北,庞统、诸葛瞻、蒋琬、鲍三娘、费祎、姜维等蜀汉名臣良将的墓祠,依次映入眼帘。他们生前为蜀汉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们死后成为天府之国的旅游资源,经久不衰。
但是,他们若有在天之灵,却会被卧榻之侧的一个宿敌搅得寝食不安。这个宿敌,便是直接导致蜀汉灭亡的魏征西将军邓艾。他的墓茔,就在古蜀道旁,就在当年姜维北伐中原的必经之路上。
兵家传奇
甘肃文县与四川青川县交界处,一座摩天接云、坡陡谷深的山岭苍茫横亘。它自古以来便是川甘界山,名叫摩天岭。
在我国万水千山中,被称为摩天岭的山岭有许多。没有邓艾,这座摩天岭,在众多蜀山中普普通通;没有这座摩天岭,邓艾灭蜀,便少了几分悲壮和传奇。 蜿蜒盘缠于摩天岭的阴平道,是古今公认的“山高如云表,玄鹤尚怯飞”的险道,又是由甘入川的一条奇径。它自甘肃文县延伸至四川平武县南坝镇,七百余里渺无人烟。严格上讲,三国时期,它只是从理论上可以到达成都的“径”,连邓艾也称它为“邪径”。
那是在魏景元四年(公元263年)秋,随着大将军司马昭一声令下,18万魏军浩浩荡荡踏上了灭蜀的最后征途。
魏军兵分三路。钟会率主力10万人,欲取汉中、克剑门,直趋成都;邓艾领兵3万由狄道南下,以牵制姜维驻守沓中的主力;诸葛绪率兵3万进攻武都,以切断姜维退路。
钟会轻取汉中,却被姜维回师阻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剑门关下。诸葛绪被专横霸道的钟会诬告而被治罪,因此攻蜀的三路大军便只剩钟会、邓艾两路。眼下,钟会面对剑门天险无计可施,司马昭的伐蜀大计眼看就要夭折。
此时,身为西路军最高长官的邓艾上书朝廷,请求批准率本部人马从“山高谷深,至为艰险”的阴平道南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阴平道邓艾率军凿山开路,修栈架桥。途中因粮运不继,数次陷入绝境。当行至摩天岭,道路断绝,进退不得,邓艾身先士卒,自以毛毡裹身滚下百丈悬崖。主帅如此,将士自然亡命跟随,结果摔死大半。邓艾清点残部,3万人仅剩下不到2千。哀兵必胜,绝处逢生,邓艾率2千人取江油关(今绵阳南坝镇)、克绵竹(今德阳黄许镇),最后占领成都,蜀汉灭亡。
魏景元四年十二月,魏王下诏,以邓艾大功官拜太尉(一品),赞词中将其勋绩与“白起破强楚,韩信克劲赵,亚夫平七国”相比。
这是中国古代战争的经典战例,这是注定要载入史册的一段辉煌传奇。
后世兵家,吸取邓艾的经验和蜀亡教训,守蜀者必然加强阴平一线的防御:五代时,石敬塘攻两川,西川孟知祥一面遣军堵剑阁,一面派军趋龙州,扼守要害,以备阴平故道;石敬塘果然遣军欲从阴平道进兵,因西川兵有备,败还。明代著名军事家傅友德伐蜀,扬言出金牛道,实际潜引大军循邓艾阴平故道直捣成都,进而占据了全川。
阴平豪赌
当我慕名攀爬在摩天岭两侧的阴平道上时,犹如在阅读一部历史的教科书,犹如在欣赏一部实景的立体的<<三国演义>>。
强烈地感受到邓艾在当地多么深入人心的,是一处处与他的传奇有关的地名。
在甘肃一侧,有邓艾砺剑的磨刀石,盖印的印盒山,丢失衣服的落衣沟以及马鞭失落此地的“马鞭崖”,有邓艾的士兵歇息时抖鞋土的鞋土山,以及练兵的射箭坪。如果说这些地名或许有附会之嫌,那么,令人不由得信服的是,在最靠近摩天岭的刘家坪乡,有一个村子叫邓家坝,而此村没有一家是姓邓。仅因当年邓艾路过此地时遗失了一只笔,后来人们便把这个村子叫做邓家坝,至今如此。在四川一侧,有“艾以毡自裹,推转而下”的裹毡亭,有邓艾集结滚崖幸存士兵的将军寨。
当我伫立摩天岭之巅,一通苔痕累累,字迹漫漶的川甘界碑,令人浮想联翩。
当年邓艾行至此,路绝崖断,他是否在绝望之中,后悔不该出这个险招-----阴平道“七百余里无人之地,山高谷深,粮运艰难”。部队行此险地,一旦敌人察觉,必将全军覆没;即使敌人没有察觉,自己能不能从这天然险地脱身也是问题;既是“偷渡”,不可能用大队人马,最多几千精锐而已。这几千人如何克江油关占涪城,如何战胜绵竹的重兵和成都卫戍部队?
当然,这只是他的一闪念。否则,他将成为军事史上典型的反面教材。
奇袭,类似赌博,它往住是以寡敌众,以弱克强。虽然有对战略战术的精心策划,却又有对是非成败的叵测难料。因此,这本来就带运气成分,它的执行者,需要与生俱来的胆量,需要出生入死的气概,需要身经百战的磨砺。
事实上诸葛亮早就告诫:“全蜀之防,当在阴平”。但是,邓艾仍然成为这场豪赌的胜者。当邓艾幸存的两千余名人模鬼样的士兵,突然出现在扼阴平道蜀汉境内出口的江油关前时,蜀军守将马邈以为神兵天降,惊得魂飞魄散,不战而降。对那位苦劝丈夫马邈与魏军决一死战不成,咬破自己的手指写下血书一封,然后口衔血书自缢身亡的李氏,邓艾敬其忠义,将她厚葬于关内。
刚烈侠义的李氏,留下“可怜巴蜀多名将,不及江油李氏贤”的千古美名。而邓艾也因此多少赢得了蜀中民心。所以,历代各级官吏,对灭蜀居功至伟的军事天才邓艾,是崇拜有加的,历代黎民百姓,也早已捐弃前嫌,对这位智勇双全且仁义宽厚的将军,心怀敬意并祭祀纪念。
断碑残坟
邓艾墓位于剑阁县北庙乡孤玉山南麓。我进入北庙地界后,经当地人指点,找到了北庙小学,邓艾墓就在小学后面。
来此之前,我自然对邓艾墓有一番想象:它不太可能像姜维墓那样坟头饱满、古柏参天,更不可能如庞统墓那样红墙拱卫、祠堂森严,但邓艾毕竟是终结蜀汉的一代名将,三国后期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其坟茔的规模可能寒碜,但也不至于破败难觅吧。
“有智独能收蜀汉,无成空自惜将军。”清人杨端凭吊邓艾的咏叹,颇能表现我们一行的心境,使我对创造了中国古代军事史上的奇迹的邓艾的长眠之地充满了期盼。
当我们在北庙小学周围寻觅时,其实邓艾墓就在眼前。最后,是学校工作人员指出了具体位置。
大名鼎鼎的邓艾之墓,已没有了坟头,1米见方的墓道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墓道和墓室用青石修造,由于无数次被盗、无数次的人为破坏,加之年久失修,墓道已坍塌。在墓道的两侧,各有一石砌墓室,为一墓双穴,是分别安放邓艾及其子邓忠遗体之处,各深3米、宽1.4米,高1.8米。两室间隔3米。
在邓艾墓旁,原有祭祀邓艾的庙宇。其庙始建于唐长庆年间(公元821—824年)。据著名的明代史学家曹学佺著《蜀中名胜记》载:“《碑目》云:‘剑阁有《魏太尉邓公神庙记》,唐剑州刺史刑册题。又《邓卫圣侯碑》,唐刺史郭准立石’。” 清雍正《剑州志》载:“彰顺王庙在县北二十里的孤玉山,魏征西将军邓艾庙及邓艾墓在焉。” 而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发现的明弘治八年(公元1495年)撰刻的石碑,对邓艾庙祭祀的盛况和邓艾父子的死因,作了较详细的记载。
如今,从邓艾墓前的一尊断碑,仍可一窥邓艾墓及其神庙昔日的壮观。断碑正对墓道口,宽近1.5米,厚近1尺,距地面1尺多高处以上被折断,被折断的碑体已不知去向。从断碑的宽度和厚度可大致推测,完整的墓碑高度至少在2米以上。
“冬十月,艾自阴平道行无人之地七百馀里,凿山通道,造作桥阁。山高谷深,至为艰险,又粮运将匮,频於危殆。艾以毡自裹,推转而下。将士皆攀木缘崖,鱼贯而进。”这是《三国志》邓艾传中关于他偷渡阴平的记载,这是他的勇;而他的“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的名言,是他的智,是遗赠给后世兵家的箴言。
这正如前蜀时期建于邓艾墓前的彰顺王庙(前蜀皇帝王建封邓艾为彰顺王)庙门对联所言:“越天险已入蜀,战未生还,漫诩将军夸智勇;筹万机而擒王,身能死决,堪称父子是英雄。
英雄末路
邓艾的战绩是无比辉煌的,但这辉煌过于短暂。他的生命,在极度的喜悦里戛然而止。
站在锦官城头,邓艾豪情万丈。他的下一个目标,便是出三峡、取荆襄,直捣建业,踏平东吴。但是,体恤下属的他,面对自己的疲惫之师,又不由得上书急欲图霸天下的司马昭,建议对东吴的进攻“且徐缓之。”
司马昭不舒服了,加之嫉贤妒能的钟会上言诬陷,称邓艾按兵不动是要拥兵自立为蜀王。于是,司马昭密令监军卫瓘擒拿邓艾父子,押回洛阳。
当邓艾父子的囚车行至绵竹(今黄许镇)一个叫三造亭的地方时,与邓艾有仇的部将田续将邓艾父子斩杀。
邓艾的亲信本欲将其尸体运回洛阳,但行至孤玉山下时,见此地林木苍翠、环境幽静,又考虑到洛阳远在千里之外,尸体可能腐败,便将邓艾父子就地安葬。
从飞渡摩天岭的悲壮,到殒命三造亭的悲怆,再到草葬孤玉山的凄凉,可惜邓艾立下奇功,却最终未能还都,更未能返乡。这真是:“功成身被害,魂绕汉江云。”
伫立背倚孤玉山的邓艾墓前,一个个关于邓艾的传说在我耳畔回响:邓艾的大刀曾掉入山下一条小河,这便是那条叫关刀河的河名来历;附近有一块巨石被称为摊尸石,那是因为停放过邓艾父子的尸体……
在邓艾墓前数十米开外,便是人称翠云廊的金牛蜀道。它是邓艾进军成都没有走过的正道,是邓艾在阴平道上披荆斩棘时所梦想的金光大道。它下达成都,上通洛阳,当然,也通往邓艾的故乡——河南棘阳。
一代豪杰,再也用不着攀爬七百里不见人烟的阴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