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公案:四川两条河——石天河&流沙河
■刘斌夫
本文作者(左)与年届91岁高龄的文坛泰斗石天河先生(右)在重庆
我与“两条河”——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新时期的第一个十年)相识。我属龙,是宿命论者。从生肖上与“两条河”都应该是甚为合拍的。
石天河,本名周天哲,生于1924年,属鼠,却不胆小,而有临难不苟的勇气。他是湖南长沙人,抗日战争胜利后在成都开始文学活动,后来到南京《新华日报》做新闻工作,在作过一个时期的地下工作后,1949年1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南京解放后,随二野西南战地服务团入川。五十年代,在四川省文联任理论批评组长。1957年,四川《星星》诗刊与北京《诗刊》同时创刊。《诗刊》由臧克家为首任主编,《星星》则由白航作首任编辑主任,石天河作首任执行编辑。《星星》和《诗刊》一南一北树起两面大旗,开创了诗歌的新时代。
但在1957年的反右斗争中,《星星》编辑部的四个编辑人员,所谓“二白二河”——白航、白峡、石天河、流沙河,全部被打成右派,造成了一场“诗祸”,并祸及全国诗歌界尤其是四川文坛的青年诗人。例如,当时的“自贡三才子”(王志杰、李加建、魏明伦)其中的王李二位,均被列入了“以石天河为首的右派集团”。德阳我的蒙师段厚基(蓓蕾)等一大批人,也遭株连。石天河、流沙河被《人民日报》、《文艺报》等大小报刊点名批判,被看作“大右派”。当时盛传的几句最高领袖经典语录是:“四川两条河,大河石天河,小河流沙河,都是冇得用的河。”因此,两条河一时被目为“钦定要犯”。直到三十年后,我的专访特写《卫星湖畔石天河》在1988年8月30日的《人民日报》上发表,才首次披露了石天河劫后余生、平反改正的真实情况。
流沙河,原名余勋坦,生于1931年,属羊,四川金堂人。其父曾任民国时期的乡长。据说,解放后,流沙河曾在家乡临时代课,写了篇叙事散文《窗》,颇显才气。遇到一位好心的“伯乐”——《川西农民报》青年女编辑萧青(拨乱反正新时期调任《青年作家》编审),把《窗》发表在报上,并向当时的川西文联推荐;还亲去金堂访问和鼓励作者。流沙河后来进入文联,是与他初期的文学活动受到文联领导人的重视有关的。《星星》创刊后,流沙河的散文诗《草木篇》受到了批判,在“反右运动”中更被视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草”。这本来是诬加的罪名,石天河和文艺界很多人都为他辩护。但运动中的小题大做,正如著名老作家李劼人先生所说的“世无英雄,乃使竖子成名。”流沙河后来确实就因祸得福地出了大名。但在暴风骤雨的运动中,流沙河因从没有经历过这样严重的政治斗争,精神上支持不住,便把许多同情和支持他的人,都向领导作了交代,做了诗坛犹大。其中包括与石天河和他本人有交往的青年作家和诗人,以及写信向他表示同情的读者(其中有一部分是中学生)。流沙河还把石天河和另一位同情胡风的学生徐航写给他的信交给了《文汇报》记者姚丹,于1957年7月24日在《文汇报》以整版篇幅发出。《文汇报》的编者按语,竟认定石天河为“军统特务”。由于这样的揭发,石天河被打成“极右”、“现反”(指“极端右派分子”和“现行反革命分子”。——这些名词,现在已经很陌生了),被判刑十五年,实际坐牢时间有二十二年多。流沙河所检举的“反党小集团”,共二十四人,也都受到判刑、劳教、开除公职或下放农村劳动等处分。整个“集团”只有流沙河因“老实交代问题”和“检举揭发有功”而得到从轻发落。先在机关监管,后领五百元安家费(当时算是一笔大款)下放回金堂原籍农村劳动(做过解木料的锯工)。
由于流沙河在“反右”期间有这样一些表现,文学界的朋友,颇不直其所为。八十年代时,流沙河先生曾给我颁发过“美睐杯”诗歌奖。当时,他是炙手可热的名人,许多人趁机“拜师”,我却淡然远之。因为,我心里也有了一些看法。
后来,我去访问过石天河。据说,他判刑后,最初六年是在成都郊区的劳改工厂里劳动,后来被押送到雷马屏农场,一直二十多年,石天河几乎被世人遗忘了。1979年冤狱虽然平反,但四川文联领导不愿让他回《星星》诗刊,落实政策时,他被“落实”到江津师专(后名“重庆师专”,今名“渝西学院”——作者2004年注)(现再名“重庆文理学”——作者2015年重访年届91岁高龄老叟石天河时补注)中文系任教。1983年,才由重庆出版社出版了一部长篇童话诗《少年石匠》;1986年仍由重庆出版社出版了一部文学评论集《文学的新潮》;到1993年,才又由西南师大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诗学专著《广场诗学》。去年,才由香港天马公司出版了他的160余万字的四卷本《石天河文集》。石天河对新时期的文学理论有独特贡献,特别是在破除教条、重建人学与美学综合评价的价值尺度;对“朦胧诗”的解读:对西方现代、后现代文学思潮的评介等方面,均有切合实际的独到见解。他比较平易近人,和许多青年诗人常有通信往来,对青年人的文学创作,有鼓励扶持的作用。现在的名诗人,很多都和他有交往。据说,现在《星星》诗刊的执行主编梁平,还曾在重庆师专听过石天河讲课。【现任四川省省长魏宏也是石天河先生亲授的学生】(——作者2015年补注)
在石天河林泉息影,几乎销声匿迹时,流沙河却早已成为中外闻名的大诗人。平反后,流沙河回到《星星》诗刊,写了许多作品,且有一部分成了畅销书。他的新诗,如流传很广的《故园六咏》;编入中学课本的《就是那一只蟋蟀》;和另一首发表在《诗刊》上的《太阳》,都被认为是他的代表作。但在四川读者眼中,则最能体现他新诗艺术水平的要算发表于《四川日报》的《我是四川人》,语言形式似乎更显成熟。流沙河的《庄子现代版》,也曾经获得许多人的称道,但严格说来,那并不是真正的学术著作。流沙河对青年诗人作品的评点,一般反应是“调侃有余而辨析不足”,未能帮助青年诗人悟入艺术的精微。所以,人们谈到流沙河之出名,主要是由于他作了四件事:一是他写的那些川味麻辣烫的随笔短文,畅销一时。二是写纪实文学《锯齿啮痕录》,着重于生活真实的平白叙事,形式新颖,并能挑动许多读者的同情心。三是评介台湾诗,在当时大陆,他是第一个。(不过,这方面做得并不十分成功,后来,台湾诗人洛夫甚至说,流沙河不懂诗。)四是新诗“意象”的解析。虽然内容有些空疏,个别地方不免失之夸诞,但对青年人学诗,不无助益。可以说,流沙河之成名,也并非轻易得来。
这“两条河”,从1957年后,就再没有会合过,荣枯各异,冷热殊途,人生的追求,似乎也不一样。石天河对名利比较淡泊,致力于闭门著书。他年已八十,似乎只想为身后留下一些文化遗产,故他在治学方面较为踏实,不事虚华。他的《广场诗学》,很多人认为是传世之作。他在过去的运动中没有伤害朋友,健在的老朋友仍然保持着友谊。他还有一批很尊重他的学生,有的已经是省市县领导干部或大专校长,所以他到处有人接待。在他的生活圈内,是很平静很安适的。流沙河因为名声很大,在社会上很受重视。报刊上的文章,也常常出现“我的朋友流沙河”之类的字样。甚至陌生的女作家,也以能访问一次“西南第一文人”流沙河为荣。他的字,有时能卖到几千元一幅。他的生活,应该是比较富裕的。从他发表的作品中,有时也能看出他在精神上的亢奋与愉快。
对于过去那一段“文坛公案”,石天河在《新文学史料》2002年第四期上发表的长文《回首何堪说逝川》里面,对“《星星》诗祸”和反右运动的情况,作了概略的叙述,其中,只有一句话言及了流沙河当年的“起义”行径,并无苛责。足见他的气度是宽宏的。可后来,我偶然在白峡老先生(“反右”罹难的四川省文联系统“三白两河”之一,本姓刘,与本文作者是本家忘年老友,现已仙逝——作者2015年补注)处看到流沙河的一首《满江红》词,却不免使我吃惊。那首《满江红》是发表在2002年第七期《同舟共进》月刊上的,原文如下:
满江红 贱躯卧疾反省
医院楼高,窗窥我,弯弯眉月。输液线,悬瓶系腕,深宵未绝。鼻管穿咽探到胃,抽空肚里肮脏屑。症状凶,臌胀似新坟,肠撕裂。
命真苦,霜欺蝶。丝已染,焉能洁?恨平生尽写,宣传文学。早岁蛙声歌桀纣,中年狗皮卖膏药,谢苍天,罚我绞肠痧,排污血。
在此后不久,我又在成都的《晚霞》杂志上,读到过石天河的《八十生日感赋》,后来又读到他的另一首《闻某君忏悔》,后者颇有些含蓄的深慨。现在也把原文照录如下:
闻某君忏悔
世事纷如变幻多,腾挪跳踉竟如何?今朝痛洗污肠肚,昔日帮编黑网罗。
君自惜身无可议,人来护尔反操戈。青山翠竹仍如旧,浪荡虚名逐逝波。
莫自心焦莫自愁,人言啧啧不须忧。往事烟笼黄鹤影,故人魂断野山沟。
桂冠犹在君如昔,黑狱虽平疾未瘳。公道人情谁复问,百年春梦去悠悠。
磨人岁月本荒唐,自毁长城自折枪。识字秀才难驾驭,晕头黔首好汆汤。
独裁谎说真民主,白卷钦封领路羊。无法无天成绝代,赢得晶棺葬玉堂。
笔杆生涯粉墨行,锦衣花鼻任人妆。妍皮媸骨何曾辨,岳死秦封习已常。
投阁子云惊瑟瑟,阅君冯道乐洋洋。吆台锣响黄粱熟,事后评量是过场。
是是非非看不真,杨花入水化青萍。从前孰定尊王策,尔后谁为系颈臣?
兔死狗烹皆有故,虎伥狼狈岂无因。侪辈何人非助虐?扪心宁不愧斯民。
忏悔从来是善因,猛回头处见真身。濒危临难心无苟,历劫遭横志近仁。
不为浮云遮望眼,须凭劲翅上苍旻。此生得失何须问,浩渺寒空铩羽鹑。
从上面的诗词中可以看出,这“两条河”的处境和心情,是绝不相同的。但是,我们却可以感受到,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那个“文坛公案”,当事人自己,其实是很明白的,似乎用不着别人来作评判了。
(原载中国文学网 收稿日期:2005年12月1日)
[首发香港《文化人》杂志2004年1月试刊号,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