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景式川剧小说《伶大王》12
“中国作协重点书,民国戏王,贱如娼妓,奇过袍哥
(四川日报)作者:戴善奎
《伶大王》主要书写3位“伶大王”,其原型分别是川剧著名班社“三庆会”首任会长康子林、人称“曹大王”的著名川剧武生曹俊臣,以及创立“天派”的川剧名角天籁。“小说以3人为原型,通过人物和川剧的发展与波折,描写了川剧史上真实的三起三落。书中有爱情、友情也有悲剧,内容丰富,拍电视剧都没问题。”戴善奎透露,目前正在洽谈小说影视改编权。 这部小说原是因朋友提议而作,在长期收集素材的过程中,他从一个不了解川剧的人变成了川剧迷。“为了写书,我看了好多台川剧,真心觉得比不少影视剧都好看。写书前,我登门拜访了"三庆会"最后一位见证人易征祥,还常去文史馆、市川剧研究院图书馆查资料,被川剧深深吸引,爱上了川剧。”
19.城隍会戏大比武
演戏前的头一晚,城隍庙里已经热闹非凡。好多参演的戏班子都已开箱,把行头、把子等亮出来,摆满戏台台口、两边的楼廊栏杆。楼廊在会期就是“看楼”,地上铺着一米、两米长的板子,放置了八仙桌、木条凳,供“楼厢”的人边喝茶嗑瓜子,边看戏。现在这里成了“摆场”:各种龙箭、官衣、褶子、靠子都陈设出来,把子架一个接着一个,插满关刀、金瓜、鉞斧、画戟、长茅、棒棍、宝剑、腰刀、拂尘、宫廷团扇。八仙桌上,层层叠叠地堆着帅盔、乌纱、护耳帽等硬头帽,而罗帽、方巾、书生帽等软头帽则在桌腿一圈拴的绳子上展出,各种长短胡须、黑白口条,则挂在墙上的长绳上。参演戏班的场面,一齐敲响锣鼓,把这里弄成喧嚣世界。压倒性的打击乐中,软场面的琴声,见缝插针地透出悠扬的软乐,夹杂以昆腔的笛子。掌灯时分,艺人装扮的五猖、鸡脚神等齐聚城隍殿站班,手执蜡烛者在城隍前的蒲团前“跪蜡”,直跪至蜡烛燃完,已是三更以后。
第二天,城隍出驾,全城轰动。观看五花八门的队列,中间最吸引人的是上百人的抬城隍队伍,个个白衣白裤。轮番换抬那木雕的“行城隍”和城隍娘娘的八人大轿,人人都以能做一回城隍轿夫、得以驱邪免灾而兴高采烈。
之后,就开锣唱戏。
第一台戏,就由阳县当地的昆仑班唱《目连救母》,这是城隍会戏的开台戏。首事已让人在台下放好一副棺材,一个装有安葬费的红封儿,以备在演到鸡脚神打叉时,表演失手,那个扮演挨叉的“滚叉者”失事。
此前,确有人演出中死于叉下,但目连戏已深入人心,并不因此停演,于是采取先置棺材的抚慰措施,使之成为一出最让人提心吊胆的“险戏”。最初,是招徕那些穷得伤心,又敢吃胆大钱的人来滚叉。这种人差不多已经是叫花子了,而打叉戏的叉手,其实都是训练有素的人,滚叉人吃这种“悬钱”其实仍有八成把握。不到一个时辰,滚叉结束,变卖棺材的钱和安葬费便可到手。后来,就发展成让叉手的子弟亲属徒弟扮演,以促使打叉者倍加小心、精心用叉,不能因有棺材作后盾就表演疏忽。
周秃子、刘县令、石老鹰等头面人物都到了。陆远舟也由陈谨师爷陪着,坐了前排甲座。
戏很快进入高潮,一个打子扮的鬼鬼儿,打着天旋子刚出场,脸上画得乌猫皂狗、吓人巴煞的鸡脚神就带着五把三刃钢叉,追了出来。鬼鬼儿翻一个跟头,鸡脚神就对他甩出一把叉,擦着头皮飞进了下马门,大锣师“哐”的一声给出一锤,好像那铁叉掠过人后,结结实实叉着了台后的木板。随着接连四声“哐,哐,哐,哐”,翻跟头的鬼鬼儿都是差一篾片,就会被叉中。看戏的人变脸变色,有人不免瞟一眼摆在那里的棺材,开始感觉那东西不纯粹是摆设了。鸡脚神对于连连叉空,火冒三丈,快步追进马门。打子再次被追出,已是乱了方寸,又累又喘,躲到已安在台上的一块墩板后面,鸡脚神上场,一个大旋转,就转到了打子的正面,鬼鬼儿再想躲到墩板后,已经不行,只听五声锣响,五把钢叉莽粗粗飞了出来,叉到鬼鬼儿身后墩板上,一叉在头上方,四叉分别在颈部、两胸旁,离命中只差毫厘。鬼鬼儿魂飞魄散,从那墩板上的五叉中脱身出来,又逃进马门。鸡脚神更气了,紧追而下,第三次将打子从后场逐出,手里只拿一把钢叉,像是今天非要假戏成真,一叉命中,让打子去睡棺材,宁愿不分这点财喜,也要显一显打叉的靶子精准。鬼鬼儿见师父已经叉疯了,真的害怕了,从台口纵身一跳,下到场里,躲到了道台周孝怀身后,场内哗然。鸡脚神来到台口,在狂打的锣鼓声中,作金鸡独立式,等待打子从道台大人身后露出,便一叉命中。鬼鬼儿若隐若现,又在刘县令身后露头,哗声再起。叉师怕伤了县令,几番欲抛,几番又忍。那滚叉小子的确很诡,一转眼又到了陆团总和陈谨身后,把这些贵客都一一作了他的盾牌。终于,叉师找到了机会,小子像鼹鼠一样刚躲到一桌普通看客处,那柄飞叉飞过来,抛得之准眼看就要叉到桌后的鬼鬼儿,那娃儿一个鲤鱼打挺,仰身往桌下的空空一梭,飞叉越过头桌,扎在后面一桌的桌面上,将茶碗打翻,茶船仓啷啷掉到地下……
陆远舟对陈谨说:“这还真干呀?”陈师爷笑道:“不过是演得逼真罢了。那一桌叉翻了茶碗的,看客都是班子的人。是不化妆的下四角。”陆远舟说,叉师看来真有几把刷子。起码墩板上那五叉,就让人惊心动魄。阳县的班子还有这样特技神功的角色?”陈谨说:“叉师不是班子的,是大街上卖打药的,多少年里,天天叉不离身,一柄叉耍圆了,就像他身上第三只手一样听话。戏班里是没有这号人的,都只有花钱外聘。”
接下来便是西坝大班子笙歌班的戏。大家都以为柳乘风又要演出《八阵图》抖他的野鸡翎子,不料写出的戏码却是高腔《焚香记》。说起来算是新改编的戏,不属五袍、四柱、江湖十八本,尤其里面的《情探》戏,是本朝翰林赵熙亲自执笔、下大功夫写成,文采斐然,画人画骨,一下就把老戏的水准,提高了不知多少倍。周孝怀看到本子后,大为赞赏,在川戏改良中,印发给评审人手一册,摆在桌上对照看戏。唱《情探》的伶人,不得唱错一字。而柳乘风就是按新剧本唱得声情并茂的第一人。今天,《情探》要拿到城隍会来演,周孝怀问刘县令,看过《情探》没有?刘县令说,不曾看过。周孝怀兴奋地一拍刘县令的肩:“赵尧老本是仕宦之人,为创新词,竟然从成都写到荣县,真是字字珠玑,让人爱不释手。你今天看了,就知道了。”
坐在刘县令另一侧的石老鹰亦是十分得意:“《情探》在西坝演出,一炮打响。只要粉牌一挂,人山人海。”
戏一开场,倒卧街头的王魁和救了他的青楼女子焦桂英的真挚爱情,就把刚才打叉的武戏,一下舒缓成动人的情感戏,转换得让人舒服。在《誓别》一场中,王魁对焦桂英发自肺腑地说:“论名分,你我是夫妻,论恩情,你不差是我的慈闱。”进京考试,并无把握,便问出一个:“若不中呢?”焦桂英含情脉脉说:“再归来与我寒鸦匹,我不敢见了苏秦不下机。”王魁一下跪地表示不弃不离心迹,后又拉焦桂英去海神庙盟誓,柳乘风的眼睛、面部,都是痛爱表情。一脸是戏。两人到庙后,王魁跪唱:“皇天啊,鉴核难欺,海神啊,正直无私!焦桂英是我恩人是我师,永偕到老不分离。我若是念迁移,立跳入鬼门关剥却人皮。”一声大锣,把他敲坐于地,痴望其妻。焦桂英急步捂住他的嘴,以绝咒语,也盟誓道:“海神啊,我郎君堂堂正气,要保他状元及第。我从今毁妆在此,绣帘紧闭,一程程风朝雨夕,算新贵人的归期。”
周孝怀看到这里,对刘县令说,这时候的王魁,是真情实意,那些甜言密语,都不是假的。这就对以后的始爱终弃,作了很好的铺垫,看戏的“傻子”才能从天上掉到地下,痛楚万分。
翘首以盼的《情探》终于开场。柳乘风穿着浅色褶子,在‘丁丁合眼长锤’的锣鼓中,拖着慢步登场,无精打采,心绪不宁,懒懒地望天,慢慢地收神,像是懒腰都打不伸,虽然高中状元,相府作婿,一封书、二百两纹银,已经“打发”了前妻,仍是心事重重:“但不知那海神庙送行的焦桂英是何下落?”已经成鬼的焦桂英,来到宅院深深的相府,月明如水,凄风一片。焦桂英不是像以前的演法,泼辣凌厉,痛骂负心汉,铁链一锁,活捉王魁,而是还想作一番情探,看看王魁是否尚有良心,还念旧情。
“这正是赵熙苦心捉刀的‘戏胆’所在。”周秃子对刘县说。
台上,柳乘风面部一阵痉挛,一手持灯,一手关门,突然发现门外一只脚,顿时惊恐万分,打量了熟悉的背影后,念道:“莫非是她?”鼓师领腔,唱起“今朝都到跟前来”的帮腔。王魁问道:“你来找谁呢?”“我来给状元公道喜。”柳乘风背对不速之客的揶揄,唱道:“你是人是鬼?是福是灾?我朱门洞府未曾开,春色因何入得来?”“都只为鱼水旧和谐。”焦桂英畅诉旧情,唱出他寒窗苦读,她千里送药的事,王魁确也感动垂泪:“往事如尘,说得我柔肠寸断。不该不该大不该,王魁做事不成材。”但转瞬又硬起心肠,跷起二郎腿。焦桂英说得凄楚,“喂呀”一声哭了,王魁又心软了:“不要哭,不要哭,我认下你就是了。”旋即又铁了心:“犹恐事情有碍,日久成灾,反被旁人取笑我呆!”要焦桂英:“你还是回去的好。”焦桂英再三恳求,抚今追昔,欲唤醒其良知,王魁恼怒,拍前额、垮脸,手从上往下一抹脸,现出一副刻薄冷酷相,要焦桂英不要痴心妄想。焦桂英退而求作“偏房”,王魁不允,扬扇欲打,最后竟说要她的命。“情探”的结果,是彻底失望,最后只能让鬼卒将其捉拿。任凭他最后小人变脸地喊出“妻呀”,也无济于事。
戏完,周孝怀率先鼓掌。这样的王魁,才是一个复杂、多变,既有几分人情味,又被功名利禄熏透的读书人,赵尧老把他吃透了,柳乘风把他演活了!
川戏按地域和演出流派,已形成以成都为中心的“川西坝”、资阳为中心的“资阳河”、南充为中心的“川北河”、重庆为中心的“下川东”四条“河道”。第三场戏,即是由资阳河另一个大班子鲲鹏班,特意排出与前面截然不同的丑角戏《赠绨袍》戏码,是个三列国(蜀汉三国、春秋列国题材)戏。只见演魏国使臣须贾的夏征辔,开出二饼饼脸、三角眼、扎口条出场,头戴尖纱,身着紫袍。一到秦国相府门前,得知差点被他害死的范睢,竟然做了秦相,大惊失色、紧张至极,只能跪地请死,得以求生。只见夏征辔两手大挽袖,纵身一跳,双腿收紧,落地成跪,这一“飞跪”,当场就有人大声叫好。门上的司马大人已经用刀削掉了须贾的乌纱帽,此时一把抓住其水发,大打出手,须贾以膝头在台上走起“四面镜”,全是穿着官袍硬摆,走的跪步。内盘都知道,这是一项专功,不把官袍招呼好,人都会绊倒。只见夏师傅向左行时,搊右摆;右膝步时,搊左摆。双手拎衣、摆齐膝。接着,司马提起须贾衣领,一脚踢去,须贾一个蹀子扑出去一丈多远,又赢得喝彩。跪过圆台后,须贾甩起那事前用水打湿过的两尺长的水发,硬着颈、腰,在堂鼓的崩崩崩干鼓声中,甩起水发,又在三声小鼓中,水发甩成挽起,戴上帽子,再行膝步,直到跪步进入相府。
20.名伶被咬进班房
自从夏征辔在城隍会戏夺魁后,就不清静了。各戏班直接到后台来挖角的,到栈房来聘他的,络绎不绝,门槛都快踢断了。开出的月包银,从二百大洋一路飙升到四百大洋。
正在夏征辔应接不暇时,县衙来了一位皂隶,递上刘县令请他赴宴的扎子。夏征辔随皂隶来到县衙,远远看去,刘县令正在审案,黑衣皂隶分列两班,随时都是一副打人相。堂下,跪着个布衣男人。夏征辔看不出刘县令有半点摆宴请客的样子,正在纳闷,里面的班头儿吆喝一声:“把夏征辔带上来!”他一下发晕,不晓得哪河水发了,傻站在那里。殿内跑出两个皂隶,一边一个架住他的手臂,夏征辔腾云架雾一般,就进了大堂。
“你就是夏征辔?”刘县令高坐在案桌后,摆谱地问。戏台下坐着看戏时,还笑模笑样,现在变得如此陌生。
这种场面夏征辔在戏台上见得多了,然而一但真的进了大堂,还真有点抓僵,便只有按戏词说话:“是,草民夏征辔。”
“你认识他吗?”刘县令指着跪地的布衣男人。
夏征辔细看,不认识呀!这人长得怪相,一张长梭梭马脸,眼睛像两颗马屎咕碌,真像人说的,一个茄子戳两个眼眼,就当成人脸了。戏台上扮个无常鬼,倒满合适。
一听夏征辔说不认得,刘县令就问那马脸:“你认识他吗?”
“认识认识,他就是夏,夏征辔。”
刘县令说:“那我问你,他是做啥的?”
“唱,唱三花脸的。”
刘县令一拍堂木:“他在台上唱戏,认得他并不奇怪,你敢血口喷人!”
马脸说:“我不光是认识,还跟他学过几天戏。”
“都学过些啥?”刘县令刨根问底。
“《赠绨袍》、《做文章》、《渔父赠剑》都学过一阵,可惜没有学好。”
夏征辔差点气昏了头,他哪里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一个扁头石怪的徒弟?“刘大人,这完全是胡说八道。我今天才头一次见到此人。”说着,掉过头问那男子:“你说你跟我学过这几出戏,好,那你唱两句《赠绨袍》。”
刘县令对夏征辔“呃”的一声:“是我问案,还是你在问案?”旋又转问那丑八怪:“就算按你说的,学不好戏,你就啥都不学好?跑去晚上扮鬼,要吓死杜寡妇,图人家的钱财?”
那家伙频频叩头说:“是小人的不是,小人该死!”
杜寡妇是阳县城里卖军囤锅魁的。每天一大早,只要听到那槽子铺板门打开的声音,醒得早的人就会说:“杜寡妇的锅魁铺又开门了。”她做锅魁从来不打那乒乒乓乓的“闲棒”,而是把灰面揉得软遢遢的,手上不时蘸油,以免粘手。揪出面砣砣,先擀一棒,抓起来向案板上一耷,摔成长圆,前面头子粘在案板上,擀面棒一撵,弄成一尺多长,抹上点肉馅,再从头至尾卷起,状如海螺,在炒香了的芝麻里蘸一下,锅魁头上就有了好看的白芝麻,再横擀竖擀成圆形,丢到放了半锅油的平锅里,炸成两面黄,军囤锅魁就成了。杜寡妇锅魁做得好,生意打涌堂。每天轨道木板门一关,就喜欢数钱。不仅数当天的,还把以前积攒的,也搬出来数。
哪里油多,哪里就有偷油婆。张家有了金银,李家便有等秤。何况还是个惹是非的寡妇。自有趴门缝、听墙根的。杜寡妇数钱的嗜好,无异于钱财露白。
常二流本来是住在城边的街痞,来买过两回锅魁,就把线吊上了。那晚,杜寡妇正在乐滋滋数钱,突然就吹来一股风,把清油灯吹熄。不等她擦洋火重点,灯又自己亮了。一个脸上乌猫皂狗、穿白色长袍、戴高筒子白帽的长舌鬼,站在面前,杜寡妇像是全身的血一下凝固,头皮乍乍地麻,身上软得像曲鳝,脚像汤锅里炖过捞出来的。白衣厉鬼一个鬼跃,就站到了床上,在梁上拴出一个绳套儿,自己钻进套儿,荡了几荡。把颈项取出来,看着杜寡妇,用指头向绳套指了又指,喉咙里发出一种阴毒的咝哑怪音,杜寡妇已经动弹不得,更不能自己去吊颈替死。白鬼又站回地上,清油灯被一股阴气呼呼地吹,变得飘忽如豆,将熄未熄。房内暗色如磐。那鬼向她一步步走来,鬼影在身后一下下放大,杜寡妇吓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一声尖叫,白鬼已将她捉住,像捉小鸡儿似的,将她提起,往那绳套儿里送。
“放下!”床下打雷似的吼出一声,把白鬼吓了一跳,一松手,杜氏就掉下来,瘫痪在床上。
但见那矮脚木床下,钻出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胸部一溜黑毛,直接延伸到下腹。此人是坊间一个卖清油的光棍,姓吴,杜寡妇做锅魁的用油,都是他供给的。他早有打猫心肠,杜氏一直稳起,既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吴清油很郁闷,心一横,干脆来个赤膊上阵,擦黑时分,瞅着杜氏上茅房的工夫,一丝不挂地钻到了她的床下。他倒不是要来硬的,而是晚上突然这么一亮相,按地方的说法,看了男人的光董董,女人就只有嫁这个人了。以前,坊间就有痞子男人这么干过,街道上的妇人都骂那脱衣男“死不要脸”,但两人终成眷属,厚脸皮男人就不管别人咋说了。
白鬼儿很鬼:既然杜氏是寡妇,这男人就是个“打启发”的,怕他闹屁!也就不再鬼声鬼气装怪:“你是她男人吗?不是嘛!那你管啥闲事?”吴清油说:“都要出人命了,我还不管?格老子,你既想人家的钱,还要人家的命,太歹毒了嘛!”常二流吼一声“你爬呦!我看你也不是好东西”,一脚头就朝他下身踢去。吴清油早有提防,一侧身,反倒抓住了他的脚,拉住就扯。假鬼儿还真有点功夫,居然没被扯倒,跛着脚跃了几步,见对方占了手,一巴掌煽去,吴清油的鼻血出来了,火冒三丈,使劲一送,把假鬼搡退两步,一扑爬跌倒。常二流朝门外喊:“伙计,快进来,一起收拾狗日的!”吴清油听说外面还有同伙,就去案板上抓切刀。殊不知,那假鬼儿一把抓起杜寡妇装钱的布口袋,拉开门就逃。吴清油在四面漆黑、情况紧急中,竟然忘了自己没穿衣服,光董董就追。
隔壁邻居,早已听到打斗声音,拿着菜刀、火钳就冲出来,见前面有人逃,后面有人追。追的人赤身裸体,喊着:“逮撬杆!逮棒客!”就一起追。常二流跑得风快,冷不防前面人家刚开门的人,断个正着,一根扁担打在连儿杆(膝关节与脚踝之间)上,常二流就倒了。吴清油几步追上,一下骑在他身上。
一帮人都被带到县衙,刘县令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放走不成体统的吴清油时,命他裹上一条麻袋,不得裸奔于市,秽污世风。对涂鬼脸、穿白衣的常二说,图财害命,按大清律是要大劈的!常二流直叫饶命。
刘县令让他交出作案时门外的同伙,常二流说,门外哪有同伙呢?刘县令说,那就你一个人扛,丢进死牢,戴上脚镣。
死牢牢头说,你他妈的笨得屙牛屎!县大老爷叫你供出同伙,你不供,该油炸你一遍的,也要炸两遍。供出了同伙,该挨一刀的,只挨半刀,这叫罪责分担。
常二流本来就是个油子,一下就明白了这是让他咬人,然后可免死罪。对牢头说,同伙跑了,我说了也等于零。你们说谁是同伙,我就认谁是同伙。牢头说,我看那个城隍会上唱三花脸的,就像你的同伙,贼眉贼眼。常二流说,对,就是他。牢头问,他叫啥名字?常二流说,啥名字不晓得,只听看戏的人称他夏师傅。牢头踢他一脚,你连同伙啥名字都叫不出,他还是同伙吗?夏征辔名气有那么大,常二流终于想出来了。牢头说,你既然咬他,就要咬得出印子,说得出子曰。常二流心一横说,我向他学过小丑戏。牢头说,好好想想,不要到过堂的时候,尽说巴不着边的话。
夏征辔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进了县衙,不明不白地丢了大牢。觉得比林冲还冤。林冲还带了把刀到白虎节堂,自己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唉,戏上有,世上有,真不是虚言!听说这刘县令在阳县还算是个干员,怎么办起案来,一塌糊涂!抑或,是谁在害自己呢?
夏征辔等着鲲鹏班的人来救他。自己来县衙赴宴,班里是知道的,久而不归,必定会找上门来。锅魁店案发当天,他和伶界很多人在一起,都可以证明他不在作案现场。
不等夏征辔有这个待援时间,狱卒就把他提出班房,外面,早已备好一乘便轿,抬上夏征辔就走。夏征辔问去哪儿,轿夫都像哑巴,这些人换着抬,急匆匆赶路,走得市井喧声消失殆尽,鸟鸣虫叫扑面而来。一刹时竟有流放沧州之感!
一路倒是没将他当“人犯”看,既未带柙,又未上镣。穿州过县,住店吃饭,还有酒菜,让夏征辔看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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