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川剧鞋匠
文=萧易 图=袁蓉荪 石鸣
鞋匠心里装着川剧字典
2009年7月的一个清晨,盛夏燥热的阳光爬过长洲剧装厂院子里的那棵黄桷树,照进锈迹斑斑的铁窗,周崇富跟往常一样,早早地走进了他的川剧戏鞋作坊。说是作坊,其实只是车间里用塑料泡沫跟纸板隔开的一个角落:地上堆满了麻绳、布料、草纸、猪皮等原料;水泥砌成的工作台上摆着木楦头与半成品;墙上糊着十多年出版的报纸,上面挂着各种颜色的塑料袋,令人感觉这里的时间一直错乱着。
长洲剧装厂地处成都青龙场海滨路,是一个破败的四合院,厂里除了戏鞋,还能量身定做戏服、口条(川剧演员的胡须)、道具等,工人不少已年过六七旬,人人都有一身绝活,在川剧行业已不景气的今天,这里聚集着成都川剧最后的手艺人,流传着川剧手艺最后的薪火。
上午9点,我来到作坊时,周崇富已经开工了。他右手拿着一把划刀,膝盖夹住鞋底,划刀割过,一块块猪皮碎片纷纷下落,这道工序叫修鞋底,即把不规则的鞋底修整得四平八稳。修鞋底得保持划刀锋利,每划几下,周崇富就在磨刀石上打磨几次。
最后的川剧鞋匠 - 周崇富老人
鞋底高约5厘米,底部平整,前部上翘,形状如同一艘小船。这双鞋是几天前一个川剧团定的,“预定戏鞋,你说出角色,我就知道你该穿什么颜色、样式。”周崇富说,“武将穿靴子,赵云、张飞穿黑靴,吕布得穿花靴,因为他风流倜傥;老生穿夫子鞋,鞋尖有云朵,所以也叫云头鞋,诸葛亮就穿夫子鞋;此外,小花脸穿草鞋,小生穿朝元鞋,都是有讲究的,不同的川剧人物都能找到自己的鞋。”
除了样式,戏鞋颜色也有着诸多规矩,比如老生穿金黄色,小生穿绿色,青衣穿白色,花旦穿粉色,角色不同,颜色也不同。“这还不是最难记的,川剧人物根据不同剧情,穿的鞋也不一样,比如赵云在战场上穿靴子,回府休息也穿夫子鞋,不过颜色又跟诸葛亮不同。过去听师傅说,川剧博取众长,是明末清初‘湖广填四川’五方杂处的产物,戏鞋里的学问也大着呢,鞋匠心里头装着本川剧字典,自打学徒那天起,师傅就把字典给我们了。”
“世益双”的小学徒
民国33年(1944年),14岁的周崇富在老家新都马接到哥哥从成都托人捎来的口信:进城学做川剧戏鞋。几天后,周崇富背着行囊来到成都,在纱帽街找到了“世益双”。清代纱帽街川剧服饰、戏鞋、帽子店林立,《成都城坊古迹考》就有记载:“(纱帽街)帽店但制剧装。”
世益双是民国成都名气最大的鞋铺,老板姓肖,乐至人,早年在成都学徒,出师后自创世益双。在周崇富印象中,世益双店面不大,前面是店,后面是师傅一家与学徒的住所、作坊。那时的世益双终日顾客盈门,生意颇为红火,当时一双戏鞋售价在一担米上下,预定者尚供不应求。民国年间的川剧演员,名气大的非世益双戏鞋不穿,世益双戏鞋样式周正,做工精细,穿着舒服,代表着一个演员的身份与品位,过去在成都有个说法,穿不上世益双鞋的人,那是“瘟猪”,戏肯定好不到哪去。
川剧戏鞋,全在于一个“翘”字
世益双有规矩,新学徒第一年得做小工,不学手艺,不领工钱,店里包吃住,每个月剃头一次。每天天不亮,周崇富便翻身下床,先把水缸里的水挑满,再去院子劈柴,照顾师傅的饮食起居。周崇富整整干了一年小工,直到有师弟接班,才算告一段落。
学徒有上、下案之分,上案做鞋面,下案做鞋底,然后统一送给师傅加工。别看师出同门,上、下案之间却有着极为严格的区分,做上案的不能做下案,做下案的也学不到上案的手艺,师傅此举目的在于保留手艺,一来身边多个帮手,二来也省得徒弟出师多个竞争对手。“过去师傅管得严,不会将全套手艺传授给你,想要出师,得自己留个心眼,偷偷看师兄弟们干活,就算出师,还得再义务帮师傅做一两年。”说起过去的行规,周崇富颇有感触。
在世益双当了四年学徒,又义务帮师傅帮工一年,周崇富跟几个师兄弟决定离开世益双,自谋生路。当学徒没有积蓄,租不起铺面,周崇富跟师兄弟开始浪迹天涯。他们在各县找到当地的戏班子,由戏班子买材料,他们加工,当时川人闲下来只有川剧解闷,戏班子多,戏鞋一做就是几十双。就这样,他们从成都出发,一路做到简阳、乐至、安岳、遂宁、重庆,跑遍了大半个四川。
师兄弟几个情同手足,相互帮持,日子虽然过得艰苦,却有着手艺人难得的自由自在。这段经历成为了周崇富一生中最为得意的时光:“那些川剧班子都晓得成都世益双,听说我们是世益双的徒弟,那还得了,戏鞋做都做不完,常常是这家没完工,那家就派人来请了。”周崇富原本打算飘荡几年,攒点钱回成都开个鞋店,然而造化弄人,他的一生都在做鞋,却从未有积蓄开个鞋店,就算如今他已是78年的高龄,却依旧寄人篱下,鞋店始终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在青龙场这个破落的剧装作坊,周崇富老人对这门手艺做着最后的守望
戏鞋是男人的手艺
一双川剧戏鞋,包括下料、做鞋底、修鞋底、上帮子与统子、上粉诸多流程,有大小工序近百道。“下料”,顾名思义,就是准备材料,戏鞋常用材料有猪皮、假牛皮(人造革)、火纸、麻绳、布壳等等。猪皮耐磨,往往垫在鞋底;火纸轻薄,用来垫高戏鞋,倘若换成布匹,恐怕演员想迈开步子也困难了。
一旁,徒弟邹鹏智正在做鞋底,只见他把鞋底夹在一个三角形木夹上,将麻绳穿进一根长约10厘米的锥子,刺进鞋底。这个过程,如同过去妇女纳千层底一般,只不过戏鞋鞋底厚实,细针扎不进去,得用锥子、麻绳,这样做出来的戏鞋十年八年也穿不坏。
“做鞋底是川剧最复杂、讲究最多的流程,戏鞋种类不同,底子也有厚有薄,像朝云鞋、花靴就是厚底子,夫子鞋、彩鞋就是薄底子,这又得根据演员身高灵活多变,有的演员个子矮,鞋子垫高一点在舞台上才威风。鞋底一般五公分上下,我做过最高的鞋底,足足有十五公分,可比现在女子的高跟鞋威风多了。”周崇富拿起戏鞋,一字一顿地对我说。
与京剧戏鞋四平八稳不同,川剧戏鞋,全在于一个“翘”字。所谓“翘”,就是鞋尖。那么,这个“翘”究竟是如何做出来的呢?原来,鞋底一般分为三层:猪皮、布壳,中间由火纸填充;戏鞋越靠前,火纸越来越少,这样就有了一个弧度,鞋匠将猪皮、布壳夹上层层叠叠的假牛皮用麻绳绑在一起,翘就出来了。周崇富告诉我,“翘是戏鞋的精髓,因为‘翘’,戏鞋看上去更有精神气,就算戏鞋烂了,翘也不会坏。”
川剧博取众长,是明末清初“湖广填四川”五方杂处的产物。周崇富常告诫徒弟:戏鞋里藏着学问
做鞋底是技术活,更是体力活,别看鞋匠一天坐在凳子上不动,用的是手劲,过去做鞋底都是清一色的男子,因为女子手劲不够。如今,年过七旬的周崇富早已做不动鞋底了:“过去听师傅说,鞋匠做不动底子,一生也走到尽头了。”鞋匠的一生,就像鞋底密密麻麻的麻绳,跟戏鞋绑得水泄不通、密不通风。
即将成为绝唱的手艺?
经过如此繁琐、复杂的工序,鞋底便具雏形了,新鲜出炉的鞋底还显得粗糙,得将猪皮、草纸用划刀修理整齐,打磨定型,也就是我刚到作坊时周崇富做的工序。上帮子、统子是上案的活路,过去上、下案各司其职,鞋底做好,帮子、统子也完工了。薄底子上帮子,比如夫子鞋;厚底子则上统子,比如花靴。预定戏鞋时,预订者说出自己想要的样式、图案,鞋匠将布壳剪出样式,粘好面子,贴上里子,面子一般采用清缎,最后手工绣上图案。
与下案的“翘”相对,刺绣则是上案的点睛之笔。周崇富回忆说,过去有一个师弟精通绘画,画的龙神采奕奕,戏鞋上的图案都出自师弟之手,再找几个心灵手巧的姑娘绣上去,可如今还有哪家姑娘愿意绣花呢?无奈之下,周崇富只有把戏鞋送去机器刺绣,手工的鞋底配上机器的图案,始终令他感觉不快;近几十年来,做鞋用的楦头、划刀等工具也越来越难买,他不得不把一把旧划刀磨了又磨。
薄底子戏鞋上帮子与普通布鞋并无太大区别,厚底子上统子则略为复杂,必须借助楦头,不同的戏鞋,楦头也不尽相同。统子一般高30公分,鞋匠先用刷子沾水将统子刷软,然后翻过来上楦头,放到烘箱中烤干后定型。由于火纸多为黄色,看上去色泽不亮堂,需要用丙烯刷得白白净净,这便是川剧戏鞋最后一道流程——上粉。如此一来,一双戏鞋便大功告成了。
周崇富还能对这门手艺守望多久?
从下料到上粉,从下案到上案,一双戏鞋大约用时三个半工时(即三天半时间),以一个月计算,就算鞋匠不休息,也做不到9双鞋,以一双鞋市价300元计算,除去材料,一个鞋匠一个月的收入可想而知。
当年一起闯荡四川的师兄弟,大多已经作古,只有周崇富还在青龙场这个破落的作坊。“做这行收入不高,年轻人都不愿意学,我之前收过几个徒弟,没学完就跑出去打工了,小邹去年也溜走了,被厂里硬拉了回来。”已是78岁高龄的周崇富打算今年年底回老家养老,如此说来,戏鞋这门手艺,或许即将寿终就寝?
周崇富或许不会明白,民国年间的成都会馆林立,这家还没唱完,那家又开始了,一唱就是一个月,川戏与成都人的生活紧密相连;而现在,他的徒弟一年也看不上一次川剧,他们能死记硬背下戏鞋的样式、颜色、尺码,但他们的生活早已离川剧越来越远。
2009年9月,我又去了一次长洲剧装厂,周崇富忧心忡忡地告诉我,流传了数百年的川剧戏鞋,恐怕要在他手上成为绝唱,他做了一辈子戏鞋,却留不住这门手艺。
再后来,我一直没去剧装厂,我怕我再去时,那个作坊已人去楼空,更怕这门薄命的手艺,早已不知何时悄悄消失在青龙场的人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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