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景式川剧小说《伶大王》30
“中国作协重点书,民国戏王,贱如娼妓,奇过袍哥
(四川日报)作者:戴善奎
《伶大王》主要书写3位“伶大王”,其原型分别是川剧著名班社“三庆会”首任会长康子林、人称“曹大王”的著名川剧武生曹俊臣,以及创立“天派”的川剧名角天籁。“小说以3人为原型,通过人物和川剧的发展与波折,描写了川剧史上真实的三起三落。书中有爱情、友情也有悲剧,内容丰富,拍电视剧都没问题。”戴善奎透露,目前正在洽谈小说影视改编权。 这部小说原是因朋友提议而作,在长期收集素材的过程中,他从一个不了解川剧的人变成了川剧迷。“为了写书,我看了好多台川剧,真心觉得比不少影视剧都好看。写书前,我登门拜访了"三庆会"最后一位见证人易征祥,还常去文史馆、市川剧研究院图书馆查资料,被川剧深深吸引,爱上了川剧。”
56.“本子市场”上的“免费编剧”
锦江之滨,林木蓊郁。从绿荫出来,便是江上一座活浮桥。桥栏有半人高,都是格子方孔。桥是没生根的,两艘木船就是桥墩。这船不算大,可坐二三十人而已。它们被锚定于江上。每条船上都有两根承重的圆柱,将桥承住。因之有人上桥,便船随水动,桥随船动。闪闪晃晃。夏日涨水,桥升;冬季枯水,桥降。
三德会名小生曾海声被蜀都剧院的蔡老板邀到桥畔一家茶社喝茶,这里可以闻到树木逸散的清气,也可以看到那“晃晃桥”上人来人往。
茶喝到二遍,蔡老板便直奔主题:“曾师傅,我们想诚邀你到蜀都剧场来唱戏。”
“这个……”
“我晓得三德会组织的时候,你也是发起人之一。现在颐喜茶园人气也很旺,连原来尹都督的母亲尹老太太,也爱去看戏,带动了一帮太太奶奶,都经常去坐楼厢。但是三德会的组织方式,把下四角和眷属,都顾得巴巴适适,像个养老院。”
曾海声说:“现在社会纷乱,艺人能有个‘养老院’,很不错了!”
“岂不闻,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养老院’是舒服,却容易把人养懒。我们伶界多少名角,不是披星戴月、四处搭班,才练就一身硬功?而三德会实际是把台柱、名角的收入摊薄了,这样不利于名角卖劲唱戏、提高技艺,倒可能眉毛胡子一般齐,把好角儿都耽误了。”
“我不觉得有被耽误的感觉喃?演戏开报,好些时候,还让我挂头牌。就是柳会长也让我三分。”曾海声说。
“挂头牌是一码事,付出和收入,又是一码事。假如你是个布客,这匹布值一个银元,也就是一吊钱(一千文),却只准你卖二百文,你觉得公不公平?”蔡老板说。
“我现在每天能拿到八百文,已经相当于几个下四角了。人家每天在戏院里泡的时间,不比我短,我恐怕应该知足了。”
“八百文?对你这个小生来说,叫做‘有辱斯文’!我们剧场,初出茅庐的徐清水,都拿一两个银元。论辈份,他应该叫你师叔。何金枝是三德会副会长,他的徒弟为啥不到三德会,而到我们剧场呀?说穿了,三德会可以吃点‘安胎’,却不是个唱戏挣钱的地方!你的工价,至少值五个银元。”
曾海声不语,看着那晃晃桥,下面承重船的两头竖起高竿,竿上是绕成圈儿的粗绳,以便不时之需,捆扎加固。有孩童蹦跶,则全桥筛糠。幸喜桥两头伸入陆地,有木桩接地、硬地支撑,两只托船方能缓解压力。
蔡老板说:“我看你就和那桥下的柱柱一样。柳乘风能唱《八阵图》、《断桥》、《放裴》、《情探》,你也能唱。你能跨行唱丑角昆腔的《醉隶》、《请长年》,柳乘风就不会了。说白了,艺人还是以唱戏为本色,而不是慈惠堂那样的慈善机构。去抬什么‘养老院’的轿子嘛!”
提到柳乘风那些能戏,曾海声都演得相当不错,是不怎么服气。都说文人相轻不好,艺人应该相敬,但你也要让人服了,才好敬呀!现在蔡老板在“挖”他,这是明摆着的,但是,这也不是头一次,以前也被挖过多少次,还不是说走就走了。
蔡老板是清楚曾海声和柳乘风有肚皮官司的,所以挖他,也就不是乱挖。他开出的每天五个银元的工价,看得出曾海声眼里是有亮光的。他现在还没有家室,难道就不考虑未来成家要钱?
就这样,曾海声成了蔡老板的麾下。
当柳乘风去颐喜茶园时,后台化妆室里,已是议论纷纷,大吊二话。
“唵?他这样就走了?有点不顾群、不够意思呦!”
“人家是名角,一天十吊八吊钱都拿过,咋瞧得起吊都不吊的每天几百文的分账?”
“鸡巴毛,离了张屠户,就吃混毛猪?他爬起来走了,他那些戏,还不是照样有人唱。”
有人还拿起写有曾海声的粉牌,在上面吐口水。
钟鼎盛一见柳乘风,就眉头紧锁:“不开一声腔,曾海声这些人爬起来就走了,好像三德会是个幺店子。”
“你说啥?‘这些人’?”柳乘风问。“还走了别的人吗?”
“岂止一个曾海声。蔡老板会使尖嘴锄呦!一下子挖走了七八个。黄田玉、紫木堇、筱莲蓬等各行当的都有。”
“挖的还都是些好先生,名角儿。”柳乘风说。“看来好角儿还是喜欢包银的,不喜欢我们的大甑子饭。”
钟鼎盛说:“人家还放话:‘啥子三德会啊,十足的养老院,迟早要垮。二天他们来投我们,我们还不要呢’!”
柳乘风说:“这是闹内讧!我才不信闹内讧的人,彼此会搞得好。可以拭目以待,要垮的到底是谁。”
不管怎么样,这都算三德会成立以来,产生的一个危机。柳乘风当即召集各行当的台柱,一定要把局面撑住,清理戏码,不但不闪火,还要演得更好,来他个“手膀膀当枕头,膝头上打瞌睡,自己靠自己”。除了现有的戏,还应努力推新戏。
柳乘风早听说青羊宫东侧的双孝牌坊附近,有一拨专门写剧本卖钱的穷读书人,就抽了一个早上,专门去逛“本子市场”。
从一条两人宽的石板路,穿过菜地、玉米地,就到了双孝石坊下。牌坊为四方柱,将坊身隔成三个立面。正中主坊,是上下重叠的两个方框形,那本来是匾额的位置。牌坊是旌表的,但旌表字样不见了。顶上屋脊是一溜长条形镂空花雕,中间恍若佛像,抑或就是孝子本人。
坊下果然聚集了一些布衣长袍的人,都带着木制的、便携的搁架,像个微型牌坊。搁架上放着纸质发黄的木刻或手抄本。基本是自己打的本子,卖几十文到几百文不等。柳乘风翻阅了几处,大都粗劣。走到半猪腰形的坊柱护脚处,见一花白胡须的半蔫老者也在卖文,似觉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拿本子一看,上书《江油关》剧名,内文书写工整,一读剧情,就看进去了,文字流畅通俗,一韵到底。柳乘风看起了,问老者多少钱?老者说,分文不取。柳乘风以为是开玩笑,看他脸上,并无揶揄神情。
柳乘风说:“我没听错吧?”
老者说:“情愿奉送。”
“你来卖本子,为何又分文不取?”
老者说:“我写本子,是想有人演它,倒不在乎卖个三五百文。能搬上戏台,才是最值价的。”
“老先生怎么晓得我能搬上舞台呢?”
“因为你是大名鼎鼎的柳乘风,柳师傅呀!很多年前就在阳县看过你的戏。”老者呵呵地笑道。并自报姓名:陈谨。
“不仅这个本子,其他本子你要瞧得起,通通都愿奉送。”
柳乘风一下想起来了:“你不就是当年阳县的陈师爷吗?”
“柳师傅好记性!”陈谨说。“那刀笔吏,早就不想干了!看不惯很多坑人的事。宁愿回成都闲居。现住内姜街。”
两人循石板路向西,走到青羊宫大门,柳乘风说,不如进去喝杯道茶,畅谈一番。
穿过山门第一重殿灵祖殿,过混元殿,到八角亭,都还没见到饮道茶的地方,主殿三清殿却已经到了。那名闻遐迩的独角铜羊就在殿前。
殿前院中,侧边有一茶屋,道士献茶后,二人又要了点心。陈谨说:“《江油关》剧本早就写成了,但一般戏班都走江湖路子,唱师父的‘肚皮戏’,而很多老师傅不识字,也懒得走书路子,这本子就搁下来了。”
柳乘风说,我初看了一下,虽然是三国戏,但属新编,戏中对人物的处理,是很有新意的。别人不演,我们可以来演。
陈谨很高兴:“柳师傅这一说,我比当年中了童子试还高兴。这本子是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打进中国,老朽于悲愤之中,借三国戏来讽喻时事的。剧中的马邈这个人,《三国志》里是有的,并未处死,我于忧恨之中,写成将他杀死。这样的国贼,该杀!”
柳乘风问他,阳县刘县令给人的印像还可以,为啥不跟着他当师爷,而要闲居成都?
“你说他可以?他现在都成了‘鸦片县长’了。”陈谨说,虽然满清灭亡,刘县令却又混成了刘县长,不过不是在阳县了,而是当了穆县县长,搞得全县已是烟花一片,本来穆县是从来不种鸦片的,经他一弄,户户种烟,家家罂花。害不害人?”
柳乘风想起何金枝等不少艺人,都受大烟戕害,便也一起愤恨。两人谈得十分投机。
离开时,一摸身上,突然发觉都没带茶点钱。柳乘风说:“糟了,今天要跪炭渣、顶板凳了!”陈谨哈哈一笑:“你开始还说要买我本子,我真要钱,你哪里有呀?”
结果,陈谨回去取钱,柳乘风等在这里。他又看过两遍剧本,左等右等,不见陈谨回来,真是个“陈玄得”!柳乘风向道士讲明情况,茶资后补,道士应允。
出了青羊宫,他便直奔内姜街,想去陈谨家看看,还有些什么好剧本,也看看这位老先生到底怎么回事。按陈谨讲的地址找去,是个门脸小鼻子小眼的院子,门拱上方,没有匾额,只有一朵牡丹。门脸两边,也设了八字墙,墙饰是将就小青瓦,两两相扣呈纺棰,再将这些“纺棰”组合成绣球。这样的装饰,泥水匠就能完成,而不必额外请雕工。门脸外是一棵长疯了的梅花树,枝叶茂密,有枝子已经长到拱门、拱顶上了。
陈谨正在屋里舞文弄墨,桌上铺的不是什么白纸,而是旧报纸,上面满纸写着土红色的字。像是在练书法。
“陈先生,陈师爷,有人被‘押’在青羊宫,还等着你拿茶点钱去赎人哩!你倒火烧房子看唱本,沉得住气!”柳乘风进屋来就说,看陈谨,哪是练书法?分明是用旧报纸打本子。朱笔撰写之后,正用墨笔修改哩。
陈谨一拍脑门:“老了!老了!忘到八边山上去了!”
57.一口咬住烟膏指
何金枝绑在院里的枸树上几天,好的时候,就教徒弟,一口气把眉眼技巧二十二式教完。烟瘾来登了,就呼天抢地乱叫,弄得李玉笛常用刚学的“翻白惊惧眼”看他。院里有些神经过敏的人,只好用棉花塞耳朵。
擦黑的时候,柳驭风之妻肖氏实在听不过,把自己抽的鸦片烟膏,抠了一砣在手指上,走到何金枝面前,刚伸出指头,何金枝闻到了久违的大烟香味,如苍蝇见血,呼吸一下急促:“嫂子,救命!”肖氏将涂烟膏的指头,在他鼻子下一抹,何金枝狠吸一口,居然将一点膏渣儿吸了进去,呛得咳嗽。
“嫂子,你再给我抹在嘴皮上。”
肖氏刚把指头放在他嘴唇处,何金枝一张口就咬住了她的烟膏指。
肖氏看他眼睛鼓丁爆胀的,吓人巴煞,怕他把自己的指头咬断:“不要咬,烟膏都在指头上,你舔嘛!”何金枝像饿狠了的奶娃子,将她那指头像婴儿奶嘴一样,只顾啐(ju,吸吮)。啐完了,还咬着不放。肖氏头皮发麻:“你舔都舔干净了,还要咋样嘛?”何金枝咬着一根手指不便说话,就用他那灵动的眉眼,反复盯一眼肖氏,又盯一眼下巴,嘴里嗯嗯昂昂,肖氏听懂了,是“我还要你撬一砣来。”“鸦片烟膏子是不能这样生吞的,生吞多了要死人。”何金枝仍是眉眼说话:“那你让大哥拿烟枪,帮烧点烟泡子给我抽。”肖氏回头看看柳乘风的房间,说不行,叔子晓得要遭日决。何金枝就咬得更紧,肖氏觉得指头要断了,大叫柳驭风烧烟泡子。
李玉笛眼看几天的戒烟工夫,要毁于一旦,脸都急黄了:“大婶,不能这么干!”
肖氏一声尖叫:“他已经咬进肉了!”
何金枝尝到了大烟的滋味,就不认黄了,踢了李玉笛一脚,嘴唇卜倏倏地抖,分明是叫他“爬”。李玉笛跑向柳乘风的房间,里面黑林巴煞,没人!
柳驭风被肖氏马干吃尽,不敢违抗妻子的命令,果然将填了烟泡子的烟枪拿了过来。何金枝生怕人家耍他,等烟枪嘴递到口边,才放掉肖氏的指头,一口咬住烟嘴,饿痨饿虾地吸起来,只见烟子进,不见烟子出。等烟雾在体内回旋够了,成垃圾废气了,才慢慢吐出。
一只耗子,从何金枝房内跑出来,风快爬上那棵枸树,呆在他头顶的枝儿上,吸起他的废烟来。何金枝戒烟,戒得这只上瘾的家鼠同样在鼠洞、墙角打滚,乱碰乱撞,把床角、棉絮都咬烂了不少。
何金枝过了把瘾,舒爽多了,人也松弛下来。头靠在树干上,仰望那只老鼠,竟然也有了几分悠然,顿悟出大烟非同寻常的力量。烟是给人抽的,不是给耗子抽的,但是它就靠一点废烟,居然也被培养成一只“烟鼠”,真是匪夷所思!一染上,鼠都离不了,何况人乎?人和烟对抗,实际上就是和一种自然力对抗,人以食为天,烟客以“土”为天,不让抽烟,相当于不让吃饭。所以戒烟比登天还难,获胜的总是大烟。无怪乎虎门销烟以来,几十年间,竟是越戒越多,烟客遍于神州。既然戒烟比死都难受,那又何必天天找死呢?不抽不行,多抽也不行,自己以后只要控制好抽烟的量就行了嘛。
“玉娃,你把绳子给我解了。”他决定原谅自己了。
李玉笛装作没听见,还在一边练习“瞪目怒恨眼”,咬着牙,将两只眼睛瞪得很饱米。
“你耳朵摆到烧腊摊子上去了吗?”何金枝突然拔高声音。
“师父,你已经成功戒了三天,爬山都爬了一半,再坚持一下,就上山顶了。那多好!”
“烟都戒得脱,伞都栽得活。究竟你是师父,还是我是师父?”
“要是我练功只练了一半,就不练了,你高不高兴?”
“居然教训起老子来了!你娃娃还不够格。快解了!以后我晓得节制。”
李玉笛说:“柳师傅回来知道了,要骂我。”
“怪都搞出来了!”何金枝说,“你是我的徒弟,又不是柳师傅的徒弟。你倒怕起他来了。”
“谁说得对,我就怕谁,服谁。”
何金枝一口痰飞出老远,差点吐在李玉笛脸上。“你不解,我喊肖家嫂子来帮解了,老子杖死你!”
李玉笛只好去解了。何金枝甩甩手臂,松松筋骨,看着那只上瘾的耗子跑进自己屋里,对徒弟说:“虽然不戒了,为师也不当滥烟鬼,每天最多抽它个两三钱,你帮提醒着点。”
李玉笛甩了他一个“觑目藐视眼”。我提醒,我提醒管得了用吗?就是这树子上绑人,还不是朝三暮四,说绑就绑,说解就解!
柳乘风唱完夜戏回来,问雷小茵,何师傅今天还好吧?小茵说,好,当然好!烟不戒了,倒在床上吞云吐雾,还当他的活神仙。
柳乘风手里捧着小茵刚给他泡的茶,一下子甩在地上,砸得茶水、瓷片一地都是:“妈的,简直是韭菜拌茴香,一团糟!”
雷小茵很惊讶:他能发这么大的脾气,真是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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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底,本人将携新作,新作比《伶大王》更好看啊!情节更波澜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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