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四月,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暮春的夜晚。因为要急着赶到某个地方,搭上一辆夜行货车就匆匆出发了。心里想着第二天到了目的地之后还有许多事,上车就合上眼睛打算睡觉。然而春夜梦短,再加上司机和他的助手不时的大声交谈,我根本就睡不着。就这样半睡半醒中走出几十公里后,我索性睁开眼睛傻乎乎地往车窗外看。
路旁的山岩、房屋、树木以及各式标志牌依次被车灯照亮,短暂露脸后又默默退去,重新隐入黑暗,悄无声息地停在原处,就像从未被照亮过。而我的正前方总有一段路面从黑夜中凸显出来,似乎永远那样长,永远没有尽头。一团光,就这样连续移动着一小块一小块的黑暗,带着我一路往前。山区道路,弯多坡陡,夜行车的视野就那样大,公路中间那道白线在前方不远处一转就看不到了,就像再往前就没路了一样。“大夜弥天”,脑子里突然莫名其妙的冒出这个话。夜,其实就起一个遮掩作用,它用它那分布均匀的黑,抹杀一切差异,让你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哪是巉岩哪是山涧……但人总不甘心被黑夜摆布,于是就利用光,发明了各式各样的灯,硬要在这夜幕上戳几个洞,试图看清局部的真相。我想,对于我们这辆车而言,目前最为紧要的“真相”就是要分清哪是路哪不是路。并不是那俩驾驶员一路争执的某段市井传言的真伪。
一个转弯,前方出现零星灯火,表明此时除了我们这辆夜行车之外周围同样有着许多人或别的事物并没有在这黑暗中沉睡,只是由于夜色的阻挡,我们无法互相看见而已。但是不管看见与否,万物都有它各自的秩序。正如我此时要去一个地方,那么,就沿着这条道一直走,到了也就到了,流走的只是时间。我所途经的每个地方在我离去后还会保持原来的模样,并不会因我的路过而有丝毫更改……这样胡乱想着,准备再次合上眼睛闭目养神的当儿,车子一个颠簸,车灯横斜着打出去,照亮了一块路牌,上面几个字蓦然撞入眼帘:“……光雾山**公里”。光——雾——山——,我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光雾山?这会是座什么样的山?光与雾——如此飘渺的两件事物跟一座山的交汇,会造就怎样的人间幻境?真是那样,这山,可能就不是山。那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了吧。
然而,的的确确有一座山,它处于某一真实的地理坐标上,却是不争的事实。这山,离我的出生地不远。按公路里程算,不过百十公里。若按空间直线距离算,那就更近了。或许它在秋天飘落的一片红叶,被风带着造访过我经常走过的那条小路;或许我在某次登临的一个山巅的极目一眺,目光也曾到过它的山顶;或许夏日里拂过我发梢的那缕凉风,刚刚摇响过它遍山的树叶……或许还有更多的“或许”。但我跟这山的关系并不曾因这些“或许”而确定。能确定的只有一个事实——我离它如此之近却是一次也没有去过。
如今“光雾山”是一个景区的名字,并不仅限于一座山,“光雾山”这三字已被符号化,早已作为一个旅游品牌被推介到了省内外甚至国内外。每年十月以光雾山旅游为纽带的红叶节很是热闹。记得在前年吧,红叶节期间我正好出差到了光雾山所在地那个县城。一大早即见满城市民成群结队往刚刚建成的市政广场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表情,那时候他们是喜悦的,至少表面上暂时是喜悦的。现实中的人整日为生计奔波,脑子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塞满,身体里满是欲望,浮躁、忙碌而又沉闷。这样的节庆活动制造的兴奋点,既是对大众心理的调适,也能局部刺激地域经济。因此在二十一世纪初的中国,几乎每个县市都有代表地方特色的某某节。光雾山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下成了所在县市的地方名片,这是一座真切实在的山,与我的梦无关。那一次我没有想过我是否也应该趁便去看看,算是一次错过吧。
今夜,我又一次走到了它的面前,但我不是冲它而来,这时节也不适合看红叶。我只是一个匆匆赶路的人,再一次从它身旁经过。夜幕掩盖下的无边春色中,一辆亮着灯的大拖挂货车与一条蜿蜒盘旋的路,构成我此次旅途的全部内容。背对我越去越远的那座山以及曾经寄寓于它的浪漫幻想,就像被车灯照亮的一缕轻雾,在胸臆间游来荡去,缠绕、纠结……对于它,我无法做出任何具体细致的描摹。它那变幻多姿的四季妆容,对于我而言,只存在于遐想中。它的春之青翠,夏之葱茏,秋之斑斓,冬之苍茫,只在传说中靠近过我。都说光雾山之美在于它的自然纯粹的原始景观造就的神秘幽邃。试想,一袭薄纱般的雾霭轻笼之下的幽深林壑不就是一个未被惊扰的梦吗?我不曾走进它的梦中,而它此时却在我梦的边缘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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