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景式川剧小说《伶大王》3
“中国作协重点书,民国戏王,贱如娼妓,奇过袍哥
(四川日报)作者:戴善奎
《伶大王》主要书写3位“伶大王”,其原型分别是川剧著名班社“三庆会”首任会长康子林、人称“曹大王”的著名川剧武生曹俊臣,以及创立“天派”的川剧名角天籁。“小说以3人为原型,通过人物和川剧的发展与波折,描写了川剧史上真实的三起三落。书中有爱情、友情也有悲剧,内容丰富,拍电视剧都没问题。”戴善奎透露,目前正在洽谈小说影视改编权。 这部小说原是因朋友提议而作,在长期收集素材的过程中,他从一个不了解川剧的人变成了川剧迷。“为了写书,我看了好多台川剧,真心觉得比不少影视剧都好看。写书前,我登门拜访了"三庆会"最后一位见证人易征祥,还常去文史馆、市川剧研究院图书馆查资料,被川剧深深吸引,爱上了川剧。”
午场,演出上本《白蛇传》,平时逢场赶集的乡民,散场后都不回家。卖菜板的老头,本来以一顶草帽垫地,坐在草帽上卖几块圆形的皂角木菜板,闹台锣鼓一响,他就收起卖剩的菜板,到了戏楼前,那些菜板也被垫到了他屁股底下。地上铺了油布,摊卖野山药、洋姜、蔗耳根的老孃子,油布一兜,东西捆扎好,也提到戏台边来。推鸡公车卖草鞋的汉子,车头的弯弯鞋尖上,扎了红、蓝色装饰彩线,草鞋就受看了。车两边竖起竹竿,再架上根横竿儿,挂满有模有样的草鞋。锣鼓一敲,他就被晾到一边。没人买了,他想把鸡公车推到戏台边,结果这个搡,那个推,成了影响别人看戏的厌物。而那卖大大小小各式筲箕、箩筐、鱼篓、背娃娃的拐脚背篼的大摊子,摊主只能站在原地,伸长颈项朝戏台看。而邱舵爷、顾舵爷,乃至松毛寺的方丈和尚,都已在前排的竹椅上就坐。方丈看见最先出场的佛主如来,竟是穿的他借出的架裟,不禁面有得色。
戏一场一场演下来,无论后台在怎样紧张地、热炒热卖地走台,一出马门,就从从容容了。当演到许仙与白、青二蛇,在西湖上冒雨乘船时,青蛇挑起话题,说许仙、白蛇都是孤零零的独人,就像大门外的两个石狮子,实在可怜,各自东西,划船的老艄公说,他们好憨啊,把两个狮子放到一堆,就好了嘛!台下的大人听笑了。
当演到王道陵脸上画成一个大白青蛙,好像那是拍死在面部的一只蜞蚂(青蛙),人吊在戏台顶上的绳圈上,青蛇用竹刷儿打他,打一下就惊叫唤,马上换一个姿势时,台下的娃娃看笑了。
整个上本戏结束时,都没出啥纰漏,邱爷、顾爷也都拱嘴拱嘴地笑了,看到钟鼎盛出来谢幕,高高兴兴对他说:“就凭你这十几号人,还不是照样把《白蛇传》演下来了!”
下本是夜戏,开演前,场街上的人回家去吃夜饭,更多远方来赶场的,并不回屋,都知道水漫金山的好戏还在后头,就在黄粑店花4文钱买两个黄粑,在茶铺里泡碗茶,或者只要一碗白开水,解决了晚餐,就又来到戏台前占座位。那些街沿上散放的条石、废弃的磉墩,都被前排的人搬到台前当座位。
黄粑店早有准备,多蒸了几笼黄粑,结果还是不够卖。更多的白天忙于农事、没看到上半本戏的乡人,还在从四面八方赶来。那些场镇上的人吃完夜饭,差不多走不出屋门了,场街上满当当塞满了人。有些人只有贴着街沿,一路喊着“得罪”,梭到离戏台较近的邻居的二楼上,推开上面的万字格窗户看戏。
夜戏鸣锣之前,朱儿和素儿还在后场紧张地练青蛇“托举”白蛇。素儿从来没演过武旦,演小青的朱儿要把她托举起来,殊非易事。朱儿怕上台后扯拐,就免去了托举,把腿做成弓步,让素儿站上去,也算事。素儿站了两次,都没站稳,踩上去,偏偏倒倒又下来了。朱儿拍拍站脏了的裤子说:“那就换一个姿势。”将两手在背后挽住,素儿在这挽着的双手上,一下就站住了。朱儿又让她和自己同步踢了几个扫堂腿,还练了“团滚”,身体团成一圆球,在台子上面绕圈儿地滚。
鼓师的签子一响,几敲几打,下本《白蛇传》就开场了。赵黑儿不晓得法海和尚的脸子怎么开,还是钟师傅帮他在眉毛上,用白颜料勾了几笔立冲冲的线条,法海就不再是“正生”,而带了几分邪恶。出马门的时候,黑儿怕得要死,钟师傅从背后推了一把,又压低声说了个“莫怕”,黑儿就硬肢硬杆地走了出来。当他念了几句现记的词,踩着椅子上到弓马桌上,两边都没有配坐的僧人。大的戏班子是要另派两个和尚陪坐的,这里却只他孤零零坐在高处,下面的眼睛,飞蝗一般地来,看得他身上发毛。好在他不需要说太多的话,只须发号施令,依次喊哼哈二将、韦陀等人护法就行了。
最热闹的一场武戏《金山寺》就这样开场了,朱儿、素儿扮演的白、青二蛇在场上猴跳马扳,又是撕卡子,又是团滚,又是齐刷刷做扫堂腿,嗣后,白蛇站到青儿背后的手挽儿上,高高耸起,博得一阵掌声。中间,白蛇并不全是哑巴,还是有两句词的,素儿却忘了,朱儿忙给她递词,锣鼓喧声中,这递词声音小了,素儿真还听不见,朱儿只好递得前排的人都听见了。前排的人也不见怪。
扮演哪吒的是个跑龙套的小胖子,带着他的宝圈儿登场,既是哪吒三太子,就得有几刷子武功,小胖子只敢使出一点回力,把圈儿轻轻滚出去,又自己弹回来。
大水,就在朱儿、素儿的猴跳马扳中,虚拟地“涨”起来,直淹到金山寺门外。法海命小沙弥用袈裟镇水。小沙弥是前面演过王道陵的钟鼎盛穿演的,见黑儿只顾发令,却忘了把他穿在身上那件借来的袈裟,脱下给他,赶紧比划了个要的手势。黑儿这才脱了袈裟给小沙弥。
朱儿忙得汗毛都立了起来。刚刚演过青蛇,一退出下马门,立刻穿上赵黑儿那件团花马甲,拴上打带,在脸上抹了点黑、白油彩,就是“打子”了,打子是开丑角脸子的,所以他必须将自己的脸这么糟蹋几下。然后翻着跟头上场,带起一串掌声。一进马门,立即擦掉刚才的丑扮,又恢复了青蛇的净扮脸子,但却用加厚的白色油彩,在眉宇处勾了两条线,又在脸上,用红、黑厚油彩再勾了几条线。这在接下来是要派用场的。
青儿重新上场时,他的净角扮相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多了这几条线,观众可以理解为青蛇“毛了”。接下来的打戏中,朱儿在一转眼间,手在那白色加厚的油彩上一抹,整个脸就变成了一张大白脸,台下掌声如雷。朱儿把手捏成拳头,掩饰已经染成白色的手掌。舞了几圈,片刻间,朱儿又抹开了红油彩,盖住了之前的大白脸。最后,黑脸又盖住了红脸。这样三变其脸,相当受看,大赚眼球。细心的观众,是可以看见他那只抹花了的手掌掌根的,但没人计较。
最后,考功夫的是白蛇钻火圈。火圈无火,只是一个大得足以套住三四人的竹圈,以便素儿轻意易钻过。谁知刚拿上场,圈儿就崩开了,持圈的人只好现场接好,白蛇一个鱼跃,刚跃过那圈儿,大圈又散架了。
如此草台班子,居然还是把考功夫的《白蛇传》演得大体上说得过去。有几个戏迷专门跑到后台来候着,等白蛇、青蛇用草纸将脸上的油彩擦了,丢到地上时,争着捡去保存。然后点起松明火把,一路哼着戏腔走上墨黑的山路。
邱、顾二舵爷,戏一完就上场给主要演员挂了红,还将袍哥公口凑的一点钱,封给了班子。黄粑铺的掌柜,专门送来一笼黄粑,作为演出后的夜宵。
5.黑松林里一夜情
演出中,赵黑儿一直紧张,肚皮就始终坠胀。戏一完,浑身轻松,就想起身上该减负了,边用草纸擦脸,边跑茅厕。散戏后人多,茅厕挤得水泄不通,赵黑儿就从场街边一条小石板路,刺斜里插到场后一片马尾松林里,以解内急。
突然之间,他就尖起了耳朵——不远的地方,松枝劈啪,松毛窸窣,一阵乱响。赵黑儿听出是有人在地上乱按,又喘粗气,又是乱扳。黑儿以为有人遭了棒客,赶紧擦臀提裤,顺手抓了一根粗皮松棒,小碎步地走过去。那“宰埂子”的,听到赵黑儿的脚步声,反倒人间蒸发一般,悄没声息了。赵黑儿担心起来,生怕黑林巴煞,挨一闷棒,就蹲靠在一棵又莽又粗的马尾松下,背上被松树那干得起翘翘儿的老皮,硌得生痛,也不敢动。好一阵,“棒客”见没了动静,就压低声音说:“只怕是松鼠。”声音极小,却很清越,静夜中足以传到黑儿耳中,不是素儿是谁?接着又听见朱儿的声音:“松鼠窜过来了!”素儿问,哪里哪里?朱儿一下咬住素儿的嘴,声音含糊地说,不就在裤裆里吗?蓦闻哎哟一声,朱儿说,轻点,揪痛了嘛!素儿说,松鼠不老实,乱戳!你以为像戏台上一样,舞棍弄棒?声音一下又变含糊,被另一张嘴封住了。但闻耗子般唧唧哝哝地一阵吻咬,接着就发出了蛙鸣。素儿说:“我气上不来,要死在这里了!”朱儿说,死也值了。素儿柔声说:“硬!”朱儿说,虫子都到了树心里,咋不硬?素儿将他一把掀开说,我可不想把肚皮弄大。
黑儿死靠在树上,真是又想听,又怕听,听得自己的下边,也有了异样反应。
黑儿等那两个费(乱动乱闹)头子走了,才轻手轻脚出了松林,好像倒是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回到戏楼后台,看见朱儿、素儿嘻嘻哈哈地和人说话,吃黄粑,屁事没有的样子,黑儿算是领教了啥叫江湖草台班。
场街上,打更匠邱爪爪已敲响了三声梆子。已是三更子时。
后台,三嘴亮油壶还点着,钟鼎盛知道大家心里都惦记着袍哥大爷送的封封,也就不打算过夜分账,人都叫拢来,红封里总共20元,分“梯梯账”:主角算第一梯的,应占两个份子;次角算二梯的,占一个份子。龙套为第三梯,占半个份子。扒扒生(演儿童的)占四分之一份。结果,钟师傅、马师傅、鼓师、朱儿都分到一元五,素儿分到一元,演哪吒的胖子等人,分到五角。演虾虾、龟相的扒扒生,分到二毛五。大家都觉得钟鼎盛算临时班主、“前敌总指挥”,应再增加五角。钱一到手,这些平常钻青㭎林、吃野果子的艺人,手里突然有了现钞,简直觉得自己阔了!
素儿正要回她的铺位去睡觉,被钟鼎盛叫进他睡的一个耳房里。门一关,就从枕头下抽出一根两尺长、一寸宽的篾片,脸色橘青,连那几颗白麻子,都泛起青光。
“你自己说,该不该打你?”
“老舅,我今天钻火圈没演好,漏了黄。侄女知错,改了就是。”
“你少给我扯草草,塞笆笼。”钟鼎盛压着嗓子,厉声说。“我问你,夜戏完了,跑到哪里‘浪’去了?”
素儿脸一红说:“是去了一趟松林。茅厕打挤,只好去那儿方便。”
“格老子!”钟鼎盛喉咙里发出啸声,“你去方便,我管你球事!你在戏台上,刚穿了一下白娘子的角,就把戏上的事,当成世上的事,到黑松林去会‘许仙’。”
“没有呀!”素儿嘴巴很嚼(嘴硬)地否认。“你问问演许仙的文师傅,去没去过松林?”
钟鼎盛一竹片就打在素儿身上:“我让你装疯迷窍!许仙没得会,青儿你也敢搅。黄瓜还刚起蒂蒂,你就把自己摘了,拿给别个嚼!”
“老舅,这是哪个嚼的牙巴?”素儿叫起屈来,还真像那么回事。“捉贼抓赃,拿人拿双,你抓到啥了?”
钟鼎盛又连着给了素儿几篾片:“你当我是瞎子?你颈项上的黑油彩,哪里来的?青儿脸上的黑油彩,咋的跑到你颈子上去了?你是烟花女子吗?”
只怪夜戏完了,妆还没卸干净,就慌慌忙忙跑去滚松毛。老舅不愧是老江湖,啥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但素儿还是嘴犟:“后台那么乱,换妆像打仗,打不过转转,一不小心,人家手上的黑油彩就给抹起了。”
钟鼎盛更气了,小女子,还没长醒,就敢睡荤瞌睡,把自己出脱了。这还了得!赵黑儿不过唱了几场戏,他老汉就敢把他踢下河。素儿做的事,出格到哪里去了!要是出在赵黑儿家,还不用棍棒打死?想到此,钟鼎盛手里的篾片,就开始乱打。只防着不打在她那粉嫩的脸上。
素儿跪在地上,膝行几步,一下抱住钟鼎盛的腿,泪流满面地说:“老舅,老舅,都是侄女不好,惹你气成这样。要是没想着报答你的养育之恩,将来给你养老送终,今天就让你把气出个够,打死在这里,都无所谓了。”
钟鼎盛眼里流下两行浊泪:“素儿,我打死了你,你也还原不了女儿身。把你盘这么大,是用来吃‘笋子肉’的吗?我是替你冤得慌呀!只想着将来三媒六证,一乘花轿把你抬到像样的人家,为人妻,作人母,得个好的归宿,我死都可以瞑目了!没想到你这么犯贱。你,你,你,气死我了!”
素儿抱住他的腿不松手,眼泪将其裤腿湿了一片。女儿家,一不留神,心猿就来了,班子里天天唱生旦戏,心猿就天天在血脉里长,胸腔里撞。变大了,让人做起梦来,都一片春境。小小年纪,就死了亲妈,第一次来血,长流到脚背,没有娘亲给她擦拭,给她压惊,解说女孩变成女子的私秘。没有人给她念一念《女儿经》,让人平平稳稳地走。十来岁就在尽是男人的戏班子里混,自己还得扮成男人,连个指点一下的老孃子都没有,雄鸡带出来的小雏儿,该咋啁啾,咋样把持?都没有下数,心潮一起,风雨就来了。
钟鼎盛说,还有,你要是露了马脚,让松毛场的歪人、歹人晓得了唱白蛇的是个女角,那还了得!纠缠还是一码事,袍哥大爷首先就不答应。在戏台上插钉钯,去掉女人演戏的霉邪之气,继续让你演,这算好的;歹毒的,把大锣大鼓给提了,班子撵出松毛场。连逗逗班的戏饭都吃不成了,这不是害大家吗?
素儿低着头,但凭钟师傅任骂任啕,也不再还嘴。之后,就搬到了老舅的耳房里,睡地板。
朱儿见素儿搬走,心虚惨了,但看钟鼎盛不形于色,还和平时一模一样,并没有修理他的意思,也就老老实实睡起素瞌睡。
接下来,班子就都演折子戏了。那天的粉牌上,第一个就是旦行马永堂的独角戏《三祭江》,所扮的孙尚香,就穿的头晚白蛇用过的裙装,在那里祭祀死去的张飞等,“叔叔”“叔叔”地唱了一通“哀戏”。把几个心软的婆婆大娘,泪花唱出来了。第二出,基本是两个人唱的“对对戏”《火烧琵琶》。朱儿唱姜子牙,文师傅反穿琵琶精。
最后的压轴戏,是人员、行头都比较多的《营门斩子》。因为马永堂已经演过头场旦角了,《营门斩子》的樊梨花就该由别的旦角担当。行话说:“旦多不愁。”但是本班却只有马师傅一个旦角,怎能不愁?钟师傅只得由丑行来穿旦角,演樊梨花。
赵黑儿很好奇,就去看钟鼎盛怎么化妆开脸。钟鼎盛先把黄、白两色油彩,涂在掌根上,两掌一搓,调成姜黄色,用小笔挑一点,先把几颗白麻子填平,再遍涂满脸,麻子就消失了。接着把眉毛涂红,用指头将红彩扩散,使眼眶周围都呈桃红,除鼻梁保持一溜粉底色外,鼻梁两侧都成了扇形的桃红。钟师傅起身,用一块海绵蘸了定妆粉,在角落处一阵乱扑,定妆粉便四处纷飞,再回至镜前时,已经是粉嘟嘟、干舒舒一张脸,再描上黑色的弯弯眉毛、鲜艳的红唇,一张漂亮的旦角脸就成了。
鼓师的签子一响,这折子戏就开场了。四个兵卒先上场,走头卒的是马永堂,黑儿还没有资格走头卒,那是定方向、懂路数的人才走得好的,黑儿只能走尾卒,跟着素儿的屁股上,不走掉就行。马永堂先前演了《三祭江》的孙尚香,脸子还是旦角的,显得特别鲜艳。而后面几个专门穿卒的,包括赵黑儿,基本是淡妆。接着就上秦、窦二将,两位将军不是穿着背后四面旗子的大靠,而是头戴瓦楞巾,身上是大块菱形花子的道袍。实际上就是刚才《火烧琵琶》一折中,姜子牙的穿着。之后,钟鼎盛戴着满头绒球的帅盔、穿着大红底色的蟒袍,圆圈儿官带松垂于腰际,很摆谱地就上场了,算是装扮最正点的。他张开那有点“地包天”的下嘴唇,唱起樊梨花的帅词。四个兵卒都双手叉腰,威风凛凛的样子。
营门前要斩的,是樊梨花、薛丁山之子薛应龙,因为阵前招亲,犯了军规,所以当斩。薛应龙一进营门就跪在下面,直喊“母帅饶命”。薛应龙是朱儿扮的,本来军前效力,该是戎装,他却是书生打扮,戴着半圆拱的书生帽,帽耳两边都垂吊着穗子。樊梨花吩咐将他绑在营门,实则坐在台侧一把高脚椅上,就算是“绑了”。之后是薛丁山上场,戴一顶“拿破仑帽”,坚决反对处斩。樊梨花一声高叫:“三军,更衣。”吼班们“嗷”的一声吼,樊、薛二人就转过身去,背对观众,由吼班帮着樊梨花揭去帅盔、脱掉蟒袍,露出家常的短衣红裙。薛丁山也脱去身上的龙箭戎装,两个开始“家搭子”式的斗嘴,一个称“老子”,一个称“老娘”,虽然流俗,场镇乡野之人,大字不识几个,都听得懂,听得高兴。最后是薛丁山“抽她的底火”,说樊梨花和自己当年,不就是玩的阵前招亲这一套?岂不是都该斩了?
毕竟松毛场是有两个戏台、唱过对台戏的地方,乡人是见过大班子、大场面的。这“春云班”那点逗逗挪挪的行头、角色,很快就被人看穿了。虽然几个师傅肚皮里的戏还多,但是行头、角色不来气,想演也演不了。勉强撑了十天,就又开始在粉牌上写“重皮子戏”了。包括把《白蛇传》拆出一折《断桥》来演。
看客锐减,邱爷、顾爷也没有红封再送,每天由敲梆梆的“公人”邱爪爪,送来一筐南瓜,或扛来一口袋红苕,就算是对班子唱戏的酬谢了。
素儿虽是半小脚,年纪不大,却已历练得很能干,她在戏台后的空地上,垒三石为灶,煮南瓜。发现有长得扑了灰的老南瓜,也有瓜蒂上还有黑色干花的嫩瓜。可见是各家各户凑的,比打发叫花子,好不到哪里去。素儿在煮瓜时,在里面放点米,算是南瓜稀饭。没菜,问邱爪爪,能不能给弄点泡菜?
邱爪爪看不下去,拿上一个瓦钵儿,走东家窜西家,去揭人家户的泡菜坛子,什么洗澡泡菜、老泡菜、泡海椒,说捞就捞。人家户听说戏班子要的,也就由着他捞。
钟鼎盛说,我们这么软火的班子,连“坎坎班”都不如。坎坎班虽然也没有啥戏箱子,跑的也是乡村,但总有人出头做班子,有十个八个背篼的行头。东西多的,还要鸡公车来推。咱们“春云班”呢,几个背囊、软包袱,背起就能辗场口。能在松毛场演上一周多,人家没有喝我们的倒彩,吹我们的口哨,已经很不错了!该知足了!在一个地方,也就只能演个七八天,肠肠肚肚就让人看完了,该走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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