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邛崃经纬》文章选贴
《青春放歌》节选
骆德章
第五章
一
赵汉生昏昏沉沉地在一间泥墙茅屋里睡了三天。
黄昏时分他才恹恹地从床上坐起来。整个屋子空空荡荡,昏昏暗暗,静悄悄没有任何声响。一切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还清楚地记得,近这一个月来,他往返奔波于两个县之间,总算顺利地把自己的户籍从高山公社迁移到邻县的山原公社落了户。
因为姨父是县武装部长,又是县革委副主任的关系,所以山原公社把他安置在一个相对比较富裕又交通方便的小庙村七队。生产队的胖子王队长还亲自到公社接他。一路上又是替他背包,又是称兄道弟,谈笑风生。因为都知道这个新来的知青是县里×部长的侄子,有当权派的关系。将来队里要是批点农药化肥之类,肯定就方便多了。一般生产队长怕是想巴结还没门路呢!
汉生也感觉非常高兴。他心里想着:这里山原公社的党委书记,姨父的老战友老部下,一定比高家山村的村支书高三爸更有办法解决他的前途问题。至于将来招工还要不要政审以及政审能不能合格的问题,他眼下都来不及考虑了。总之,眼前的赵汉生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景与向往,充满了一种对前途莫名的兴奋。
胖子王队长把这个新来的知青安置在他的亲侄子,一个名叫王幺儿的孤儿家里。虽然是泥墙茅屋,但王队长说这里宽敞安静。汉生放眼一看,队里多数人家确实也都是泥墙茅屋。心里也着实感激这个胖子队长。
可是,还没等到汉生把新家安顿完毕,他便接到姨娘从县城打到山原公社又转给他的电话:
“汉生娃,你马上进城,直接到我家里来!”
电话里,姨娘的声音哽咽而急促。汉生顿觉事有不妙,他来不及多想,便在公社借了部自行车直奔晋原县城。
眼前的景象着实让汉生大吃一惊:姨娘家往日纱窗隔住的外屋今天是双门洞开,屋内哭声一片。屋子中央供桌上摆放着放大了的姨父的戎装遗像。屋内香烛摇曳,烟雾缭绕 。各个单位送的花圈从姨娘家门口一直摆放到县革委大门口———原来,姨父在往省城开会的路上遭遇车祸,当场就被汽车撞死了。
汉生强忍悲痛,帮着姨娘跑前跑后料理丧事。望着姨父灵前跪着三个不满十岁的表弟妹和哭得奄奄一息的姨娘,汉生也禁不住泪如泉涌。
他仰天长叹:“天绝我矣!”
眼看刚刚升起在前途的希望之光又一次无情地熄灭了。在穷愁潦倒中原想能“背靠大树好乘凉”,可如今一夜之间大树倾折。姨娘一家往后怎么过?自己又前途何在?‘人在人情在,人死两丢开’, 这山原公社往后还能有好脸色看吗?一连串的问题在他脑海里激烈地翻腾。
料理完城里的丧事,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山原乡那孤儿的泥墙茅屋,终于撑不住倒下了。
此刻,他正披衣下床,忽然听见茅屋的竹篾巴门“吱嘎”一声响,那个名叫王幺儿的孤儿提着一袋子中药兴冲冲回来了。他见汉生已经下床,显得非常高兴,大声说:
“ 汉生哥,你终于醒了!哎呀,你那天好吓人哟,一进门脸色惨白突然就昏倒啦。这几天大队医疗站的医生来过几次了。我这就给你熬药去,你等着。”
汉生听胖队长说过,这个孤儿的父亲是队长的亲弟弟,可他的父母哥姐在过“公共食堂”时期就饿死了。父母死时他尚年幼,还来不及给他取名字。因为他排行最小是老幺,队里登记名字时,他队长大伯便顺口给他取了个“王幺儿”的名字。
汉生望着这个仅比自己小一岁的农村小伙子。虽然他没念过一天书,但他那一边倒的学生头梳得光生整齐。听见别人说话就张着口憨憨的笑,那种朴实,那种忠诚,显得非常可爱。此刻,汉生淡淡地笑笑,轻轻拍住他的肩头说了句:
“兄弟,谢谢你啦!”一边慢慢地扶着泥墙走出屋子。
这是一个典型的川西平原的乡村。暮色苍茫中,放眼是一 望无际的平原。原野上田埂纵横交错。溪水边是成排的桦棲和桉树。不远处的公路上偶尔传来轰隆隆的汽车声和“咿呀呀”的“鸡公车”声音。慢慢地,夜色愈来愈浓,眼前昏朦朦一片。再放眼时,便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一阵晚风吹来,他顿觉凉风透体,胃里一阵绞痛,便又扶着泥墙走进屋来。
赵汉生这次胃痛来得确实厉害,接连痛了十多天,水米难进。王幺儿接连到大队医疗站给他抓了好几副中药,仍未见大好。眼看汉生的胃痛反复发作,王幺儿说:
“汉生哥,我看可能是大队医生的手艺孬些, 你莫如干脆明天到镇上的山原公社医院去看看.”。
汉生点点头,他自己也认为确实是应该到镇上去找个好医生认真治治了。
二
晋原县的山原镇是一个极具川西农村特色的古镇。原名叫山原场,又称“母猪场”。意思是比喻这里的货物吞吐量极大。从开场到散场,各种货物总能在这里卖光或买到。
一条古老的独街长蛇一般蜿蜒一千多米。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乡镇,临街全是木板铺面。虽然街道坑坑洼洼,高低不平,但四野阡陌纵横,镇上商贾云集,店面齐全。每逢一四七场期,街道上人流拥动,热闹非凡。
与多数川西农村相似,山原镇场口的两端与田野接壤处便是一个较空旷宽敞的坝子。方圆数十里农户的牲畜市场便设在这里。赶场天,赶来交易的牛马猪羊往来践踏,畜粪遍地,虫蝇乱飞。天一下雨,便留下许多大大小小的水坑。但这里偏偏又是人们进出场口的必经之地。没办法,只好捂住鼻子,掂起脚尖匆匆而过。
镇上那老中医鹤发童颜,目光澄澈。他望一眼汉生觉得眼生,当地从来没见过。交谈几句觉得小伙子说话和气礼貌,便非常认真地闭目给他把了脉,亲自给他抓了药。并细细地嘱咐他那中药的熬制方法。再三的叮嘱他:“每副药吃五次,隔四小时吃一次。每隔一天来诊断一次,不可大意,切记油腥……”
山原镇上那老中医果然高明,汉生连服三副药之后便不再感觉到胃痛了。人也渐渐精神起来。
一周后又逢山原镇场期,汉生耽心去迟了医院人多会排队,便早起赶到镇上。果然,不到一个小时他便把一小袋子中药拎在了手上。
感觉时间还早,回去也没啥事。他悠闲地顺着赶场的人流走到场尾,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久违的音乐之声从一个高墙里飘出来。汉生一望而知是山原镇的中学,不觉信步走进学校。
操场上,师生们正在为迎接十月国庆节排练文娱节目。篮球架下面坐了五六个搞乐器的老师,旁边站满了各年级各班选拔的文艺尖子学生。汉生默默地站在旁边看了许久。见一个拉胡琴的老师放下琴上厕所去了,他便上前去拣起胡琴,合着学生们唱的歌拉了一曲。不一会儿胡琴的主人回来了。没吱声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便走上前去拍住汉生的肩头,大声称赞:
“ 小伙子拉得好!拉得确实好!我还从没听见过我这把破胡琴居然也能发出这么悠美的声音呢!”
汉生笑笑没说话,把胡琴还给对方,仍站在旁边观看。
下一个节目是女声小合唱:《井岗山上太阳红》,可那吹笛子的老师却放下笛子不吹了。仅剩下几把胡琴声,整个乐曲便顿时显得单薄微弱,而且节拍散乱。
汉生上前两步,小声问那老师:
“ 你咋不吹呢?”
那老师说:“乐曲要求的是降B调,可我只有这一只F调的笛子,合不起。”
“那你变嘛”
“ 怎么变?”
“用筒音作2。”
那老师不言语了。汉生见状,估计他不会,也不言语了。旁边拉胡琴的那位老师听见便站起来把笛子递给他:“来,小伙子,你吹,莫客气。”
汉生大方地接过笛子,用正宫调双吐音奏完了整曲。
一曲奏罢,全场鼓掌。老师学生一齐围拢来,都以为是省里歌舞团的老师下乡体验生活来了。汉生见师生们一迭声问得急,便大声说:
“ 我不是什么歌舞团的,我就是这山原乡的知青。”
学生们马上接过:“就不是,就不是。我们咋从来没有看见过你呢?”
“我是刚迁来的,我叫赵汉生。是小庙村七队的”
眼看老师学生越围越多,汉生怕影响学校的教学秩序,便挥手与师生们告别。然后顺着墙根又走到学校的后门口。
后门口旁边摆了一张大方桌子,一个老先生正在用排笔书写迎国庆的横幅标语。眼看桌短纸长,老先生每写一个字便放下笔绕过大方桌去牵纸。汉生见状,便上前给老先生接住纸,让他顺利地完成了整个横幅标语。
接下来还有十多幅小标语。汉生见老先生有些累了。趁老先生坐下抽烟的当儿,他拣起桌上的毛笔分别用楷、行、隶、草几种字体写了几幅标语。
老先生低头看住地上放着的新鲜墨迹,然后躬着腰把老花眼镜举在额头上,眼珠子上翻把汉生看了又看,啧啧称赞:
“哟!小伙子不简单,不简单!简直写得象字帖一样!……”
汉生不搭话。没等老先生说完便自个儿拎着药袋一甩一甩地走出山原中学。
时近中午,场上人齐,街道拥挤不通。汉生便抄小巷寻了个较清静的茶馆坐下。
一杯盖碗茶在手,汉生在举盖吹茶泡子的当儿,猛然发现茶桌对面坐着个异常高大的汉子。
汉生仔细上下一看,象是个青年,看样子比自己略大些。但不知对方是何许人。他边看边想,此人身材魁梧,骨络粗大,两颧宽大凸出,皮肤毛茸茸的显得异常粗燥。头发干燥枯黄,面色疲弊而憔悴。上衣兜里却又别着一支闪亮的钢笔。整个人看上去显得不农不商,不伦不类。
汉生半天看不出桌对面那人是干什么的,便掏出一只纸烟递过去:
“来,师兄,请抽烟。”
对方连忙站起来,躬身双手接住,很有礼貌地说:
“谢谢!谢谢您!”
汉生见对方尚未站直就已经比自己竟高出半个头,估计身高至少在一米八以上。又听是成都口音,便说:
“师兄您是成都知青哇?”
“ 对,我成都七中的,我叫魏光年。这山原场本是我父亲的老家。哎!说是老家,老把子解放前就走了,这里其实只有几个远房的穷亲戚。”
“ 我叫赵汉生,邛崃县刚迁来的知青。”
对方一听便说:
“ 呵,我听说我们大队又来了个知青姓赵,原来就你嗦!你好你好!”魏光年说着,重又站起来与汉生握手。
汉生伸出一只手只能捏住对方半边手掌,连忙又伸出另一只手托住。感觉对方的手掌比一般人粗大许多。
两人正待交谈之际, 突然茶馆里又拥进来五六个知青.。一进来就高声嚷嚷:“哟!原来魏母猪你在这儿清闲啊!我们哥几个到处找你,以为你又饿昏还没起床呢!”
魏光年见几个知青当着他新朋友的面叫他“魏母猪”的歪号,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大手在桌前一划:
“ 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赵兄是刚来我们三柏村的知青。”又回头对汉生说:
“ 我和张娃儿是成都七中的,他几个是四中的。我们都是同一批下到山原乡的知青。
汉生站起来,高声叫堂倌每人给他们泡了一碗茶,付了钱。又掏出纸烟每个人都散了一只。
“哟!好安逸,《红芙蓉》,好久没有抽过这么安逸的烟啦!”脸色清白的张娃儿啧啧称赞。他点上烟猛吸一口,眯起眼睛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然后又吐出一条细线从烟圈中间穿过。
几个知青点上烟便不再搭理汉生和魏光年了。头碰头地小声商量起事情来。
汉生听不太明白又不便问。但也能听出个大概:多半也就是一些偷鸡摸狗的事。
茶喝两遍,汉生站起来把药袋子拎在手上,说要回家熬药,告辞而去。
三
山原镇距生产队也就两三公里路。汉生慢慢地边走边仔细打量公路两侧的房舍地貌,到家已是天黑。
也不见王幺儿象往常一样升火煮饭,甚至连灯也没开,屋里漆黑一片。汉生走近了才发现王幺儿一个人在门槛上坐着发呆。汉生觉得有些纳闷,便问:“兄弟你今天是咋的啦?咋还不升火呢?”
王幺儿没声音。汉生俯身拍住他的肩头又问了一声:“你今天究竟是咋的啦?发生啥子事你说嘛!”
突然,王幺儿“哇”一声大哭起来。
“汉生哥,我可怎么办啊!呜呜……!”
汉生一惊,弄不清是什么原因让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大放悲号。他好不容易才让王幺儿止住哭声,老半天才弄明白一一
原来,半月前,就在汉生病中昏睡的时候,王幺儿每天到大队医疗站去给汉生抓药。那医生虽是外来的迁移户,但对本村情况却非常了解。他知道王幺儿虽是孤儿,但却是生产队长的亲侄子。虽没读过书,队里干活也没少挣工分,年年都是“进钱户”,人又本份老实。便主动提出把他老家的亲侄女介绍给王幺儿。但要他找个长辈来提亲。
王 幺儿当然高兴,当天就找到他的大伯胖子王队长,一起又找到那大队医生。在山原镇一家最大的馆子里办了一桌丰盛的招待。王幺儿又拿出了自己积攒多年的500元钱交给那医生作为彩礼。
可是就在今天上午,那医生介绍人来给王幺儿回话。说:“女方不同意了。”
王幺儿平生痛惜钱。当然要求对方退还他那500元彩礼钱。可那医生说:
“那天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给人家的来回路费钱,哪里还有退的道理?”
王幺儿傻眼了,找到大伯王队长。可他大伯却说:
“你这娃娃好混帐!婚姻嘛,要你情我愿。人家女娃子不干我有啥办法!”
剩下王幺儿就惨了。眼看人财两空,有口难辩,有冤没处诉,只有伤心落泪的份。此刻,王幺儿越哭越伤心,简直就象黄河决堤一样。他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呼喊他死去的爹妈。一边哭一边骂那个医生介绍人是骗子,那龟儿子是棒客,是抢钱犯……
黑夜里,王幺儿的哭声半个村子都能听到,但却没有一个人愿站出来管这件事。
汉生点了只烟,在屋檐下往来踱步。突然,他站住,大声对王幺儿说:
“ 兄弟,你听好:如果真的是那女的本人不同意,我们也不好勉强人家,但要当面问个明白。第二,不管是不是女方本人不同意,镇上吃的招待钱就罢了,但那500元钱应该退,必须得叫他退!你‘打酒只问提壶人’,只管叫那医生介绍人退钱就是!”
王幺儿听见汉生说得如此坚决,便止住了哭声。但仍不放心,怯怯地问:
“ 那,那又咋个退呢?哪个去退呢?”
汉生笑笑:“当然是我去退啦!你放心,兄弟你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包你不出一个月,要么见人,要么见钱。我说话是算话的。放心!去,去煮饭,我肚子饿好一阵啦!”