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友不如己者”二重辯
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
——《論語•學而》
“三人行,必有我師焉”為之“解圍”
《集註》說:“無、毋通,禁止辭也。友所以輔仁,不如己,則無益而有損。”則表明“無”是告誡之詞,“不要”之義;而“無友不如己者”則是因為“不如己者”有損於仁德。古有證:
周公旦曰:‘不如吾者,吾不與處,累我者也;與我齊者,吾不與處,無益我者也。’惟賢者必與賢於己者處。賢者之可得與處也,禮之也。”(《呂氏春秋•觀世》)
“假子曰:‘夫高比所以廣德也,下比所以狹行也。比於善者,自進之階。比於惡者,自退之原也,且《詩》不雲乎?’”(《韓詩外傳》卷七)【“假子”當做“南瑕子”(依李零解)】
“昔者南瑕子遇程大子,大子為烹鯢魚。南瑕子曰:‘吾聞君子不食鯢魚。’程大子曰:‘乃君子否?子何事焉?’南瑕子曰:‘吾聞君子上比,所以廣德也;下比,所以狹行也。比於善,自進之階;比於惡,自退之原也。詩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吾豈敢自以為君子哉?誌向之而已。’”(《說苑•雜篇》)
“丘死之後,商也日益,賜也日損。商也好與賢己者處,賜也好說(悅)不如己者”(《說苑•雜言》)。子夏愛跟比自己強的人交朋友,每天都長進;子貢愛跟“不如己者”相處,每天都退步。看來子夏才深得老師的真傳,最劃算;子貢是偏離了老師的教導,最吃虧。
正因為這樣,“無友不如己者”一句,歷來就有頗多爭議。一來古代有征,二來“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實在是有損孔子形象。目前,學界較通行的是將“無”字解釋為“表禁止的副詞,同毋,不要。”(楊伯峻《論語詞典》),全句語譯為:“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楊伯峻《論語譯註》)但都認為此解殊不合人之常情,若果如此,則人之有友朋者寡矣;另外,還有學者解釋為不要與不同類的人交朋友;再有者解釋為沒有朋友不如自己。然《學而》篇有“泛愛眾,而親仁。”之說,也就是說要“博愛大衆,親近有仁德的人。”(楊伯峻《論語譯註》)因此“不要與不同類的人交朋友”一解有謬。然而“無友不如己者”到底該作何解?楊伯峻只說了一句:“古今人對這一句發生不少懷疑,因而有一些不同的解釋。譯文只就字面譯出。”(楊伯峻《論語譯註》)讀金良年的本子,讀到譯文“不要與不如自己的人交往”時還加了批註:“邏輯上不成立,也和‘三人行,必有我師焉’的思想相違背”。
南懷瑾、李澤厚等學者認為,“無友不如己者”,其實是說,沒有哪個朋友不如你,個個都有長處,全值得你學習。這種解釋有其不客觀性,是為聖人打圓場的說法。但是,“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一句卻又道明,誰不如誰呢?“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子曰:‘吾不如老圃’”可證之。因此“沒有哪個朋友不如你,個個都有長處,全值得你學習” 卻有其合理性,《師說》裏有言:“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因此金良年先生認為“無友不如己者”與“三人行,必有我師焉”的思想相違背有其不合理性。正因為“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和“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所以人與人之間的絕對優劣是得不到判定的。
孔子的意思即是說,要向道德高、本事大的人學習,“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論語•裏仁》),這沒什麽不對。問題只是在於,“友”是一種對等概念,而人的賢與不肖卻千差萬別,至少有勝己、如己、不如己三大類,如果不如己者不配交朋友,那勝己者也不應該和你交朋友了。而也正因為“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不如己者”變得撲朔迷離。
夫子教育方法的具體顯現
“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這一解釋其實與孔子“仁”的思想並不存在矛盾。《論語》一書多為孔子語錄,由孔門弟子記之。這些話是孔子在特定條件下對特定的弟子說的,體現出因材施教的教育思想,但因具體語境的缺失而造成了詞句解釋的多樣性以及意義理解的復雜性。
從這一章看,孔子談話的對象缺少“重”的品質。“重”既體現為外在的儀表言行,比如說“正其衣冠,尊其瞻視”(《論語•堯曰》),也體現為內在的個性品質,比如說“剛毅”、“弘毅”。“重”的相對面是輕浮、柔弱,其弊端是缺少威儀,學習的東西不能較好地鞏固——這裏的“君子”當就地位而言,這裏的學習是廣義的,包括文化、生活及管理等方面的知識、技能與思想,比如說“德行”、“政事”、“言語”、“文學”。為糾正這種個性缺陷,孔子提出要重視培養“忠”(盡心竭力)、“信”的品質,要勇於改正自己的過錯;同時不能跟不如自己的人交往。
因此,“無友不如己者”是孔子對個性輕浮、柔弱的弟子的告誡,是對特定弟子才適用的特殊的準則,而不是對任何弟子都適用的一般的準則。個性輕浮、柔弱而不端莊持重,就有較強的可塑性,就極易受外在環境的影響,所以《集註》說:“友所以輔仁,不如己,則無益而有損。”
《子張》篇曰:子夏之門人,問“交”於子張。子張曰:“子夏雲何?”對曰:“子夏曰:‘可者與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張曰:“異乎吾所聞:‘君子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賢與,於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賢與,人將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可以看出,子夏和子張的原則是不同的。子張的原則是“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即對於才德出眾的人要尊重贊許,而對於才德一般的人要寬容同情。所以子張主張和不如己者交往,這裏有幫助不如己者提高的意思,也有以“大賢”自許的意味。而子夏的原則是“可者與之,其不可者拒之”,“可者”即“賢”“善”之輩,“不可者”即“眾”、“不能”之輩,“其不可者拒之”即“無友不如己者”。很顯然“異乎吾所聞” 和“可者與之,其不可者拒之。”均源於孔子的教誨,而且這也正體現出孔子“因材施教”的高明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