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芙：如果当初我们不那么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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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想知道心胸狭窄没风度的男人是什么德行么？不妨来看看杨过儿时与郭芙斗蟋蟀的情景：

　　“……郭芙见自己的无敌大将军一战即死，很不高兴，转念一想，道：‘杨哥哥，你这头小黑鬼给了我罢。’杨过道：‘给你么，本来没甚么大不了，但你为甚么骂它小黑鬼？’郭芙小嘴一撇，悻悻地道：‘不给就不给，希罕吗？’拿起瓦盆一抖，将小黑蟀倒在地上，右脚踹落，登时踏死。杨过又惊又怒，气血上涌，满脸胀得通红，登时按捺不住，反手一掌，重重打了她个耳光。……”

　　偶像剧里，但凡童年有些渊源的男女主角，几乎无不是青梅竹马浓情蜜意的。通常情况下，都是在路人甲乙丙丁掌掴女主角的时候，年幼的男主角挺身而出，以英雄救美的姿态，将伟岸的身影永远留在女主角发着光的童年回忆里。至于年幼的男主角掌掴女主角，那自然是从来也没有的。

　　可这落魄寒微寄人篱下的小杨过，偏偏敢朝着自己衣食父母的掌上明珠，就这样一巴掌扇过去。

　　很多人都说，男生的风度要在不断的成长历练中才能修炼出来，所以儿时越是顽劣的男孩子，搞不好长大了就越有出息。

　　可在我看来，长大了出不出息是另一回事，但这种尊重异性的风度，通常是在很小的时候就根深蒂固了的。至于那些童年时就对柔弱女孩子毫不相让的熊孩子，哪怕他们长大之后学会了表面上的风度，在他们骨子里，也始终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不信的话，我们把这种人，和那种从童年起就有风度有礼貌的男孩子，都放到泰坦尼克号上面试试看？

　　诚然，在这场关于蟋蟀的争执中，主要是郭芙蛮横无礼，但杨过这厮作为一个大哥哥，气量如此狭窄，也实在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说起来杨过这人也实在可怜，他那狠心的爹和薄命的娘早早地弃他而去，害他小小年纪就住破窑洞当乞丐。好不容易认了个干爹，却是世人唾弃的西毒欧阳疯子；好不容易攀上父亲的故交，却又被人家的大小姐看不起；好不容易来到全新的环境全真教，却又被小道士们欺负得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所以，在这一系列挫折之后，终于遇到一个温柔对待自己的人，杨过怎能不努力去爱她？哪怕那人对他冷若冰霜不假辞色，起码杨过可以确定，这人一定不会看不起他，一定不会在别人面前给他难堪。

　　看看杨过在古墓里对小龙女流露出的万般呵护，再回头看看他在桃花岛上对郭芙表现出来的傲气，我们这才恍然明白那句网上流传甚广的话：哪有人会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

　　作为一个生性高傲的人，杨过一生最痛快的意淫，绝对不是当什么千军万马中的大英雄，也不是抱得美人归，而应该是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杨过，既有本事当千军万马中的大英雄，也有本事抱得美人归——可他根本就不稀罕。

　　这种关键时刻的傲娇，才是我们神雕大侠意淫的精华部分。

　　而对于这样的人来说，他是绝对无法忍受那种有可能当众拂他面子的女人的。他最终选择长期出双入对的对象，一定是随时随地都能顾到他的面子，并且能够助长他的面子的女人。

　　符合这种条件的女人，他一生遇到了很多。这当中，将依赖和崇拜的姿态做得最足的有两个：一个是小龙女，另一个则是他的“小妹妹”郭襄。

　　而最不符合这种条件的女人，他这一生只遇到过一个。

　　那个女子出现在他年幼潦倒的破窑洞里，出现在他卑微受屈的桃花岛上。她总是那么的明媚鲜妍，那么的趾高气昂，在她瞥向他的眼风里，永远带着明目张胆的三分不屑。

　　可即使是与美若神人的小龙女朝夕相处了几年，也下定决心要好好爱这个姑姑——杨过在离开古墓后，重遇这个儿时给过他无数屈辱的郭大小姐时，却仍然情不自禁地自惭形秽。在与她对话时，他仍是这样的反应：“杨过见她这么一笑，犹似一朵玫瑰花儿忽然开放，明媚娇艳，心中不觉一动，脸上微微一红，将头转了开去。”

　　此时的郭芙众星捧月，对武氏兄弟的追求早已厌倦，此刻她“见到杨过的神色，知他已为自己的美貌倾倒”，不禁在心中得意洋洋。

　　接下来——

　　“杨过眼望西首，见壁上挂着一副对联……他年纪比眼前这三人大不了几岁，阅历心情，却似老了十多年一般，看到‘五湖癈人’四字，想起亲人或死或离，自已东飘西泊，直与癈人无异，适才逼得赵志敬狼狈遁走的得意之情霎时尽消，一股凄苦萧索之意袭上心来，不禁垂下了头，暗自神伤。

　　郭芙低声软语：‘杨大哥，你这就去安置罢，明儿我再找你说话。’

　　杨过淡淡的道：‘好罢！’随着那庄丁出了书房，隐约听得郭芙在发作武氏兄弟：‘我爱找他说话，你们又管得着了？他武功不好，我自会求爹爹教他。’……”

　　此时的杨过，古墓派武功初成，以偷奸耍滑的方式将全真教的宿敌们整得有苦说不出，在咄咄逼人的“郭伯母”黄蓉面前尚且不卑不亢地对答，理应正值年少狂傲之际，事事只待扬眉吐气。

　　然而他刚刚得意不久，在被郭芙的美震撼了之后，竟然开始自怜自叹，黯然神伤。

　　如果你初见一个人的时候就感觉到离别的隐痛，那么你一定是爱上她了。

　　郭芙的绝色容光震慑了他的五感，他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自己，下意识地想起了自己漂泊无依的种种苦楚——小时候，当我们被坏孩子欺负了，或是受了什么其他的委屈，我们通常不会当着欺负自己的人就嚎啕大哭，而唯有当保护我们的亲人朋友出现时，我们的眼泪才会肆无忌惮地落下来。

　　杨过为郭芙的美所震撼，下一步却是万般愁苦涌上心头，所有坚硬的心防轻易就卸了下来，方才偷奸耍滑的得意顿时消失无踪。而他一面黯然地走出书房，一面还在留心地侧耳听着郭芙的动静。

　　要知道，当杨过被小龙女的美所震撼时，他转的第一个念头，却是长大了以后要怎么溜出去玩，要怎么把姑姑一个人抛弃在古墓里。

　　可即便是无法抗拒的吸引，这两人针尖对麦芒的性格，很快就突显出来了——

　　“……（郭芙道）：‘杨大哥，你说是大武哥哥好呢，还是小武哥哥好呢？’……杨过笑道：‘我瞧两个都不好。’郭芙一怔，问道：‘为甚么？’杨过笑道：‘倘若他二人好了，我杨过还有指望么？’他一路上对陆无双嬉皮笑脸的胡闹惯了，其实并非当真有甚邪念，这时和郭芙说笑，竟又脱口而出。郭芙一呆，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姑娘，从来没人敢对她说半句轻薄之言，当下不知该发怒还是不该，板起了脸，道：‘你不说也就罢了，谁跟你说笑？’说着展开轻功，绕小路向山坳后奔去。

　　杨过碰了个钉子，觉得老大不是意思，心想：‘我挤在他们三人中间干么？’转过身来，缓缓而行，心想：‘武家兄弟把这姑娘当作天仙一般，唯恐她不嫁自己。其实当真娶到了，整天陪着这般娇纵横蛮的一个女子，定是苦头多过乐趣，嘿，也真好笑。’

　　郭芙奔了一阵，只道杨过定会跟来央求赔罪，不料立定稍候，竟没他的人影。她心念一转，暗道：‘这人不会轻功，自然追我不上。’当即向来路赶回，只见他反而走远，忙奔到他面前，问道：‘你怎么不来？’杨过道：‘郭姑娘，请你转告你爹爹妈妈，说我走啦。’……

　　杨过笑道：‘我又不是英雄，也来与会，岂不教那些大英雄们笑话？’郭芙道：‘那也说得是。’微一沉吟，道，‘反正陆家庄不会武功之人也很多，你跟那些帐房先生、管家们一起喝酒吃饭，也就是了。’杨过一听大怒，心想：‘好哇，你将我当作低三下四之人看待了。’脸上丝毫不露气恼之色，笑道：‘那可不错。’他本想一走了之，此时却将心一横，决意要做些事情出来出一口恶气。”

　　在怦然心动没多久之后，郭芙和杨过就各自犯了对方的大忌：杨过最恨人瞧他不起，郭芙偏偏表现出从骨子里瞧他不起；郭芙最喜欢故作生气要人来哄，哪知杨过根本不吃这一套，装模作样地哄两句都不会，脾气来了掉头就走。

　　郭芙的心理就是：这小子也有点意思，姑且向他送点秋波，把他排入追求者大队中，看他表现如何吧。

　　而杨过的心理则是：纵然我对你心动了，那又如何？你竟然看不到我的独特之处，你竟然只把我当成备胎？那我还不稀罕和你在一起呢！别以为我不认识比你更好的女人！那些追求你的倒霉蛋，我祝他们都没好下场！

　　这两个人虽然都互相吸引，但却都高傲地扬着下巴，固执地等对方先俯下身去。郭芙知道她转身就会有武家兄弟为她做小伏低，所以她故意挑唆武家兄弟去羞辱杨过。杨过知道他姑姑把他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所以小龙女一经现身，杨过就执着她的手你侬我侬，再不理周遭的事。

　　此时的杨过，就像是童话《小公主》里的主人公，在落魄潦倒受人轻蔑之际，面前忽然冒出来一个仗义疏财的旧友，使他从脏兮兮的小乞丐，瞬间摇身变成了他人的掌中宝。

　　所以自尊受挫的他，故意牵着小龙女大摇大摆地秀恩爱，俨然一副不把其他所有人放在眼里的姿态。

　　杨龙二人别后重逢，一番肉麻的对话简直让人不忍直视。能够这样的默契配合，自然不是没有爱情。可正因为太水到渠成了，所以这两个人的感情戏更像是一场场预先排演好的舞台剧——在打着聚光灯的舞台上，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对白，都仿佛是唯恐其他人不知道，这出戏的名字叫做“爱情”。

　　这样你来我往的秀恩爱，固然是甜蜜无伦，却怎么也少了年少相爱的那股青涩的别扭劲儿。反倒是郭芙与杨过你来我往的斗气吵架，倒更接地气些。

　　以小龙女之千依百顺，对比郭芙之蛮横骄纵——杨过自然知道和谁在一起，会让他自己比较舒坦。凭杨过最佳影帝的表演狂个性，在强烈的心理暗示之下，要对小龙女表现出这样似火的热情，实在是太轻而易举了。而小龙女原本就天真无邪，一颗心亦早就完完全全被他征服，自然是处处都配合着他，此刻正是与他演对手戏的最佳人选。

　　年轻人的逆反心理特别重，归根结底，大概是因为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喜欢作。

　　因为年轻，所以总觉得，凭借自己的力量，就可以轻易操纵自己的命运。年轻人总以为自己会得到命运的特别优待，总以为世上的一切都是唾手可得。他们固执地相信，无论自己怎么倔强高傲，无论自己怎么背立盈盈故作羞，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一定都逃不掉。

　　所以，在郭靖黄蓉想为二人指婚的情况下，性情倔强的杨过和郭芙，异口同声地说了“不”。

　　在彼此为对方心动，并且有机会抓住对方的情况下，高傲精明的杨过，和骄纵蠢笨的郭芙，就这样各自倔强地转过身去。

　　全书最令我讶异的，却是杨过寻郭芙复仇的那一段。

　　其时，杨过既担了“玷污郭芙名声”的罪过，又背负着“掳走郭襄”的冤屈，被一时激愤的郭芙误斩了一条手臂。他在万念俱灰之下，遇上了神雕，还学到了剑魔独孤求败的精妙剑法，接下来数日不仅养好了伤，武功还更精进了，堪称是起死回生。

　　向来睚眦必报的杨过，带着死而复生的怨恨，偷偷潜入襄阳城，想杀了郭芙来泄愤。

　　但当他看到郭靖要斩郭芙手臂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却是：“……（杨过）瞧了这般情景，只吓得一颗心突突乱跳，只想：‘我要不要下去阻止？叫他饶了郭姑娘？’”

　　后来，在黄蓉的计谋下，郭靖被点了穴安置在床上，郭芙则被这位溺爱成性的母亲护送出了襄阳城。杨过一时气愤，又追了上来，想亲手向郭芙报复，不料却发生了这样一幕：

　　“……杨过见她脸色苍白，目光中尽是惧色，同时显得娇弱无助，楚楚可怜。他此时要斩断她右臂，可说易如反掌，突然间心中升起一股怜惜之情，竟下不了手，哼的一声，挥出右臂，空袖子已裹住了她长剑，向外甩出。郭芙那里还拿捏得住，长剑脱手，直撞向墙角。……

　　杨过骑在马上，见道旁树木如飞般向后倒退，俯首看怀中的郭襄，见她睡得正沉，一张小脸秀美娇嫩，心道：‘郭伯伯、郭伯母这个小女儿，我总是不还他们了，也算报了我这断臂之仇。他们这时心中的难过懊丧，只怕尤胜于我。’奔了一阵，转念又想：‘杨过啊杨过，是不是你天生的风流性儿作祟，见了郭芙这美貌少女，天大的仇怨也拋到了脑后？倘若斩断你手臂的是个男人，是武氏弟中的那一个，你难道也肯饶了他？’想了半日，只好摇头苦笑。他对自己激烈易变的性格非但管制不住，甚且自己也难以明白。……”

　　纵使是伤痕累累，纵使是万劫不复，纵使是怀揣着千般恨意，在望向她双眼的那一刻，他终究还是下不了手。

　　即便是后来郭芙不小心害得小龙女危在旦夕，令得杨过满心恨意——但他在与小龙女携手离去之前，仍是冒着生命危险，先冲进火场里将郭芙救了出来再说。

　　想那张无忌，一面咬牙切齿要替表妹报仇、要替义父出气，一面却拼死也不愿意伤害嫌疑人赵敏和真凶周芷若——只因此人生来就是妇人之仁，所以他一次次手下留情都不足为奇。但凭借杨过这种睚眦必报的性格，要让他一次次对伤害他如此之深的郭芙伸出援手，这当中的道理，确实不仅让我们难以明白，就连他自己，也难以明白。

　　不知后来名满天下的神雕大侠杨过，还会不会记得，十六岁那一年，有个牵着一匹丑马的落魄小子，在大庙里被一个少年女子的绝色容光震慑得自卑不已，再不敢看第二眼？

　　不知他会不会有一日突然顿悟：为何他对这世间女子都可以呵护有加，却单单在某一个女子面前进退维谷、心胸狭窄、斤斤计较？为何即便十六年时光荏苒，他却仍然忍不住故意屡屡在她和她的家人面前，大摇大摆地炫耀自己的本领？

　　年少一别之后，杨过将自己惊世骇俗的爱情表演给了全世界看，而郭芙则在一番纠结后嫁得良人，过上了安稳幸福的生活。在十六年后的风陵渡口，我们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记挂着他的下落。

　　在后来的千军万马中，在人事已非的情形下，已为人妇的郭芙看着客套有礼的杨过，在彼此冰释前嫌之后，忽然心里空落落的。这一刻她才想明白，自己这么多年的骄纵暴躁无理取闹，竟然都仅仅是因为得不到他。

　　作者说：“二十年来，她（郭芙）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心事，每一念及杨过，总是将他当作了对头，实则内心深处，对他的眷念关注，固非言语所能形容，可是不但杨过丝毫没明白她的心事，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在那天黄昏的襄阳城外，郭芙怔怔地看着携着小龙女之手的杨过，再怔怔地看着对自己体贴敬爱的丈夫耶律齐——在千军万马的厮杀声之中，她忽然慢慢地咀嚼出了初恋的苦涩。

　　这时已近中年的郭芙，会不会想起，在那一年的英雄大宴上，她受到调戏之后发足狂奔，在背立盈盈故作羞之际，她左等右等，却怎么也等不来那个哄她的少年郎？

　　那一年，他们都还太年轻，他们都是那么的倔强，那么的骄傲，那么的自我中心，在命运面前那么的自负自大……以至于，那一朵初恋的花，就这样开在十六岁的仲夏，而后在跌宕起伏的命运中一点点飘散无踪，万千绮丽空自绽放了一世，却怎么也等不来那对倔强的少年男女的一个适时的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