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景式川剧小说《伶大王》14
“中国作协重点书,民国戏王,贱如娼妓,奇过袍哥
(四川日报)作者:戴善奎
《伶大王》主要书写3位“伶大王”,其原型分别是川剧著名班社“三庆会”首任会长康子林、人称“曹大王”的著名川剧武生曹俊臣,以及创立“天派”的川剧名角天籁。“小说以3人为原型,通过人物和川剧的发展与波折,描写了川剧史上真实的三起三落。书中有爱情、友情也有悲剧,内容丰富,拍电视剧都没问题。”戴善奎透露,目前正在洽谈小说影视改编权。 这部小说原是因朋友提议而作,在长期收集素材的过程中,他从一个不了解川剧的人变成了川剧迷。“为了写书,我看了好多台川剧,真心觉得比不少影视剧都好看。写书前,我登门拜访了"三庆会"最后一位见证人易征祥,还常去文史馆、市川剧研究院图书馆查资料,被川剧深深吸引,爱上了川剧。”
22.陆小姐的情愫
陆会芸几乎每天都要到小院来看训练科生,觉得好玩,就跟着黑儿耍把子,把子耍不圆或掉到地上,她就笑得嗬嗬的。几个师傅经常在陆远舟面前夸黑儿练疯了,将来必成大器。每次陆会芸听到,心里别是一番滋味。
陆会芸说不清她是从哪一天起喜欢上黑儿的,也许是初次见到,就觉得这长着包公脸、饱米眼睛的小伙子,眉是眉、眼是眼的,开始是看了就让人想笑,随后就越看越有味道。当他上台和素儿演出《放裴》后,陆会芸被他的眉眼、身段中透出的书卷气,一下感染了,就像每个人一生中,总有某几个影像,会在脑子里深得像烙铁烙的。当场她就觉得裴生就该是他那样子,谁再来演裴生,都变味了。原来,黑儿自有一份内在的“帅”,那张脸就爱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见着了,就觉得很受看。要是哪一天若有所失,陆会芸不清楚自己今天怎么了。当她走进闺房,一眼看见那张贴在墙上的、黑儿脸上拓下来的眉眼,才突然明白,烦恼的原因是今天没见着黑儿。少女之心,天生就是绵扯扯的、牵肠挂肚、爱钻一点儿莫明其妙的牛角尖的。
黑儿就在离她不远的小院里,这一点陆会芸心里暖乎乎的。于是她就如患了一种莫名综合症,总想朝那院院走。
科生们正在练翻跟头,黑儿练得憨扎劲,她也在旁边耍把子。黑儿练大空翻,跟头翻过后,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是没翻到位,重心未跟上。翻五回,总有三回桩子不稳。陆会芸摆着那代表战马的穗儿鞭子,学着台步,走到黑儿身边,一声“站住”,黑儿不知她要干啥,只见陆会芸将穗鞭儿在黑儿那灰巴拢耸的裤子上几拍几打,就给他掸了灰。黑儿脱掉外衣练,只穿件白背心。这白背心还是陆会芸买来塞给他的。希声科社伙食好过很多江湖班子的科社,但衣服就差些,只发了一件布小衣,一件长衫。长衫平时还不能穿,要会客或出席场面时才穿。陆远舟只管大事,科社的经济,都由陆四打理,陆四手紧,诸事精打细算。陆会芸看黑儿脱掉小衣,就只有上身光董董练功,就给他买了白背心,黑儿很喜欢。那白背心天天抓到穿,颜色很快就败了,洗不出来了。陆会芸又买了一件,放在黑儿脱下的小衣下面。
黑儿练过几遍前空翻后,开始练后空翻、虎跳、抢背、天旋、倒踢、前翅、后翅。进入这阶段,差别就更明显。翻得好的,只有黑儿、朱儿两人,其他都是半罐水,也有跌得鼻青脸肿的。老师只是指点要领,动作还是由他二人领着练。说起来,两人都还是科生待遇,除了秦花脸不时奖励点铜板,并没有薪酬,秦花脸就在管理上比其他科生放松一些。
这天,小院外的街道,突然很热闹,有人沙声大嗓地说:“给钱不给钱,圈圈要扯圆!”又听到镗啷啷地耍得器械响。黑儿给秦花脸说声有事要出去一趟,秦花脸一摆手,黑儿就跑出去看扯场子的,结果是个耍钢叉卖打药的,穿条黑色灯笼裤,拴布带,上身光董董,一柄钢叉耍得呼呼生风,好像那钢叉是喂家了的活物,会听人话,能通人意。要它在背上旋转,它就在背上一个劲地转,旋得寒光嗖嗖。让它在肚子上转,人一仰身,它又在肚子上旋得溜溜转。路数一变,钢叉又在肩背和胸脯之间,来回溜,往返窜,像是累死了耍叉的,它也不会停,宛若叉是主,人是仆;叉是中心子,人是配角儿。黑儿看得眼睛发直,心头微颤。
蓦觉有玩具似的小手,伸到他手心里,却是陆会芸站在他旁边,脸色煞白,鼻梁上冒出细小的汗珠。
那钢叉像是被耍弄得发了脾气,突然腾空飞了起来,耍叉的一声怪叫,双腿蹲稳,反身一仰,两手向后着地,身体成了一个拱儿,那飞叉从空中扎下来,雪亮的三刃叉头,往肚皮上扎。陆会芸一声尖叫,骇得把头扎在黑儿身上。只见耍叉人的肚皮像孕妇似的一凸,稳稳迎住了钢叉,呆滞了那么一会儿,耍叉的收了拱,挺身而起,抓住了刚要斜坠的叉。然后持叉绕场一周,让人看他的肚皮,无血无痕。
黑儿掏出一个铜板,丢进场中一个装钱的破瓜皮帽儿。陆会芸也跟着往里丢钱。打叉人双手抱叉握拳说:“谢谢少爷、少奶奶!”陆会芸脸上一阵飞红,将贴在黑儿身上的、散发着兰麝之气的头拿开,启开下嘴唇一吹,将额上一绺散落的刘海,吹到一边。
黑儿也不是没心没肺,有陆会芸在,他就觉得看什么都色彩缤纷,做什么事都有心肠,连空气里都很酽。现在陆会芸那精致小手就在他掌心里,黑儿心里热烘烘的,趁势将它握得紧紧的。陆会芸也舍不得这种惊骇之中的撮合,由此造成的肢体接触,那么浑然天成,那么纯纯净净。
随着身旁人渐渐稀疏,两人便松开了手。黑儿发现自己掌心里,放了一枚小小的虎斑贝,乖眯眯地好看。陆会芸莞尔一笑,口型可爱极了:“给你耍的!” 黑儿晓得戏班子演目连戏,都没人会打叉技艺,只有请江湖卖艺的叉师应工。那时班子训练艺徒,没这种科目。自己是学文武小生的,为啥又不能摸摸这槽水性,到底多深?和尚都是人做的。如果学会打叉,班子还用得着请江湖叉师吗。
听说“川东河”的戏班子,经常请一个卖打药的“曾幺猴子”搬目连。那“幺猴儿”身轻如燕,除了吃戏班子的打叉钱,会首的棺材、丧葬钱,还在过年耍狮灯的时候,吃高台绣球钱。那是耍狮灯的一个彩头:几张桌子摞成高台,顶上是装钱的簸箕,看哪对舞狮的,能人叠人耸成高姿,簸中取钱。每次两个舞狮的,耍狮头的站到了耍狮尾的肩膀上,站直了都只能遥望簸箕,望钱兴叹。最后让曾幺猴钻了空子,一套猴儿功夫,反手攀住桌沿,一引体,身子拿大顶似的就上了二三层桌面,再来个眼镜蛇仰身,两臂后扬抓桌,又升一格。到得顶层,几摇几晃,银钱就簸到了边上,探囊取之。
耍过一轮叉后,叉师收拾东西,准备辗(转移)地方。黑儿问叉师,可是曾幺猴子?叉师说,那是他师兄。本人名袁霄汉,江湖上称“袁叉叉”,和师兄一个老鸦守个滩,曾幺猴在下川东耍叉,他就到这南路来卖艺。读书的、操扁挂的,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他们这些人,是艺卖江湖、艺卖黎民,所以哪里码头热闹,就到哪里。
黑儿问袁叉叉下榻于哪家客栈,好登门拜访。袁叉叉说,你问我,我还要问天呢。天气好,也可能大树下、亭子里就是“栈房”了。落雨天,也可能哪里庙子、草庵,都是宿处。老江湖了,不讲究,犯不着把辛苦耍叉的几个铜板,给开栈房的送去。黑儿恭恭敬敬又奉上几个铜板,权当是给袁师傅的栈房钱。说不妨可就近住一家“芸芸栈房”,他也好去当面求教。袁叉叉看着这个彬彬有礼、旁边还有佳人陪伴的年轻人,觉得有意思:“未必你还要跟我学打叉不曾?”黑儿说,正是这意思,刚才看了袁师的表演,佩服得五体投地。袁叉叉说,耍叉要是学起耍喃,不好耍;要是当饭吃呢,这碗饭不好吃,劝他还是不学的好。
23.向江湖客学打叉
黑儿回到科社时,午饭刚刚开过。饭甑子被底下一个套绳子的木架托着,伙夫将绳子一拉,甑子就升到天上去了。这一套是从别的科社学来的,所以到处都有“东家的饭甑子吊得高”的说法。黑儿正没抓拿,那甑子又落了下来,只见陆会芸衣袂飘飘地从灶房走出来,冲黑儿一笑。黑儿就知道陆小姐去给伙夫打了招呼,心里暖乎乎的,唉唉,这世上,总有一缕阳光,是向着他的!
晚饭后,艺徒们纷纷抬凳子搁腿的时候,黑儿又向秦花脸告了假,去了芸芸栈房。栈房小二说,那打叉的抱着钢叉朝河边去了。黑儿在河边柳林,找着了袁霄汉,正在对着柳树练飞叉呢。树上有个节疤,他就对着那节疤甩飞叉,基本上叉叉命中。这正是黑儿想练的。对那一套卖打药的花式飞叉,反倒没兴趣。
袁叉叉练了一阵,背对着黑儿说:“你来啦!”黑儿上前见礼,袁叉叉说,你这人有牛气。黑儿拱手说,我想拜你为师。“拜师很麻烦的,又是写契约,又是办拜师宴、点香烛叩头。倒不如‘成都到华阳,县(现)过县(现)。’你看,我这人很俗吧!俗透了!但至少我不虚伪。”
黑儿说,好呀!掏摸口袋,有五个铜板,都给了袁叉叉。对方大大方方接了。然后把钢叉交给黑儿:“你先甩一下试试。”黑儿拿好,瞄了瞄那柳树疙瘩,将叉甩出去,钢叉头重脚轻地到了那边,叉把儿撞上了柳树。袁师说,打蛇要打七寸,握叉要握六分。你刚才握叉就不对,握到了后半部,当然要栽跟头了。记住,手要握过中点,再往前辗上那么一分,就对了。钢叉不像箭,后面有羽毛,可以调节飞行中的平衡,只能靠手工控制。否则就会空中拽头。
黑儿调整了握法,不拽头了,却叉中了另一棵柳树。连甩了几次,都不着边际。问袁叉叉,里面又有什么讲究,袁叉叉靠着后边一棵柳树,坐在地下边裹叶子烟,边说:“你要多练!”就不再多说。黑儿甩了一个时辰的叉,手臂都甩酸了,也不得要领。袁叉叉从包包里掏出黑儿给他的几个铜板“谢师费”,把它们叠齐在手里,一吆,铜板就整整齐齐集体转身。黑儿让他再指点一下,袁叉叉说,你不觉得我教给你的东西,已经值这几个铜板了?
黑儿吸了口凉气:这人“候钱”!转而一想,自己和人家非亲非故,如果不为求财,凭啥人家要倾囊传授?后悔没多带些钱出来。遂对袁霄汉说,谢师理所当然,明天我还到这儿来求教,好么?
黑儿回去清理了一下私蓄,不过五个铜板。秦花脸的队前奖励,也就剩这么多了。这点钱能学来打叉技艺?悬!但至少这钱还可以交一次“学费”。
次日,陆会芸白天随母亲一起,去走了一下亲戚,一整天没见着黑儿。晚上就急不可耐地到希声科社的小院来了。一眼就看出搁腿练功的人里没有黑儿,她也不问谁,一径就到了芸芸客栈,然后又寻踪到了江边柳树处。
黑儿和袁叉叉也刚到。袁师接过五个铜板后,拿起钢叉说:“你看仔细,我是咋个拿叉的,叉头是翘还是平,又是咋个展臂、甩叉的,先做给你看。”黑儿看着他将钢叉头握得翘翘的,引臂时,雪亮的叉刃恍惚就在耳朵前方,两眼在柳树疙瘩和叉头之间来回打转,腿站得稳稳当当,好像还屏住气息,身体纹丝不动,喉咙一声低吟,钢叉犹如贯了一股纵力,中气十足地、出手就稳稳当当地飞行,精准地扎在树疙瘩上。
之后,问黑儿:“看出什么眉目来没有?”黑儿说看不出卯窍。袁叉叉说:“要害在一个如何瞄准。这钢叉是个莽杵杵的东西,不像钢枪一样,有准星,咋个瞄?那些当兵吃粮、打枪训练的,就讲三点一线。三点一线才是个稳数。这打叉,也一样讲三点合一。哪三点?一是钢叉叉头的平准度,左了右了,都不行,你可以比出几十个甩出点,但只有一点是对的,你必须找着这个点。第二一个点,就是叉头的出发位置,因为手抛出的东西,是个弧线,你要保证叉的飞行弧线,恰到好处就落到那树疙瘩上,所以这就有个往后引叉时,拉到什么程度?引多了,这抛物线长了,会扎高,引短了,又会扎低。第三点就是盯牢那个疙瘩,盯得入目三分,瞄好了,就要桩子稳得很老,力道也恰到好处,这就能三点合一了。”
黑儿持叉站好,模仿着刚才袁师的姿势,袁叉叉问他站稳没有,黑儿说站稳了。袁师叫他先不忙甩,头不动,眼睛在柳树和叉尖之间来回看,看清楚叉的比划位置,是对准着树的哪一部分。并记住这个参照位置,作为下一次调整持叉的参考。黑儿说,看清了,就对着那树疙瘩的。一甩出去,却扎在了目标下方一尺远处。
“这就是说,你刚才找的点,低了一尺。下一次瞄叉头的时候,就不能看准疙瘩,而要在一尺高的正上方。”
黑儿按照要领练,当真好多了,起码能扎在那棵柳树上,而不是脱靶乱飞。
之后,袁叉叉又懒得指导,需要“充值”了。 黑儿已腰无分文。刚要走出柳林,一棵多莽的树边,冒出个不速之客,对他“哇”的一声,黑儿被小吓一跳,看是陆会芸,顿觉甜丝丝的。陆会芸说,刚才看你练打叉有一阵了。黑儿说,学了个倒精不黄。陆会芸说,行了,别想一口吃个胖子。说着,径自朝江边走。黑儿说,该走那边回去。陆会芸说,你还想回去搁腿呀?人家都说你练成“疯子”了。你到临江这么久了,到江边散过步没有?黑儿说,除了喊嗓,还真没有走耍过。陆会芸说,难得你今天练打叉收了早工,就陪我走一走。
这一段江边,卵石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石间不时有一淌平的沙滩,陆会芸说声“这沙好漂亮”,就蹲下来,用指头在沙上写字。写的都是“裴禹”、“青蛇”之类黑儿演过的角色。黑儿也在沙上指书,写上“陆大小姐”。陆会芸不依地用纤纤玉指蘸起湿沙,就在黑儿额上写字。黑儿很享受,闭上眼睛不让沙掉进眼里,问她写的什么,陆会芸掏出一面小镜子让他照,黑儿见自己额上竟是“赵疯子”三字,也要在陆会芸脸上写字,陆会芸说,先说清楚写什么我才答应。黑儿说,啥字都不写,只画个小图。陆会芸怕进沙,就将头放平在一块看起来很干净的枕头石上,黑儿在石下一个小小的清水凼里蘸了点水,在她额上画了个虎斑贝,然后抓点细沙撒上,就成了凸体的小图。陆会芸用镜子照过,还真好看。就不忙拂掉,带着这额上沙图走了一小段,就有干沙掉落。陆会芸择石而坐,见黑儿也在旁边坐下,就将头撒娇地往他腿上一放,说这样沙子就不会掉进眼睛了。
这一躺,两人都有沉醉无归之感,耳畔的江声,都蓦然听懂了,原来以为哑子般啊啊的水调,竟是赞美曲,黄昏的风,也是来朝贺的,温温煦煦如覆凉被。西天的最后一抹残阳,很懂窍,怕太亮惊破私秘,赶紧躲藏。
真希望时光就此凝固!
良久,陆会芸才让黑儿给她拂掉沙图。立起时,陆会芸挽起黑儿的臂膀,温情脉脉地走了回来。
半夜,陆会芸忽觉有人进了她闺房,钻进她的被窝。黑暗中,手在那人脸上一摸,一双饱米眼睛,不是黑儿是谁?黑儿更不多话,撩开她的小衣,就在她肚脐上啃,陆会芸那女儿家心田,如有芽苞出土。黑儿更馋了,嘴巴像小乳猪似的,闭着眼睛往上拱,一下就含住了她的乳房,陆会芸“啊哟”一声,浑身麻了。小乳猪啃了这只,又啃那只,那心田的芽苞,就突兀地成了骨朵。小乳猪更费了,啐过奶奶,就在乳沟里擦痒。花骨朵一下就怒放了,陆会芸全身都震颤起来,抖得如风中芦苇,大腿抽筋似的痉挛,连上眼皮都在闪闪晃晃抽筋。
陆会芸醒了,唯剩枕上烟霞,哪有饱米眼睛?身体如此反应,以前从未有过。她不知道这是啥感觉,只觉得撕心裂肺的快感,非同寻常的甜蜜!黑儿在梦中都能让她如此快乐,上辈子一定是冤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