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百坡)2012第二期
我的外婆
谢建华
立冬那天,舅舅死了。我从城里赶去为他送葬。
说实话,舅舅在我心里是很陌生的。他一生都在不停地操劳,艰难地撑持着一个摇摇晃晃的家,难得与我亲近。倒是年老的外婆与我挺近乎,每次到他们那里,我总是吃住在外婆家。
外婆独自住在二间茅屋里。舅舅说是养着外婆,其实只是每月称二十五斤米给她,其余便什么都不管。开初,二姨妈、小姨妈,以及当地邻里都愤愤不平。尤其我妈妈,她认为我外婆年老体弱,除了填饱肚子,一点儿好的都吃不上,并且还如此缺乏骨肉亲情。她跑去找舅舅论理,但外婆拦住了她。外婆说:“你兄弟有他的难处,生产队分的粮食自家都吃不饱。他是怕你们姐妹常来看望我,会吃去他家本就不多的口粮……唉!过日子难哪。不过,这样也挺好,我把他最小的儿子都带得会走路了,现在我除了收拾我那点自留地,可以常进城来看望你们哩。”
外婆是个勤劳、慈详的老人。她每次从乡下赶进城里我家,背兜里总是装着红苕、乔麦或四季豆,从不会打空手。倒象我们一家是她的长辈,她理所应当定期来献贡似的。
过“细粮关”时,外婆七十多岁了,可她越发往我家跑得勤,每次都背着她那好象永不会离身的背兜。要知道,从她家到县城,得步行二十五里地哩。我曾听到她与我妈妈说悄悄话。她说,最近给我家背来的吃食,都是去二姨家、小姨家逼着拿的。“你看你几个娃娃都饿得皮包骨头,你还嘴硬!”她发怒说。“乡下人不会饿坏,田埂上有的是野菜,水沟里有的是泥鳅,她们的娃娃是不会饿死的。就只你,全家只吃配给粮,一点也找不着其它吃的。记住:要是饿坏我一个孙子,看我怎样收拾你!”
有一天,妈妈单位的赵阿姨来串门,她对我妈妈说:“秀彬,你妈从这儿回自家,得从北门外翻蔡家山走小路吧?”
我妈说:“是的,我每次去看她也走那条小路,要近五、六里地。”
“可是,我最近上下班路过公园山时,咋总见她绕公园山走呢?”赵阿姨说。“有时候,还见她背着满一背篼蔬菜大队地里扔掉的白菜叶子呢。”
当天晚上,我们正吃着外婆送来的麦粑时,父亲突然发出一阵强烈的呜咽。望着满脸串耳胡、平时十分严厉的父亲如此悲伤,我们几兄妹吓得不知所措,一个个放下手中的汤碗站起来,低下头,双手垂着。我想:一定是谁在外闯了祸,瞧吧,一顿狠打暴喝他是逃不过的了!
但是,父亲没有发脾气,他拿左手揩眼泪鼻涕,用右手不停地往下挥,意思是让我们全坐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他望着我们,很动情地说:“娃娃们呀,你们吃的是啥?麦粑吗?可……可那是从你们外婆的骨髓里熬出来的呀!外婆怕饿坏你们,全把细粮省给你们。她自己……她自己从县城蔬菜大队地里捡烂菜帮子,背回二十五里外的家里自己偷偷吃呀!娃娃们哪,我吃着这麦粑,心里难受哇。”
妈妈在旁泣不成声。我听父亲如此说,觉得全身的汗毛孔都张开了。我巴不得自己一下子就长成一个雄壮的男子汉,去为外婆谋下受用不尽的温饱。
有一次,外婆在我家呆了整整一年。她是来带小妹的。小妹还不到一岁,很瘦,很弱,哭声细细的。每当她啼哭时,外婆就会哼一支歌:
“丁丁猫,红爪爪,哥哥回来打嫂嫂。
嫂嫂哭,背起娃娃走娘屋。
娘屋远,打把伞;娘屋近,提袋面;
娘屋高,拿把刀,刀又快,好切菜;
…………”
我知道,“丁丁猫”是蜻蜓的俗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非常喜欢这首歌。
每每听到这歌声,妹妹很快便不哭了。她睁着大大的,黑黑的眼睛瞪着外婆嚅动的嘴,探寻着歌声的来源。外婆边唱歌,边轻轻地拍着妹妹的背,满脸都是怜爱、慈祥的神情。她是看着妹妹的眼睛唱歌的,好象她不但要用歌声,还要用心灵来与妹妹交流。多年以后,这年龄相隔七十多年的两双对视的眼睛,总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妹妹的眼神是天真的,纯洁的。外婆的眼神是复杂的。有怜爱,有温情,还有憧憬和忧伤。她憧憬曾经年轻的岁月吗?她忧伤岁月的无情吗?
那年我才上小学一年级。外婆的歌谣,外婆的乡下对于我,就如一部才翻开的童话。我非常迫切地想读懂、读完这部童话。虽然外婆用了整整一年的每个傍晚,抱着妹妹给我讲了许多关于她和她乡下的事,但是,几十年过去了,我只记住了她拉扯我母亲几子妹时,过的及其苦难的日子。
外婆与外公生活了十多年,生了五个子女后,外公便去世了。外婆靠租地主家的三亩田为生。那时的田,每亩能打两百斤干谷子便算是高产了。除去地租后,一般能剩下三百来斤谷子,一家人任随怎样节省、搭配野菜,也难以熬到第二年大春收获。离外婆家约四里地有个大集镇,镇上有搞长途贩运的商人。商人的运输工具是牛拉架子车。每到寒冬腊月,外婆便带上我母亲,去原野的溪沟边,田埂上寻找青草。割满一背篼后,背到集镇上卖给商人喂牛。用秤称后,商人便给外婆一竹筒米,或一竹筒麦子。要是这年商人生意不好,便给一竹筒豌豆,或胡豆。拿上豌豆或胡豆回家,外婆便用野菜煮汤。一边煮,一边在灶灰里烧豆粒,菜汤煮好了,豆粒也烧熟完了,一家人便边拍打豆粒上的灶灰,边就着野菜汤吃。日子就是这样年复一年过来的。
每次讲到这里,外婆就会哭。“我对不住你妈啊。”她说“谁叫她投生得早,是老大呢。”她还会叫我去看我妈妈的脚。她告诉我,有一年冬天,奇冷,妈妈穿着草鞋的脚被冻坏了。冻疮后来溃烂了,外婆用药草给她敷了整整一冬,到春天时才结了疤。“你去看吧,那疤挺大的。”我去看过妈妈的脚,果然,有个挺大,挺难看的疤,那疤把脚背都扯变形了。
妹妹会走路后, 外婆便回乡下了。我想念外婆,星期天,或放假了,我常常放下书包就往外婆的乡下跑。一是不用在家受爸妈的管教,二是农村那一望无际的绿色会令我无比舒畅。唯一不痛快的是,我一去,慈祥的外婆虽然满心欢喜,但她会固执地让我跟在老表屁股后面去捡牛屎。我们捡满两筐牛屎,就拿到他们队里去称。满一百斤,生产队就会给我舅舅记上三分工。
生产队早已没安排外婆下地出工了。但她闲不住,小春、大春庄稼成熟时,她会拿上一截慈竹棍,把大半截砸破,然后走到田野中。她用力摇动竹棍,破竹棍就会发出“噼叭、噼叭”的脆响。响声中,从田地里会突然冒出一大群麻雀。它们惊叫着飞走了。过一会儿,外婆又挪到另一片庄稼地,又不停地摇动竹棍。
庄稼未熟的季节,人们分组在集体田中作业。外婆闲不住,就在村里转悠。有鸡崽跑进菜地里了,不管是谁家的自留地,她都会跑去把鸡赶出去。为了不让鸡们再钻进菜地啄菜吃,她会找来竹片,蹲下去,仔细地把篱笆的空洞编补牢靠……若有谁家的猪翻出圈来撒欢了,她捉不住,就赶快去地里把猪的主人叫回来。偶尔,村里进了陌生人,她便赶上去盘问来人:你是谁?到我们村里来干什么?她提防着贼。
村里的人全都尊敬我外婆。年龄比较大的叫她“李二娘”,年龄小的管她叫“李婆婆”。
外婆过了八十岁生日后,腿脚便不灵便了,上我家的次数就少了。再后来,外婆会常犯糊涂。她所在的镇与县城通了班车,有一次,她乘车来,到东门下车后,却找不着我家在哪里了。她叨念着我妈妈的名字,去向路人打听,可是,有谁知道一个小工厂的女工呢?后来,有一个好心的阿姨听外婆说我家住在北外街,才一路打听着把外婆送到了我家。
从此妈妈再不让外婆上我家来了。星期天,她若不空,便会派我们几兄妹中的一个去看望外婆。我小妹是最极积的一个,她知道,每次妈妈去看外婆,总会花钱买些芝麻酥或桃片糕去。若她向妈妈讨来吃,妈妈便会呵斥她:“肚子吃饱就行啦,一饱百不食嘛,小小年纪就贪嘴!你外婆牙齿都掉光了,只有这些东西才能让她尝点鲜。”而小妹知道,外婆一直惦记我们,总会留下许多零食等我们去吃。
有一次,小妹刚从外婆家回来就对我说:“昨天外婆打我了。”
我大吃一惊,外婆一直十分心疼这个猴崽群里的独孙女,呵护都怕呵护不过来哩,怎会出手打她呢?我看小妹的表情,她好像并不委屈,只是很难过。
“我一去,外婆就在破木箱里翻寻,最后找出一盒桃片糕给我。”小妹说,“我打开就拿了一片塞进嘴里,还没咽下去,就发现桃片盒里有许多蚂蚁。我赶快把它扔了,又把嘴里的吐掉。外婆生气了,说我不识好歹,这么珍贵的东西还舍得扔。我告诉她,她的眼睛看不见,桃片里面有许多蚂蚁,人吃了是会生病的。说完又去把桃片盒捡起来,打算扔到舅舅的猪圈里去。外婆急了,赶上来就搧了我一巴掌,一把夺了我手里的桃片,她说,你不吃,我自己吃,你们城里人,从小被娇惯坏了——你妈就是这样教育你们的吗?下午,我去木箱里翻寻,想把那脏桃片偷偷拿去扔了,可是,外婆不知是把它吃了呢,还是另外找地方藏了。唉,哥哥,外婆咋就死脑筋呢?吃坏肚子咋办呢?
对小妹的问题,我无言回答。
外婆有两间房,一间是灶房,一间作寝室。寝室里,有一个木柜放在床头边,里面装着舅舅每月给的大米,另外还有麦子、胡豆、黄豆等粮食。这些东西是生产队收割完庄稼后,外婆去地里捡的。她还有一个破了边的木箱,里面永远装着她那一成不变的蓝色衣裤。当然,还放着妈妈给她送来的糕点。在床的尾端,赫然横放着一具白森森的棺木,正是这具棺木让我每到夜晚就心惊胆颤。在煤油灯昏暗的光线中,它坦然地平卧在那里,它的肚子里面不知藏着多少妖魔鬼怪。
到了晚上,我会不自觉地瞅那个棺木。外婆取笑我:“憨东西,那不叫棺材,叫‘寿木’。这是几年前,我让你舅舅把院里唯一的一棵苦楝树砍了做成的。有了它,我就安心了——它就是我死了后的家。我临终前换上干净衣服,断了气后就住进里面,然后去见我早已死去的爸爸妈妈。我干干净净地去看他们,不是他们从前见到的邋遢模样,他们就会高兴的。”
有天,太阳光光的,我壮起胆去掀开棺木,发现里面居然装着许多红苕。
一九七四年隆冬,外婆去世了,享年八十八岁。她无疾而终,如一盏油灯耗尽了油后熄灭一样,很自然,很安祥。
外婆一死,舅舅立刻成了众矢之的。原来,外婆的棺木虽然看上去好好的,但木头中间早就被虫子吃坏了。即便是空的,也需几个人前后搂抱才能挪动。它已不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即便我外婆死时才不过八十斤。舅舅无奈,后来他想出一个法子,悄悄把外婆弄去火化了。他想:几把老骨头能有几多重呢?
但是,村里的人来吊唁时,发现了这一有悖天理的事儿。大伙儿全都怒气冲天,有几个老太婆跳着脚骂我舅舅:“李老二,你真是丧尽天良啊!我老姐姐劳碌奔波一辈子,到头来就落下这么几根骨头,让她咋去见先人哪?唉唉唉,”一伙年轻后生在那儿揎拳跺腿,企图去揍我舅舅,
“就是李二爸黑了心,把我李婆婆弄去烧了的!这般忤逆不孝的人还配当我们的长辈么?拖出来,着着实实打他一顿!还要叫他给李婆婆披麻戴孝!”
我舅舅一直躲在屋里瑟瑟发抖,不停地抹眼泪。听众人说要揍他,突然就痛快地跑了出来。他双膝下跪,不停地向人们嗑头,前额撞得地面咚咚响。“乡亲们,大爷幺爸们,我在这,来吧,来打我!”他淌着泪说:“你们打了我消气,我挨了打也不再憋气。唉唉,不是我没孝心,她是我的亲娘啊。她盘大了我,又带大了我的孩子,我就这么没良心么?可是,你们看看,棺木撑不住她的身子啊。去买?你们进我屋里去瞧瞧,有哪些东西能换成钱呢?啥都不说了,都怪我自己无能,让我妈落下这么个结果……”
舅舅泣不成声。他很冲动,巴不得有人来打他。他这么一弄,倒让人们无话可说了,反而有些难为情。大家仿佛才知道舅舅家原是这么穷似的。
一个老汉突然冲他自己的儿子吼起来:“老幺!你别在那儿发愣,叫上几个人,回去把屋后那株柏树砍了!张木匠,麻烦你一起去,把那柏树割出一具棺材吧。我老姐苦了一辈子,好歹让她死后有个好房子住吧。”
舅舅跪行到那老汉跟前,“不能砍啊,牟大爷,那是你留的老房子啊。”
那老汉转身离去,扔下一句话:“你以为我会向你要钱么?”
当我们赶到外婆家时,所有亲戚都到了。虽然外婆晚年孤身一人,但子孙却很多,黑压压站了半个地坝。我看到,有许多婆婆、大婶赶到外婆家来。她们或提来几斤大米,或拿着一点胡豆、黄豆。空着手来的,都去为外婆烧冥币。
傍晚,新棺木做好了,外婆要出殡了。在空旷的屋外,我感到出奇的冷。北风不停地吹着,铅灰色的天空又飘下了如指甲般小而密的雪花。雪花打着旋,在人群中钻来钻去。
一串鞭炮响过之后,舅舅走上前去,准备把外婆的骨头放到棺材里去。那些骨头被包在一个蓝色围腰帕里。在围腰帕四周,从早到晚一直坐着几个不停地哭着的老婆婆。现在,舅舅要去拿走它,几个婆婆突然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她们一边哭一边数落,我大致听出了一些内容:她们叙述完与外婆的交情后,又埋怨她,说她狠心。她倒是痛快地一甩手就走了,却撇下她们仍在人世间苦苦煎熬。
一个老汉吆喝了一声,八个身高体壮的汉子便走上前去,其中有四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根抬杠。他们庄严地、神情肃穆地站在棺材两边。棺木上已捆好了四根篾绳。我有点犯糊涂:外婆已被烧成了一把骨头,最多不过十来斤,连棺木一起也不过百十斤,何必要那么多人去抬呢?我悄悄跑过去对那几个大哥哥说:你们不长脑子么?这棺材四个人抬着都轻松,不必挤那么多人吧,免得在窄窄的田埂上互相绊着。
不料他们狠巴巴地呵斥我:“你是谁?滚一边去!你看看这些人,谁不想争先恐后地抬李婆婆一程呢?李婆婆在我们心里重着哩,你居然说用不了几个人抬!”他们显然不知道我是谁,对我挺凶的,有两个人还准备过来踢我,我赶快溜开了。
出殡路上,全是哀哀的哭声,整个村落都被悲伤的氛围笼罩着。
外婆就这么走了,走得一村人悲悲戚戚的。
现在,舅舅又走了,但他走得轰轰烈烈。
舅舅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勤巴苦做,总算拉扯大几个老表。虽然他在赡养外婆方面受到邻里和我妈妈、姨妈的指责,但还算是个受人尊重的人。他一生的愿望便是在有生之年建造一所瓦房,让子孙们有个稳固的、能遮风挡雨的家。现在,他修造的不但是瓦房,而且还是座一楼一底的颇有气派的楼房。他只在楼房里住了不到一月就去世了,临断气时,他又一次打量了一遍屋子,脸上出现非常满意的神色。
舅舅就葬在外婆坟旁边。他的坟莹非常高大。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外婆的坟明显地缩小了。它在舅舅那么高大的坟边,显得微小而畏缩。那小土包般的坟堆上,已经枯黄的夏草在初冬的寒风中瑟瑟发抖。而冬艾已经从死去的夏草丛里生长出来了。虽然不茂盛,但它是绿油油的。
人们散去了,我仍然停留在外婆的坟前。外婆的音容笑貌恍若昨天。外婆曾说,她死后要干干净净地去见他的爸爸妈妈,现在我领悟到,她的儿歌里的“回娘屋”所包涵的更深邃的含义——人的一生终会结束的,大地便是母亲,而这个小小的坟包便是外婆的“娘屋”。
外婆在世时,其生命的支撑是亲情、乡情、儿女;她的生命行将结束时,其精神的支撑便是“回娘屋”。她与她的娘都是从土里生,土里长的,最后,又回归到这片纯粹的泥土。我外婆与普天之下外所有的外婆一样,生,带给家庭无限的温馨;死,用躯体带给故土一把有机肥。而我们的文明进程,正是从这片被世代外婆们用躯体沤肥的沃土上生根、发芽、繁茂的。
老天垂怜,让九泉之下的外婆安息吧。
责任编辑: 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